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約翰.伯格《我們在此相遇》畫線

2020/04/1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近日讀約翰.伯格《我們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異常感動,好像這輩子不會碰見更美麗的書了。這種書能夠召喚獨自旅行般的奇特經驗,讓你想要無止盡延續第一次讀到某一行的時刻。他寫城市,寫深愛的人們與一份共處。在那些城市裡,他們閒談、約定、散步,筆觸暖意美好:他看待生命的經過與經過生命的人的方式那樣溫柔。
photo: Édouard Boubat
第一章節,他寫與已逝母親的相會,在里斯本。「也許對死者來說,里斯本是個特別的停靠站。死者可以比在其他城市更加賣弄自己......」他寫那兒的電車行駛如侷促的小漁船,因為街巷擁擠而垂直落差劇烈,讓他回憶起兒時在倫敦南區經常搭乘的鮮紅雙層電車。他和母親總是搭那班車去購物、看電影。「你常在電影院裡哭。」他對母親說。他們或許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一起看電影了。「你之前有沒有注意到聖胡斯塔瞭望塔?」母親說,「那是里斯本電車公司的財產,塔裡面有座升降梯,其實哪裡也沒去。它只是把人載上去,讓他們從平台上瞭望四周,然後再把他們載下來。現在啊,電影也可以做同樣的事。電影也可以把你帶上去,然後再帶回原來的地方。這就是人們為何在電影裡哭泣的原因之一。」
母親選擇停留在里斯本,因為在這裡,時時刻刻都能聽到電車的聲音。「所以時間不重要,地方才重要?」伯格問。「不是任何地方,約翰。是相遇的地方。」他們在百變的彩繪磁磚(azulejos)之間散步。一座搭建在嶙峋山丘上的老城。他們觀望居民的晾衣與鳥籠,逛生鮮市場,吃一種叫作「來自天堂的培根」的甜點,聊著母親深愛的前夫和伯格的父親。不說話的時候 ── 「長長的沉默。我倆望向窗外,看著房子的白盯著天空的藍。」
偶爾,他在咖啡館裡,誤以為某些雜音是母親的竊笑。那層層滾落的笑聲宛如邀他在廢墟上跳舞。以前家族旅行時,母親若是慢半拍發現走錯了路,總會嘆息道:「太遲了」。語調裡的冷靜讓伯格火大。他認為這句話揭示著「時間柵欄」的奧義:某些事情是可以挽救的,某些事則不然 ── 而這個鬱悶的頓悟讓他想要研究歷史。十三歲那年,母親因病拔掉所有牙齒,僵著一張嚇人的臉龐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伯格走過去陪她躺著。「大多數人都無法接受事實。事實糟透了,但它就擺在那裡。」她壓抑著竊喜之情。「而你,約翰,我想你可以忍受事實。」
他寫到里斯本城內新世紀商業區的歷史,也提到市區外緣的水壩、峽谷、橋梁,遠眺被稱為「麥稈之海」的大河出海口。那是太加斯河,伊比利半島最重要的河流,河口以南曾是伊斯蘭的摩爾王國,是非洲的一個截角,亦是所有航行與征服的起點。「幾個世紀以來,水手和漁人就是在這裡再次發現他們魂牽夢縈的里斯本,最後一次回顧他們摯愛不渝的里斯本。」我在這些字句裡瞥見一道燦爛而哀愁的視線 ── 那同時也是伯格凝視母親的視線。她對他說:「之所以會有誕生,是為了要給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壞了的東西,在死亡之後,有個重新修復的機會。這就是為何我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原因。我們是來修理的。」
「只要把一樣東西修好,就可以改變其他一千種東西。」蝴蝶效應。這也可以解釋我們為什麼徘徊、為什麼恆久不懈地向內挖深嗎?他於是問她:你為何從不讀我寫的書?她說:我希望你書裡所談的人生,是我只願想像而不願經歷的人生。「我可以自己想像我的人生。」然後她鼓勵他,「把你發現的事情寫下來就好。」
「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發現了什麼。」伯格回應。這段對話在此書最後一頁以「8½」之標題重燃 ── 是的,一道無底的、如夢與蒸氣的、針織糾結的縫。讀者與作者、作者與書寫對象、某一段真實與另一段虛構,所有人的人生、所有人的死期,就是在此相遇。
而母親作為鬼魂,終究再次離別。那時,他們待在一座加蓋的自來水道橋上,隧道的細窗篩落盛夏豔陽,她穿過一重又一重連續光瀑,閃逝著身影,直到隱沒入最遙遠的明亮。
「我不知道我們站在那裡彼此對望了多久 ── 也許有整整十五年,從她死後。」
我在這句話裡,讀到了自己寫作時所追尋的一切感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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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節他寫日內瓦,寫某個晴朗的白天,和女兒去探訪波赫士的墓,遺失了一隻機車騎士的皮手套。他們一起騎車到鐮刀隘口俯瞰阿爾卑斯的湖水與城鎮,路途崎嶇彎拐。「我想起她最近在一封簡訊裡如何引用了芝諾:運動的東西既不在它所在的空間之中,也不在它不在的空間之中;對我而言,這就是音樂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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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Ken Van Sickle
第三節,他寫波蘭小城廣場上,與父輩友人肯的相遇。伯格定義肯是他的 passeur(嚮導)。他曾是學校的代課老師,後來便經常混在一起。他帶領未滿法定年齡的伯格上酒吧、去歌舞劇場看戲、讀許多書,教他打牌和各種益智遊戲。有一次在酒吧裡碰上兇惡的客人,伯格不小心嚇哭了,肯對他說:永遠都要等事情過去才哭,除非你只和愛你的人在一起。
那天在廣場上,他們一樣喝著啤酒、看小販與路人下西洋棋。他們觀察賽鴿交易所和那些溫柔撫著鳥羽的賭徒。「桌上的這些鴿子,宛如被帶回地面的一塊塊天空樣本。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那些男人看起來像在聽音樂的樣子。」肯說,普法戰爭巴黎遭封鎖的時期,有百萬件巴黎市民的訊息被微縮攝影在膠片上,由五十隻信鴿負責送出 ── 絕妙的組合、湊巧的救援啊,宛如人類陪伴以謀生。肯就站在他的眼前,而伯格站在廣場上一堆偷來的吹風機、埋了糖漬橘片的蜂蜜麵包、無法久放的黑櫻桃、醃漬鯡魚桶和曲風挑釁的 CD 之間,想起肯已經死了四十年,而他頭一次為他的死感到難過。
他確信,現在他可以哭了。
「『死人是不下棋的。』聽到肯說出這幾個字,我為他的死感到難過。這時,他用雙手抱住頭,朝左右兩邊旋轉著,彷彿那是一盞探照燈。他等著我笑,以前他每次耍這種小丑把戲時,我總是會笑出聲來。他沒看出我的痛苦。我真的笑了。」
可你是那樣憂傷啊。波蘭也是那樣憂傷與共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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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Abbas Kiarostami
第五節他寫少年時的好友和戀人。他拜訪賀伯在倫敦郊區的屋子,向他問起一名忘記了名字的女孩,可惜賀伯也不記得。他帶伯格參觀視野良好的陽台,順道談論起那扇落地窗。他平時睡前會開窗通風,但在街道醒來之前會把窗子關上。「因為在每個新的一天來臨時,我需要某種保護...... 一個安靜的清晨,我才有辦法面對它。」
伯格描述兩人當年在藝術學院時有多大的差異:一個是憤世嫉俗的老派菁英,一個是感情過度奔放的浪漫派。工作起來同樣投入,然而一個像為小提琴調音的首席樂手,一個像廚房裡玩食物的孩子...... 他說,賀伯在中場休息時間總在修飾他的畫作,而他自己呢,則在把畫毀掉。
賀伯的妻子已經去世了。她是個版畫老師,「就算是在戰時倫敦的巴士裡,只要她把手舉到空中,我彷彿就能看見蝴蝶停在上頭的畫面。」她留下一整櫃美妙的繪畫,卻難以被整頓和收留。伯格建議賀伯,發明一個喜歡的系統,把它們分裝在封套裡面,按照順序並貼好標籤。「順序?」賀伯疑惑。「你會找到的。有些畫看起來就是最早出現,也總有最後一幅。」「你認為這麼做有什麼差別?」「這些畫會比較幸福吧。」然後他們想起了那名女孩叫做奧黛莉。
他描述第一次和她做愛時,他們的手臂擺出「一起離開」的姿勢:「像滑雪或溜滑板那樣結合在一起...... 我們用每一回舔舐把距離餵養給彼此。肌膚相觸的每個部位,全都許諾了一條地平線。...... 我們只是變成兩具身體的達伽瑪(探險家)。我們對彼此的睡眠進行最親密的關注,當她熟睡時,她的胸膛像在衝浪。」
他們分手的那個夜晚,窗外是短暫空襲,那是戰時,炮彈落在其他地方。很久很久以後,她死了。他還不曉得,但她的鬼魂告訴他,他曾在初雪的韻律裡喊過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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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ssandra sanguinetti
第六節,他寫蕭維洞窟裡克魯瑪儂人的史前壁畫。他們是一群存活在動物之間的遊牧民,以狩獵維生。野獸的生命圍繞著他們的世界 ── 他們心懷恐懼和驚詫,尋找躲藏之處保護肉身,冒險出外則取之有度,平衡著一切原始慾望。
「克魯瑪儂人活在一個『抵達』的文化裡...... 今日的我們則是活在『離開』的文化。今日的文化不再面對神祕,而是試圖超越神秘。」人類從什麼時候啟動了全盤征服的意志,而不再安於一支哺乳種族呢?壁畫裡有熊、鹿、山羊和獅,以及蝴蝶。那些未曾被馴養的生命奔跑飛行過漫長的、無法編年的時光 ── 克魯瑪儂人恣意疊加的筆跡暗示著此無盡的存在,獸群短暫姿態亦如曠野和岩石的紋理。藝術家描繪其他生命,猶如河與風割變地貌,流轉親密熟悉的眼光,將不可考的、黑暗中的顏色幻化出新的形體。於是那些壁畫彷彿僅以顏料召喚出居住在岩層裡的生物,這是世間最寂靜的陪伴。
「克魯瑪儂人的繪畫不在乎邊界,它流向該去的地方...... 對游牧民來說,過去與未來的觀念乃屈從於他方的經驗,某種已經逝去或正在等待的東西,隱藏於另一個他方。對獵人和獵物而言,生存的先決條件就是把自己藏好。生命取決於尋找遮蔽。萬物皆藏匿。消逝之物乃遁入隱藏之中。而缺席 ── 就像死者離開以後 ── 感覺像是遺失而非放棄。死者隱藏在他方。」
我讀到這段的時候,正好在處理一篇小說,煞費心血嘗試表現這樣的「狩獵處境」。眺望祕密。背對海。正確消失的方法 ── 我嘗試寫下一處又一處的洞窟。人的感知像一道光縫游走在漆黑的譜面。我想藝術家的血緣果真從未斷裂:以生存面對生存,以神秘面對神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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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David Alan Harvey
「進入我們人生的生命數量是無法估算的。」
最後一節他寫兩條相距千里的河。寫父親、昔日愛人莉茲、友人米雷克與太太棠卡的婚禮。莉茲為他起的綽號是麥特 ──《夜間飛行》裡的一位領航員。他們深受彼此的風格所吸引:「風格必然與帶點希望活著有關...... 一種確信的輕盈,一種確定的優雅比例,相信在任何事物裡都能找到某種旋律。...... 它需要一種忍耐的才能,以及對於時間的自在。」那年,她已離去很長時間,麥特不飛了,他長途騎車橫越東歐平原,莉茲偶然開車經過。他們並行了一陣子,直到她問他如果要選一段話當作墓誌銘,他會選什麼?伯格選了一幅畫作。
他來到米雷克位於波蘭偏僻一角的鄉村房舍,打算煮一鍋酸模湯迎接這對新人。等待的中途,他觀察屋內戴帽獵人的相片、樹枝做的假鹿角、鞦韆、門口的野蘋果樹,開始編起故事:戰時革命游擊隊,槍殺了一名潛在叛徒;森林裡,狼崽走出洞穴認識同族;巴黎城,非法移工與女僕顛沛流離的愛情故事...... 他過河,收集馬鈴薯,拿出一把口袋刀割下酸模野草。他想起舊友曾要他寫篇關於口袋隨身刀的故事:「我從沒抽出時間寫下任何東西,然後,你竟不可思議地死了。」隨後,他補上另一段故事,描述一把工匠父親做給小女兒的小刀,像髮夾一般輕巧而圓潤,為了減少她割傷自己的機會。優柔寡斷的利器。「這是一份願望:願所愛之人擁有一切!」
那鍋酸模湯(szczawiowa)。他形容這份波蘭家常菜喝起來的感覺,像是嚥下一處地方,雞蛋的味道是那裡的土,酸模是草,奶油是雲。米雷克和棠卡到了。他形容他們之間分享著一種堅持:天鵝飛翔時的堅持。「每一份愛都能發明一種詞彙,都能打造一處掩體躲藏其下。和他在一起,我找到一種永生難忘的東西。」米雷克曾與許多女人相依存,而現在她們都離開了。五天前是婚禮日,在棠卡的故鄉舉行。伯格看見一名年輕神父,在婚姻契約的網羅裡尋找純粹的情感;還有一名歌手,唱著:「要射殺你 / 他們必須先 / 射穿我。」音樂同樣追尋著讓傷口止血的純粹性,「沒有傷口的生命根本不值得活。」隔日,他們穿越森林去看一座名為「海之眼」的湖。伯格想,大家到底在凝視著什麼呢?「沒有我們的時間是何面貌。」
photo: @briscoepark
晚宴,接近深夜,他在熱鬧的場景邊緣遇見一名薩克斯風手菲力克斯。他是銅管樂隊的成員,某些特別的日子,樂隊會到村口演奏傳統樂曲,結束以後,他會一口氣喝下兩杯燒酒,隨意遊蕩起來,吹奏著爵士樂,繞著穀倉或小教堂轉。「他像個夢遊者般緩慢前進,很難說究竟是人們讓路給他,還是他找到一條自己的路徑,沿著音樂打開的通道前進。他像是漫步在另一個時空當中。這正是他眼角發笑的原因。」伯格問他,能不能進來為我的朋友演奏呢?菲力克斯已擺出彎身吹奏的姿勢。十五年前,同樣是個星期六的晚上,他一邊吹著薩克斯風一邊走回家,一輛轎車撞死了他。
稍早,從教堂到餐廳的路上,車子不夠坐下所有的人,有些客人於是散步過去。因為天氣晴朗而時間充裕。伯格寫到一名纖瘦的黑眼女子,她的名字有「莓果」的意思。「她哼唱著一首年輕時的歌曲,十年前的。她的一名同伴折下一段樹枝,當成指揮棒似的搖著,為她的歌詞伴奏。」他不再細寫,讓我極想擅自接續這個輕描淡寫的畫面 ── 我讀到寂寞像碎石,有眼神追索一隻抬起的手。
而退回此刻,一座遺物之屋。門外是河。他們靜靜喝湯。棠卡吹涼湯匙,讓剛學走路的兒子嚐嚐。米雷克說,他做過這麼多工作,每日從某個營建工地開車到另一個、塞在車陣裡頭,或者懸掛在天花板塗油漆時,他浮現一個開餐館的夢想。「不大,就十二張桌子...... 我在大塞車時把菜單都想好了,很瘋吧。」
他不知道伯格也盡力把它們全記在心裡了。多年以來,他盯視木紋、河水表面的風和滿天繁星,像一張無以名之的地圖:「無名的領域並非無形。我得在裡面找到自己的路 ── 就像在一團漆黑但有著堅硬家具和尖銳物件的房間裡一樣。反正,我所知道和我所預感到的大多數東西,都是無以名之的,或說,它們的名字都像我還沒讀過的一整本書那樣長。
是啊。就像你沒讀過的一本書一樣長。在這本書裡,是如何遍布著所有我不知道的、和所有我早已深刻感應到的事物啊。我在那些從未聽聞的際遇裡,拾獲清澈的悲傷,以及一種特別的勇氣 ── 頻頻顧盼的勇氣。穿透情感的時代、去死與去活的勇氣。
painting: Helene Delmaire
「在人類的屬性中,永不匱乏的脆弱,是其中最珍貴的。...... 只有人類的身體可以赤裸,也只有人類渴望且需要相擁入眠。」
他如此結語。而我想要用 Say Sue Me 的一首歌來結語。
我寫了一些字
配上你也許會喜歡的旋律
天氣變冷前,和我跳舞吧
獨處時分,夏日已至
我沒告訴你,我尋索著這樣的季節
我們微笑、喝酒、一起跳舞
過來吧,這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害怕擁有你不在的新回憶啊
我太疲倦了,擦不乾眼睛
夏日已至,告訴我一個
你正夢見的故事
多麼希望夏天能漫長些啊
我們在天氣變冷時等你
你知道該在哪裡找到我吧
我們舒服的窩
──────── Funny and Cute
書裡,約翰伯格凝視死者與鬼魂再度永別,思緒留存為字。然而,如今他也不在世上了,他會選擇哪個城市停歇呢?
我想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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