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人,臉皮鬆弛,皺紋橫生,我看了她許久,一直不敢相信,這會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她」。
一直到「她」開了口。
「成虎,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現在我來了,你又不說話了,說呀,找我做什麼?」玉矯一開口,講話的聲音語氣依舊跟五十年前相同,這讓我不得不相信,現在和我說話的人,就是玉矯。
「對,我找妳幾十年了⋯⋯就想跟妳說說事兒⋯⋯」我跟玉矯站在當年我父親剛買的房子樓下,那時,她總是會陪我走到我家,然後我再捨不得地送她走回她家。
「說什麼呢?」
「⋯⋯嗯⋯⋯陪我,走一段寶清街吧⋯⋯」我說。
玉矯點了點頭。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因為只要從我家門口,沿著寶清街走一段路,經過「小紅莓火鍋城」之後再走個十分鐘左右,就可以走到玉矯她家。
這是我們當年「十八相送」的路徑。
我走在玉矯的左手邊,防止她靠近馬路,我也盡量不往她的方向看,因為看著她現在的皮囊,我著實無法回想當年的情感。
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二十出頭,讀著不同的大學,卻在某次營隊中認識了彼此。她說她喜歡聽我念詩,我說我愛聽她唱民歌。
我和玉矯經過「小紅莓火鍋城」時,玉矯注意到招牌,大聲叫著。
「換過了!成虎,你看!我們那時候總是說,他們家招牌不換的話,早晚有一天會倒,果然,還是要換過新招牌,才能撐這麼久⋯⋯你剛才說,我們,多久,沒見了?」
「五十年了吧⋯⋯」我們行進的速度很緩慢,和當年沒兩樣,只不過那時候是因為捨不得走太快,現在則是因為身體真的跟不上心裡的念頭了。
「五十年了呀⋯⋯我記得你當時還陷在前女友的情傷中,走不出來呢⋯⋯高中那個女生,叫婉兒,對嗎?」
「嗯⋯⋯」我點了頭,卻無法接話。
就這樣,我們倆又走了好一陣子,眼看,就快要到玉矯她家了。
「玉矯,妳那時候,都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從來不帶妳上去我家嗎?」
「不奇怪呀,你說你爸媽在家,所以不方便呀!」玉矯的聲音依舊一派天真,我在此時停下了腳步,我很想,認真地跟她說,我這些年來,找她的原因為何!?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情況,妳還記得嗎?」我說。我的話一停,就發現玉矯的語氣驟變了。
「記得,但不想記⋯⋯我們約好在那公園,準備去度過兩人第一次在外面住宿的夜晚,但是過了我們約定時間的半小時後,你還是沒出現,出現的,是公園遊蕩的兩名流浪漢⋯⋯他們撕破了我的衣服,把我推進草叢中,兩人輪流壓在我的身上,不停地⋯⋯」
「別說了!」我聽不下去,我喊停,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天夜晚,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是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們倆人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你要我想起那天晚上,又要我別說,隔這麼多年找我,你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麼呀?」玉矯的情緒有點失控,逼不得已,我往她的方向看了過去,那和聲音完全不搭襯的外貌,逼得我將原本想講的話,又吞了回去。
「我找妳,是要跟妳說⋯⋯」
「你想說什麼,再不講,我就要走了⋯⋯」玉矯轉頭,往她家門口的方向走去。
「我是要說⋯⋯」
「說什麼?」玉矯的聲音在此時,似乎有點遙遠了。
「當時,當時的我⋯⋯其實沒有跟婉兒分手,她就住在我家,所以我一直沒有要妳上去我家住,所以我那天晚上,不能赴約⋯⋯」我提高了音量,玉矯的腳步停住,她沒有回頭。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身體像是僵住無法動作。可以想見,她在這種時候聽到我的話,會有多麼遺憾,但是我真的不想到了這把年紀,還把秘密放在心裡面。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站在寶清街的路旁,終於,站在前方的她,轉身了。
「王先生,你見著她了嗎?哎喲,我們怎麼走到這裡來了!?」八十歲的靈媒周姥姥此時像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四處打量著街景。周姥姥口中的話語早已不是玉矯的聲音,而是她原本跟我開價,要她尋找靈魂上身一次五千元的口氣。
「見著了⋯⋯」我緩緩地從自己皮包中拿出五千元,想想,又多追加了兩張千元鈔,遞給周姥姥。
「喲,謝王先生,貪財,貪財⋯⋯不過我說呀,王先生,您到底是找這姑娘做什麼呢?這種被姦殺的靈魂,通常都不容易投胎也不容易找著呢⋯⋯」
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紅莓火鍋」的招牌,那燈泡光芒飽滿地亮著。不知道,我最後說的那幾句話,玉矯聽到了沒⋯⋯
「沒事,就只是想她,陪我一段寶清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