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別離 柳永（三）

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不論是形式或內容上，在詞的發展都具有開拓的作用，也影響了不少的作者。以形式而言，柳永使用了大量的長調，此因柳永精於音律，經常改寫舊有的曲調也自譜新腔，許多詞譜皆注有創自柳永；其次在長調上，柳永對於章法結構的層次、情景相互襯托與領字的運用都是值得注意的特色。就內容而言，拓展了五代以來離別相思詞的傳統，下表是五代詞與柳詞比較

柳永在當時是個暢銷金曲歌手，宋朝葉夢得《避暑錄話》：「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連蘇軾對柳詞也極為關注，可從以下兩則窺知一二，

《與鮮于子駿書》：「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

宋俞文豹《吹劍錄》: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歌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坡為之絕倒。」

在大部分士大夫對柳詞俗曲批評之時，蘇軾有不一樣的看法，趙令畤（ㄓˋ）《侯鰭錄》記東坡語:「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 『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可做為蘇軾有得之與柳詞之處。

下面這首《定風波》是柳永以女性角度書寫的情詞，原調六十二字，柳永自譜為長調慢詞，故與我們熟知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不同。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ㄑㄧㄣ）臥。暖酥消，膩雲嚲（ㄉㄨㄛˇ）。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ㄋㄨㄛˇ）。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牋（ㄐㄧㄢ）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慘綠愁紅」，紅用來形容花，綠用來形容柳；有離恨的人看到花、柳而心情像愁雲慘霧。
「是事可可」，言凡事皆不在意，不感興趣，任其含糊過去。
「是事」，事事也。
「可可」，不在意、漫不經心。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太陽已經照在花上，黃鶯鳥在柳樹間穿飛鳴叫，我還擁著棉被沒有起床。

「暖酥消，膩雲嚲。」
「暖酥消」，溫潤如玉且富有彈性的肌膚消瘦了。
「膩雲嚲」，頭髮也懶得梳理，任其下垂。「膩雲」，指柔膩濃密的頭髮。
「嚲」，下垂貌，此指頭髮披散。

「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
「終日厭厭倦梳裹」，整天都沒有精神去梳妝打扮。「厭厭」，即懨懨，精神萎頓、帶有病態的樣子。
「無那」，無奈。
「音書無箇」，連一封信也沒有。「箇」，語助詞。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恁麼」，如此，這樣。
「雕鞍」，雕刻華麗的馬鞍。此指佩飾美麗的馬匹。
早知如此，真後悔當初沒把馬車鎖起來。

如果我們對比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可以發現這是女子自己後悔讓夫婿去求取功名，這是詩的特色，點到為止。而柳永除了描寫女子後悔之外，更將女子的情意直白書寫出來，這正是當時士大夫所不為也。

「向雞窗、只與蠻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
「雞窗」，即書窗。《幽冥錄》:「晉袞（ㄍㄨㄣˇ）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 後因以雞窗代書房。
「蠻牋象管」，言紙筆。「蠻牋」，古蜀地所產彩色箋紙。
「鎮」，長也，常也。 或可以解釋為整天。「拋躲」，宋時方言，拋棄躲避也。
讓他在書房，我為他準備文房四寶，只許他吟詠詩句，整天膩在一起不分離。

「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針線閒拈」，閒時拿起針線，縫製衣物。「拈」，以指輕取。
沒事的時候我可以拿起針線編織衣物，坐在旁邊陪著他。我跟他總是在一起，免得把大好的青春時光白白浪費！

據傳，柳永不甘心科舉落第，期望得到當朝宰相晏殊的幫助。
《畫墁錄》記載一則故事，
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麼？」
柳永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在中國詩中對情愛的敘寫是隨處可見的，尤其在詞裡，畢竟詞本是源於流行民間的歌曲；只是柳永所寫情愛詞的特徵，是對愛的坦率，及寫實的態度，時常以強烈的情感和一無保留的文字表達愛的歡樂和痛苦。呈現在作品中的，是一位有著正常慾念的人，享受生命的快樂，也抱怨備嘗人生不可避免的艱辛。由於他以平常人的立場寫作，不附庸風雅也不超世，他的詞有著廣大且易於被接受的吸引力，「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當之無愧！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上片主要寫餞行時，難捨難分的惜別場面，抒發離情別緒。離別的是男子，送別的是女子。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寒蟬」，蟬的一種，又名寒蜩、寒螿。
《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寒蟬鳴。」可見時間大約是農曆七月。
「長亭」，古時設在大路邊供來往行人休憩的亭舍，便於驛使的歇息。各亭間距離不等，按古制，十里為一長亭，五里為一短亭，供行人休息，常作送別之處。
「晚」，傍晚，古時城門晚上會關閉，越來越接近訣別的時候！
「驟雨初歇」，如果大雨沒停，還可以找理由再溫存一會，偏偏雨停了，又不得不面對離別。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都門帳飲無緒」，在京城門外設帳餞行，毫無歡樂的情緒。
「都門」，都城之門，指汴京城門。
「帳飲」，於道旁設帳棚，備酒食以送行者。
「無緒」，毫無情緒，猶言心情不好。
「蘭舟」，即木蘭舟。木蘭高丈餘，晚春開花，其木可為舟楫。木蘭做的船，堅固而且香，詩人因以為船之美稱，詩詞中的「蘭舟」或「木蘭舟」不必定為木蘭所作。
「催發」，催著要開船。

一邊是留戀情濃，一邊是蘭舟催發，這種心情的矛盾讓讀者身歷其境！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別離的不捨因船夫的催促，情感再也壓抑不住而潰堤，抓著對方的手，淚眼相對，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凝噎」，意謂因悲傷而喉中氣塞，說不出話。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去去」，表示不斷遠去。 不願離去而又不得不去，隱含了離人的無限悽涼。
「暮靄沈沈」，謂傍晚時雲氣濃厚，天氣陰沈。
「靄」，雲氣，亦指煙霧。
「楚天」，即楚地，今兩湖一帶均屬之。指江南一帶。
想到不斷遠去，廣闊的水面上煙霧彌漫。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意謂傷離惜別，並不自我始，自古皆然。
「自古」兩字，將個人經驗提升為普遍、廣泛的現象，擴大了詞的意義。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強調冷落淒涼的秋季，離情更甚於平時，自己承受的痛苦更多、更甚。
《道德經》：「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人之所以有煩惱，皆因自身的七情六慾。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想像今天晚上在船上喝醉，之後靠岸，作者酒醒，卻只見風輕拂著垂楊柳，一彎殘月高掛楊柳梢頭。
整個畫面充滿了淒清的氣氛：客情冷落、景色幽微、離愁無限！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經年」，經過一年或一年以上。即年復一年之意。
「風情」，指男女間的風流情意。
想離別以後，慘不成歡的境況。今後漫長的孤獨日子，怎麼過呢？縱有良辰美景，也等於虛設，因為再沒有心愛的人與自己共賞了。一切都提不起興致了。

這幾句，把詞人的思念之情、傷感之意，刻劃得細緻入微。結句用問句形式，情感顯得更強烈。

選錄兩首柳永名篇讓大家欣賞

《憶帝京》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曲玉管》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立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遊。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