一年流經年末,末端是她的到來,開啟遼闊的河口,讓整年我積累的養分的泥土、砂石與枯枝碎屑,都形成她立足的泥灘地。
她總結是貓,但是獨一無二的貓。就像美國野地錄音師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說的每條河流動的聲音都不同,必須仰賴觀察它河床上堆積石頭被水流打磨過的的形狀,讀懂它年歲的語言。
她讓我思考最多的是,漠然的必要,完整的距離,耐性的靜候,需要一程度的阻絕,方能保全牠的警覺,生存的鍛練在她身上長出密實骨骼、結實血肉,閃避不確定意圖的威脅是年久的慣性,猶如失聲一樣完備的戒心,與其說向她靠近,倒不如說時刻都必須減少,對她的驚擾。
她的眼睛時常都是在觀察跟識別我的意圖,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出聲對我威嚇,減低了捍衛的抗拒,但還是敏感、謹慎,從我手上接東西去吃總要停格許久,困惑如何才不會啃到我的手,我故意選擇小塊的零食,她的牙尖會輕觸我的指腹。
在一次被家人驚嚇的時候鑽進了衣櫥,像找到了新的隱蔽的洞穴,我也不強硬的驅趕她,只是幫她整頓出一角,跟她一起闢出避難所。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不只是退讓的馴服,所有的變造都是出於穩固的安定,讓她可以安然卸下武力。
我替她清空和改造空間,增加垂直跳耀的呈設,搬走我的鏡子、樂器和一切多餘,盡量為她拓寬動線,最初,一切都是嘗試。只能憑依著主觀的觀察,比如她的喜好和意志,遇到不喜歡的就堅持她的頑強。比如她的自由,她從沒想過的自由,不知道自由裡連生的險惡,那是她的野,對探索的直覺與生存密不可分根深的理解,可以帶領她隨時落難也能,度過所有難關。
她帶來的,都是實且淨,填滿火藥的膛室,輕易地打穿原有的秩序,讓我每天都為她蒸發一點。知道她餓,於是我也開始習慣在天剛亮時就醒。
她在自己的時區裡活動,日夜顛倒的清醒方式。深夜到凌晨,發出各式的聲音,排泄、追逐、鳴叫、攀爬,用跳躍跟嗅聞以及腳掌閱歷熟悉環境,跳不上去的,嘗試幾次就可以找到方便的路徑,途經的地方的留下毛髮和碎砂粒,偶爾落下白色堅韌的鬍鬚、脫落的指甲碎片、抓板上的紙。
每天替她掃除這些,如同吹散粉末,隔天又淺淺堆積,她的時日每一刻都無法混入雜質,都是鞏固活著的基石,也可以了無意義的玩耍,睏了就不停地睡。
我突然想起電影「金氏漂流記」。被困在城市流放的漢江孤島上的金盛瑾用滿足的表情躺在泥地上想著:「什麼也比不上徹底的無聊。」
多好,希望她也能終日都在不問意義、只有自在消耗大量時間取樂的泥地上耍賴打滾,不憑藉所有,也不憑藉我。
她有時在窗邊我替她準備的觀望台或隔著棉被窩在我腳上睡著時,她也不會想這些舉動會安撫我多少崎嶇不平的時刻,她的不依靠思想,引我到一個只有陽光熱度一樣單純的出口。
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說跟叢林共存的原住民們,極少使用語言,他們不需要傳達,反而需要敏銳的收集所有多面環繞而來的聲響,鳥鳴、獵物的足音、溪水的方位、詭變的風向來引領下一步行動。
跟她一起生活,我也不依賴言語了,言語之意變淡而無謂。語言這個工具並沒有想像的堅實耐用,總有無論如何都無法擲回掌心的發問,總是要落入迂迴沉默的圈套,而我也終於學會,放棄掙逃,因為根本,打從最初言語就沒有讓自己受困的可能,打造言語的思想才是牢獄。
那就安靜下來,維持對待每隻貓,都必要的漠然,只是靜態的收集所有寂靜裡的訊息,看似輕盈的足音其實有著帶著整副身驅落下和抵達的重量,不再發出威嚇其實是她長時間感知到可以放鬆戒備的確信,只是輕碰指腹的牙尖是她在衡量意圖裡是否還有潛藏的危機,每一次閃避都是她還要學習如何消除每個初生的困惑。
那漠然裡的距離,謹守觀看不驚擾的距離,讓不同不會碰撞出對立,才能讓彼此的時區安穩而不互斥的共存。讓她建構只屬於她的時間感,讓她的野裡保有孩子的無知,有一整片無邊際的銀河系在她的眼神裡,持續運行。
2018/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