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從來都只是個起頭而已。」
一個剛唸完自己詩句的女孩說,她接下別人起頭交給她的詞語,她卻無意參照,只是專注的鑽孔削邊,將它徹底變造。
接續不重要,完整也不重要,岔開了就是,讓它長出新的分枝。他們展開一架紙飛機,不管最初的折痕,折成新的樣子。
帶領他們的俞萱在開頭,為其中一個6月出生的男孩,準備了一場熱鬧的慶生,大家的側臉被大型蛋糕上的橘色燭火打亮,分食了蛋糕之後,她就拿著攝影機坐了下來,沉默緩慢的移動焦距,讓他們自己決定和掌握發言的順序和時間,可以隨時加入或僅是維持旁觀,不催促也不指示,不用秩序感造成他們意願的緊迫,彷彿讓他們學會自己生火,自己選擇添入柴火的時機或僅是看著火光微弱,逐漸熄滅。
予許留白、停頓、銜接不起來時大面積的沉默,也不急著填空,容許過於簡潔或多出來的解釋,坦然接受自己正處於初始狀態的不明白,用不能恢復原狀的粗暴或謹慎的如同試圖用兩個尖端夾起一個細小之物,走向最利的鋒尖,佇點最小的地方,剖開事物前最初的觸點,試探自己是否懼高之前,先嚐試遠眺。
也許年輕反而是一個沒有連結到任何一處路徑的狀態,為了離開這個安份、沒有任何變化能改造的原處,身上只攜帶著稀少卻必要的東西,看著眼前散落一地,沒有鑰匙可開啟鎖頭一樣的未知,拓開創作可容身的空間。
他們唸完詩之後,要接受隨機丟來的發問,就像在棋局上看見對方超乎預期的下一步,自己隨即要歸回思考的位置,省視整個調動的譜系。
一個孩子唸完一首在黑暗裡生長的花,我問他:「你的詩裡時常用到死亡這個字,對你來說,它是終結嗎?」
他語氣肯定的回答我:「如果我要表達關於終結,我不會用死亡,死亡對我來說是輪迴。」
他已經開始學習用領悟的目光,凝視生的兩極。迷戀死亡,其實是源於渴望對生的探問。在他的詩作品旁邊配上了兩張照片,是同一扇火車車廂緊閉的門,門縫貼滿了「車門故障」,一張窗外正在穿越隧道,一片漆黑,一張駛出隧道,一片明亮。
他說鏡子的反射,要看背面有什麼東西。漆黑時可以清晰照映自己,有光線時可以一覽外境,所以他寫在全然黑暗中生長的花,縝密的觀察照 映出的自己。
一個女孩寫下「請別再對自己的心施暴了。」是我在翻開這本小詩冊第一個注意到的字句。
她才剛啟口唸她的詩作「下葬」的開頭,聲音就開始顫抖,坦誠的哭泣。她說這首詩是寫給學校一隻死去的小狗,她親手替牠挖了個洞埋葬牠,回到家脫下衣服時,聞到身上滿是塵土的味道。
我在心裡小聲的說,希望妳可以一直保持這樣。可以感覺得到自己,在某些時刻正在對自己的心殘忍施虐,感覺得到壓緊心窩的疼痛,不要輕忽這能把心挖深、強烈知覺的一刻,鉅細靡遺的去經歷。
和自己的所愛告別時,親手為他挖一個洞,記得每次都要哭出聲音,對自己仁慈,永遠記得當時滿身塵土的味道。
一個男孩寫「夢」,說還不知道怎麼命名的影像,就稱為夢境。
喜愛素描的男孩詩裡都是構圖一樣的畫面,用線條般的描述,詞句裡還沒有置入性的意義,說充滿自己喜歡事物的空間,沒有門。
神情靦腆害羞的男孩說把詩作寫了兩遍,最初一遍給自己,另一遍展示給他人,像這樣攤開和大家討論,等於又重寫了一遍。
戴著帽子、聲音輕而平穩的男孩說,獵人在春天甦醒,瞄準獵物,扣下獵槍的扳機,失手。這也許是,擊發之後的另一種清醒。
聆聽他們還沒有精準設立落點的字句,所有的疑問還只是初成型的單純意圖,校調每個中性的問句,答案裡總有無可回頭依附的成因和最原始的無解之初。隱約的明白被創作釐清的空蕩安寂,並不會持續很久,所以混亂,所以懸浮,不急著凝態,仔細的觀看自己內裡和日照共享時間的夜晚。
我想起台灣整修老樹的攀樹人翁恒斌曾說,他攀上一株生長在懸崖邊的樹,已經習慣高處的身體,卻一直感覺到底下臨淵的壓迫,大半重心都懸空的不安定,迎面的一陣普通速率的風都可以造成大幅度的晃動,完全沒有平靜的時候。唯一的庇護就是讓根部深入抓穩,他想這就是這棵樹一直以來生長的處境嗎?
最初的女孩被交付的字句是「我還沒有活夠。」當作她的詩題。
在永遠無法足夠的時候,望向被世界造謠關於幸福背後無邊無際,採挖的只有,純粹的無知,每一步都是途經,似乎還不夠起名為旅程。如同過程裡兩個互相寫詩給對方的女孩,其中一個希望為對方塗上許多顏色,但她說:
「我想要幫她刨削掉所有的黑色,但她想要自己做。一點一點,慢慢的。」
攀上他們的詩句,才能稍微觸及到他們心靈微小或龐大的運行方式,在這個時刻高度臨危的壓迫,懸空的不安定,才剛開始創造日後可以穿針引線的記憶,鞏固一點堅毅。他們站在最不易立足的鋒端,斟酌著平衡或感受踩空落下時的下墜感。
給他們一個起頭,用很多的時間練習,起頭之後。像一個怕黑的女孩說,仰望星芒,懷抱恐懼,走腳下一片漆黑的路,一點一點,慢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