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二）

上篇談到柳詞之佳作不減唐人高處，說明「興象」是一種感發，而是什麼引起感發？鐘嶸《詩品》：「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意思是大自然的陰陽之氣感動了萬物，萬物的變化感動了人心。春秋代序、風雨陰晴等大自然的變化，讓多愁善感的詩人感動了，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名篇。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ㄖㄢˇ）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ㄙˋ）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ㄩㄥˊ）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上片寫景，景物高遠意境開闊，柳永擅寫秋景及雨後。
讀詞要注意音節的頓挫，而長調通常會有一個領字帶出一個段落，一段一段的鋪排，疊加而成長篇慢詞。領字通常是去聲或虛字。
本闕詞共三個領字「對」、「漸」與「嘆」。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讀「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秋天」、「日暮」、「雨後」這些變化引起了柳永內心的感動。
「瀟瀟」，形容雨聲。
殘花敗葉經過一陣雨的清洗，秋天景色顯得更加蕭瑟。

「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讀「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緊」，強烈。
秋風漸漸強烈，眼前的山河變得冷清蕭瑟，黃昏的落日照著高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感嘆好景不常！）
「是處」，到處。
「苒苒」，漸漸的樣子。
每朵紅花、每片翠綠的葉子都凋零了，萬物最美麗的時光都漸漸消逝。

「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唯一永恆不變的只有樓前的流水，默默地向東方流去。
這是無常與永恆的對比。

下片轉入愛情，這也是柳永詞的特色，正因如此，大家容易忽略上片景物興象的高遠風格。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寫自己相思離別的悲哀與對家人妻子的懷念。
「不忍登高臨遠」，古人登高就會思念遠方的人。不忍是因為自己事業落拓無成，也因自己為了蠅頭利祿、蝸角功名而奔波在羈旅行役之間，久居外地。
我不忍心再登高眺望，故鄉是那麼遙遠，而我想回家的思念真的難以收拾。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淹留」：久留。
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漂泊在外、滯留他鄉？因為人在江湖...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顒望」：凝望。
遙想我的妻子在高樓上苦苦盼著我回去。有多少次，看到遠方的船，以為是我回家的船，但卻發現都認錯了。

「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爭」：怎。
「恁」：如此，這般。
「凝愁」：解不開的深愁。
她以為我不思念家人才不回家，可是，她怎麼知道，當我站上高樓倚著欄杆時，「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凝望遠處，懷念佳人！

柳永終身生活在失意落拓之中，在正史裡並沒有他的傳記，今日我們得知的生平事蹟，多是從宋人之筆記、文集或是地方志取得。

柳永原名柳三變，排行第七，時人或稱「柳七」，父執輩以及兩位哥哥皆有科第功名，可見柳永生長的背景是一個重視儒家傳統的士族家庭，在這環境下長大，自然會有想要求取仕宦功名的用世之志。但柳永天性浪漫且有音樂才能，因此所處的環境與個人的廩賦產生了極大的矛盾（以前歌舞藝人或戲曲演員的地位非常低下），個人的廩賦讓他為俗曲寫歌詞，而譜寫歌詞的結果，卻使他仕宦用世之意遭受到無比的挫折。

讓柳永為了寫歌詞達到無以自拔的地步，可從北宋當時環境與內在天賦來討論。

柳永生於北宋的承平時期，當年的汴京（河南開封）在《東京夢華錄》序中描述：「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ㄑㄩˊ），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柳永的少年時期就在這個到處都是歌樓妓館的首都長大，以一個天性浪漫又有音樂才華的人，這樣的環境可說是如魚得水，柳詞裡有不少提及「帝里」、「帝城」、「帝居」等字眼。
就內在而言，一般人要改變其天性已經很難了，更何況是自己的特殊才能，柳永在未得功名之前，因為幫樂工歌妓譜寫俗曲而聞名一時。後來科舉落榜，寫了一闕詞《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詞的內容觸怒了宋仁宗，大家試想每次考試考上的畢竟是少數，落榜的書生如果大家都唱這首歌，自然容易引起當權者的不滿。後來有人舉薦柳永，

仁宗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
曰：「然。」
上曰：「且去填詞！」由是終不得志。

但柳永反而更加縱情於歌樓酒館，並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這種失志不平之感，年輕的時候還可以透過「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來排遣，當年華老去，對於遊冶（花街柳巷）之事已經失去當年的意興，所寫的詞也多了一份悲涼，接下來看一首晚年失意作品的代表作。

《少年遊》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ㄒㄧㄚˊ）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同樣寫秋景，但意境已經失去了高遠飛揚的感覺，對於情感的執著也消失了，全詞意興低沉。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
「長安」是首都的代表，長安道路上的「馬」也被借指為對功名利祿的爭逐，如果你要追求功名利祿應該是要策馬奔馳，但卻用「遲遲」，代表作者對爭名逐利灰心了。
「高柳」，蟬棲之處。
「亂蟬嘶」，作者因心情紛亂而覺得蟬聲撩亂。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寫秋日郊外蕭瑟淒涼的景色。
「目斷」：望到盡頭。
「四天垂」：天的四周夜幕降臨。

唐代以來多用「原」來形容廣大而平坦的地方，例如李商隱的：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日本因受唐朝文化影響，許多地名也有原字，如秋葉原。
夕陽隱沒在鳥兒後面更遠的地方，秋風吹在這曠野荒原上，放眼向四處望去，只有廣闊的天空籠罩大地。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歸雲」，飄逝的雲彩。這裡比喻往昔經歷而現在無法復返。
「前期」，以前的期約。可指往日求取功名的希望也可指舊日的歡樂約期。
本句意思是求取功名的期待和願望都落空了！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狎興」，遊樂的興致。
「狎」，親暱而輕佻。
「酒徒」，酒友。
「蕭索」，零散，稀少，冷落，寂寞。

早年失意的時候，「幸有意中人，堪尋訪。」現已年華老去，狎玩的意興已經衰減，當年一起流連歌樓酒肆的「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也都老大凋零了，志意無成年華老去，只剩下「不似少年時」的悲慨！

宋朝葉夢得的《避暑録話》：「永亦善為他文辭，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為已累。後改名三變，而終不能救，擇術不可不慎。」

過去我們看到的詞篇大抵可用以下兩句概括：「寫景不出亭台樓閣，言情不出傷春怨別。」這些多屬「春女善懷」的哀傷，雖然如此，亦可使人產生懷才不遇的聯想。柳永詞則寫出了羈旅行役、落拓江湖「秋士易感」的悲傷，這對詞的發展，是另一種境界的開拓。柳詞中足以引起「秋士易感」的悲秋情緒，乃其多寫開闊博大的日暮與悲涼的秋色，且多提及宋玉，如：

「景蕭索，危樓獨立面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雪梅香》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玉蝴蝶》
「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戚氏》

這讓我們不得不針對宋玉的「悲秋」情緒進行探討，在中國文學傳統裡，「悲秋」之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類型。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了解古代文人對時間與空間所懷有的特殊意識，也可以了解在面對人與自然間關係所慣用的思維方式，進而體會士大夫在現實生活裡，幾乎無可避免遭遇挫折之宿命產生的感傷。

悲秋最早的是屈原《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這裡著墨不多，宋玉的《九辯》則拓展了悲秋的情懷，而後世悲秋作品，大抵在宋玉框架之下，節錄《九辯》部份內容：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ㄔㄨㄤˋ）怳（ㄏㄨㄤˇ）懭（ㄎㄨㄤˇ）悢（ㄌㄤˇ）兮，去故而就新；
坎廩（ㄌㄧㄣˇ）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
...
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徵。
時亹（ㄨㄟˇ）亹而過中兮，蹇（ㄐㄧㄢ ˇ）淹留而無成。
...
無伯樂之相善兮，今誰使乎譽之？...

顯然宋玉感秋而悲的心緒，來於其時間與空間意識融合之作用。草木搖落而變衰的秋景，見證了宇宙生命由盛而衰的必然軌跡，宋玉乃因這樣的秋景意識到肉體生命的漸趨銷亡（空間意識的作用），而秋之來臨亦暗示了一歲之將盡，宋玉亦體認到自我生命的漸近結束（時間意識的作用）。

除了對生命消逝的恐懼外，因懷才不遇所造成的一事無成或許才是宋玉所耿耿於壞的。對生命消逝的悲感其實是懼怕自己因來日無多，導致得遇知音、施展長才的機會愈來愈少，於是產生對自我生命價值落空的悲慨。

《九辯》中所流露的「悲」感，除上述之外，尚有羈旅飄泊、孤寂無友之感傷，而這二種悲感仍屬「不遇」之投射：因不遇導致長年羈旅，亦因不遇所以孤單寂寞。這也呼應了文人無可避免遭遇挫折後所產生的感傷。有了這些認識，未來如果看到悲秋的文章將更有體會。

選錄兩首柳永名篇讓大家欣賞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悽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悽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裏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玉蝴蝶》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