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2|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落日症sundowning】以白枕木入夜 林 則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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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紐約記憶包涵在一本很薄的波赫士的大陸譯本。這是沒道理的選擇,因為很小本就包進行李箱。這是我第一次異國旅行。我想理由大概很簡單,你不需要更多,帶一本小點的書只是隨身帶了一副沒必要但也許不知什麼時候會有用的手套,是故鄉帶來一小撮土的完全變形隱喻。 說古怪是因為,波赫士除了一兩個小短篇,他從來不是我特別有感覺的作家。這個超級書呆子。 或許有個隱藏不知的理由,他曾經說過瞎眼所見就像紐約的夕暮逐漸入夜(大概這類的)。 但結果出乎意外。我在紐約每天搭地鐵外出的那一段時間愛上了波赫士(這個老書呆子!) 每個字開始顯現一種幽微甚而「明亮」的光,在夏日過布魯克林大橋車廂不斷閃動的光影裡,在每隔一段就消失一批有相同舌頭口音膚色的人湧入另一批不同舌頭膚色的,或燈火到接近八點以後才很緩慢慵懶亮起,在....交錯的地鐵車廂轉車站一種活在移動替換,甚而你就在整個的替換裡,卻可以毫不起眼像一座樹林的一片樹葉或,自由天真到開始可以對誰都微笑(這是破天荒,我沒對誰或甚至空氣也可以笑)。 整個紐約外出的時刻,在地鐵的車廂裡,波赫士是毫不相關的最相關。彼此平衡了彼此造成的昏眩。甚而你擁有了雙重的瞌睡。
    飛機(一上了飛機又無感於波赫士了)再抵達桃園機場,隔了數個月再度看見前面黑黑的那一團(那座城市)突然非常非常生氣。 波赫士又沒用了。 但那本小小的波赫士書包涵了整個紐約的夏日時光。 從此每次出門去遠方都要帶一本無預測的書。包涵那座城市那段日子。有時沒用。有時卻完全夾了進去,像是雨漬,像是咖啡漬,像是手紋.... 同樣的,倫敦冰冷的冬日,是一本卡夫卡的介紹小專書.... 很多很多年後,在最空幻,過馬路都要跳白枕木線條以免掉入黑色無盡底下的昏眩時刻,又讀起了波赫士...只剩下無解的紋路,那遠方已然蒸發,帶有隱形而說不清楚的紐約地鐵圖.....(即使當年那本小本因大水災泡水丟掉,換成很大本很厚字很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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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我又讀了波赫士這篇短篇。面臨相同的處境。抬起頭,世界在急速跑步繞著我拼命轉。什麼都沒有了那樣,失去平衡。 那情況真實只發生幾次,最嚴重的時期,長達數年,在編書的那一段日子,書吃掉了我周圍所有的世界,吐出我的殘渣。立即被關進平行世界一般。 有多少時候你可以真實感覺到自己的預言性的反應,像是瞬間覺得會手會被火燒到,而突然在深夜時分抽了手,就像那樣,我一定會被這篇短篇給丟出世界,那瞬間抽手的動作同等,我「永遠」很快略過它。 隔了很多年很多年每次抽手略過,想,這一次,我可以被燒死也沒關係,在2007年,在秋後的小公園,不遠可見可聽到四樓高度捷運轟隆轟隆。 雖然你已經不相信這世界有真實性。這世界在哪個時間和沒有時間,在哪個空間 和沒有空間,都不會因此更真實和因此更不真實,你還是照樣走進深淵。那恐懼已經直接就在恐懼,不再恐懼,因為已不知恐懼,抬起頭,坐了一趟雲霄飛車那樣,頭不動,卻飛轉了起來。 那昏眩,那世界急速旋轉,那段每天都飛轉,活在平行與此世界毫不相關。 波赫士打了一個巨大的洞,世界還是世界,你在世界的世界的冥府。 曾經有一天你讀到格林那威某個訪談,他說到三頁的波赫士就是百科全書的總和。 (201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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