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瀟暮雨灑江天 柳永（一）

詞是隋唐以來配合當時流行音樂而演唱的歌詞，自中晚唐之際由士大夫寫作之後，開始經過由俗曲而漸漸詩化的過程，從溫庭筠用精美的詞句，客觀的呈現美女與愛情，沒有表達自己的志向；到後來的韋莊，透過主觀抒情的方式來寫詞；而馮正中更在詞裡表達自己內心的執著與知其不可為而為的心境，這些都是歌詞的詩化，而到了蘇東坡達到高峰。現在要介紹的是北宋詞壇上將詞的發展以「歌曲」為主，開拓另一條蹊徑與完成另一種成就的柳永。

過去我們所欣賞的作品多為篇幅較短之小令，而柳永則大量使用篇幅較長的慢詞。

先以形式來看詞的文體，當晚唐五代由士大夫開始填詞，他們通常是填寫小令，而慢詞就僅能流行於市井小民之間。慢詞未能得到士大夫青睞其原因有二，

首先是觀念問題，慢詞既然流行於市井小民之間，因此不免受到士大夫的鄙視；
再者是能力問題，小令的聲律跟詩比較接近，詩本是士大夫所擅長，慢詞之曲調篇幅既然較長，其音律之轉折變化當然較小令困難且繁複，因此對樂理沒有鑽研的士大夫，對慢詞自然就「不敢」輕易嘗試。

其次再就詞的內容而言，士大夫開始填詞時，所寫的不過是歌舞酒席間的艷曲，如《花間集》，主題多為美女或愛情之描摹敘寫，過去提到的溫庭筠、韋莊、晏殊、歐陽修等，多用小令填詞。因為篇幅精簡且所寫的是趨向詩化的詞，用字相對比較含蓄，遂使其詞中之美女或愛情隱約有了一種託喻和理想的色彩。而柳永所寫之美女或愛情，卻表現出另外一種風格與意境。柳永作品多為鋪陳的長調，用通俗且直接的文字敘寫民間歌妓舞女現實的感情生活，並沒有託喻或理想的表達，這樣的內容不會引起讀者的高遠聯想，也缺乏典雅含蓄的韻味，自然就不被當時的士大夫所接受。

總結：缺點是文字俗艷，優點是聲律之美與鋪敘之詳。

葉夢得《避暑錄話》：「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遊狹邪，善為歌辭，敎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可知柳永詞中有一部分是為樂工歌妓而寫的，則不免於俚俗，也因如此，柳永在填詞時，特別注意聲律之諧美；慢詞因篇幅較長，柳永在層次的安排上有過人的表現。

另外一點值得探討的是有些人認為柳詞之佳者，頗有唐詩之高處與意境。
趙令畤（ㄓˋ）《侯鯖錄》：「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是否真為東坡所云不可得知，因其他版本說此話的是晁補之，可確定的是柳詞之佳作，有值得讚許之處。

所謂「唐詩高處」為何？傳統論詩最重視詩歌中興發感動的元素，

以中國詩歌演進的歷史來看，最值得我們注意的兩個時代分別是五言詩成熟時期的建安時代與近體詩成熟的盛唐時代，雖然唐詩有分初、盛、中、晚唐，但論唐代詩歌特色，必指盛唐之風格而言。建安時代之詩風以「風骨」取勝（李白有詩：蓬萊文章建安骨），盛唐時代之詩以「興象」取勝。盛唐之詩重景物之點染，故其感發的力量得之於情景相容，此謂感發之意趣；此外盛唐之詩又具有恢宏博大的氣象，唐人所寫的景物，往往多有開闊高遠之意境與渾厚之音節氣勢，如

李白《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等近體七絕，都為具有此特殊風格之代表作。

所以前人以唐人高處稱讚柳詞，正因柳詞之佳者，其景物開闊博大與音節氣勢，皆足以傳達強大感發的力量，與唐詩以興象之特質類似。

附上《八聲甘州》，留待下篇文章賞析！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