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人心之毒:毒藥
在武俠裡,金庸是情節高手,這一點大概沒人會有意見。他推動情節的本事(但也不難捉摸其公式),大抵跟金庸長期在報業,甚至後來自辦《明報》的經歷有深切相關。畢竟新聞從業人員,不都是擅長天花亂墜地說出離奇故事?
離奇,正是武俠的基本形制之一,同樣的,離奇也是從古至今各類媒體所無法抗拒的魅惑之源。所有的離奇,皆肇因於常識與經驗的剪接拼貼變化。而人們渴望故事有兩個比較大的面向,一個是深沉的認識,不閃不避地面對自身與世界,誠實而痛苦,另一個就是對現實的背反和脫逃,也就是單純的娛樂,愈是匪夷所思愈是獵奇千誇萬張就愈是好。金庸挾帶新聞筆法而成的武俠,也就更能有效有率地捕獲讀者。
我以為,金庸武俠有四大高招,除去情節的堆砌搬演外,主要是人物形象(符號化)的鮮明,充滿隱喻的武藝招法,以及邪毒人性劇場的全景展演──而毒這件事真是金庸拿手絕活,它不止是傷死的手段而已,更是直指人心暗面種種。
譬如《射鵰英雄傳》的楊康之死,當他擊中黃蓉身上的軟蝟甲,甲上尖刺有江南八怪南希仁的血,南希仁則是被西毒歐陽鋒的怪蛇所咬,將南希仁等人之死陷害栽贓給東邪的主意便是楊康所提,且西毒之子歐陽克死於楊康槍下,恩怨情仇層疊密織,而關鍵就在於蛇毒──不但含有疫病感染傳播的概念,更是人毒己毒的極佳示範。
或譬如《笑傲江湖》的三尸腦神丹吧,內有尸蟲,若每年的端午節午時未服解藥,尸蟲入腦,理性全失,食親吞人,瘋妖癲鬼,服丹的江湖群雄,不得不聽命東方不敗,任盈盈為他們爭取止毒性的解藥,則自然是天大恩德。其後,任我行復出,在梅莊逞兇,江南四友除匕首插心自盡的黃鍾公,膽敢抗拒權勢外,其餘人等皆吞毒,以表臣服──於是毒又何止於武器,壓根上升到權勢控制的層級。
再譬如《俠客行》吧,俠客島賞善罰惡的胖張三與瘦李四,功法一剛烈一陰寒,以烈火丹、九九丸兩種猛毒為練功之藥。漫無機心的狗雜種與兩人相遇時,以為純飲酒同歡,其實是喝毒,所幸他的羅漢伏魔功長於凝聚陰陽中和寒熱,反倒功力大進。在此,傷敗與神奇、毒與藥、險惡與後福的邊界,一概模糊。
又譬如《連城訣》,充滿形形色色的算計,從連城劍法的無用之教,到凌霜華被父活埋於棺,凌退思且在棺木塗上金波旬花劇毒,間接毒害丁典,比比皆是,而狄雲是這樣評斷凌退思的:「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還毒上百倍。」至於最末的場景,天寧寺黃金大佛金銀珠寶染毒,令搶奪之人悉數化為野獸,相互殘殺,瘋魔至死──毒的指涉,不言可喻。
最毒不過人心,妖魔鬼怪也無不生於人性。金庸的成就,無疑是把毒概念化、隱喻化。所以,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實是金庸的解人,他真實地瞭解到世間的萬殘千暴,俱源自於心的狼毒虎狠──歐陽鋒能對自己狠,也必然能夠是西毒。
☉人生之獨:祕笈
金庸寫群體悲劇,可謂癲狂絕頂,有為名有為權也有為財,貪婪追索,邪惡得教人髮指,其中又以對各種祕笈的競逐,成為天下無敵的妄想,更是兇殘暴虐,煉獄也似的場景,所在皆有。
譬如《俠客行》中,脫胎李白之詩的俠客行神功,當眾人進入俠客島洞窟內的二十四座石室,所有人都癡迷無盡地解著練著,個個見解不同,激烈辯論,各有所憑也各有各的進境,唯獨狗雜種隻字不識,未著表象,反倒神功大成,一如他練羅漢伏魔神功的機緣──先是謝煙客顛倒錯亂地教他(實則是想害狗雜種),而後因禍得福陰陽貫通,且又意外磨去大悲老人所得木偶的外層,得其精髓,凡此。這裡也就有表裡翻轉的寓意。
或譬如《連城訣》,梅念笙傳下的《連城劍譜》(其實就是《唐詩選輯》,梅門練唐詩劍法),其徒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為得劍譜,不惜聯手殺師,狠毒異常。劍譜密藏連城訣(即數字密碼),能得舉世寶藏。其中,最有意思的設計是,師徒之間的機關算盡:「師祖梅念笙早瞧出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上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或有意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更加好看,更加沒用。」最終,在天寧寺的黃金大佛前,金銀珠寶沾毒,也就上演大爭奪屠殺戲碼。這群為財狂亂者,獨獨狄雲,因無貪無求,也就自外於毒,遠離荼害。
再譬如《笑傲江湖》吧,開頭即是《辟邪劍譜》的爭奪戰,辟邪劍法只是《葵花寶典》的片段,而劍法錄於袈裟,又有慈悲與殺戮同體的象徵,而得辟邪劍法者,包含岳不群、林平之在內,全都變為邪毒之人,分外有諷刺的深意。
金庸所有武藝的發明,最好的兩種,一個是暗罵天下讀書人不如一枸雜種的俠客行神功,另一個則是獨孤九劍,以破為主要精神的劍法,亦即破格、看破或殘破──是故這一套需萬分清醒的劍藝,自然無人去搶。而《笑傲江湖》唯二懂獨孤九劍者(獨孤求敗未現身不算),是隱於高山的風清揚,以及號稱瀟灑但壓根迂腐已極、又廢又病的令狐冲。當武林中人為奪得無上武功或至高權勢之際,孤獨的這兩個人,則是心思清明,不陷入狂暴漩渦,金庸對獨孤九劍的用心,也就不難明白。
或許吧,人生的最高境界,不過是孤獨。回到自身的孤獨,圓滿自足,也就看清一切盡是虛妄,夢幻泡影如露如電。然則對要求所有人都得走在相同道路的群體來說,如此孤獨者反倒是毒,是斷斷容忍不得──這是何其哀傷的現實啊。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No.410「金庸紀念特輯+讀書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