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氣衰總令我感嘆已逝日子的囂張性格。2019 剛過六分之一,已經去了兩次台北,一次台東,賺到第一份薪水,動過記憶鮮明的麻醉手術,生一場器官扁掉的病,新開兩個部落格。族繁不及備載。最近呼吸言語,吃飯傻笑,總是疲憊,猶如晃蕩濕冷的長途車程。
所幸我是習慣長途車程的。暈眩的時候,在窗景裡找一個錨子,僵硬的時候,悄悄整骨,渴的時候不要講話,無趣的時候,就聽音樂。兩首歌,三首歌,六張 ep,七張專輯,光年規模的旅行,也就這樣捱過去了。
所以二月特選幾張得以帶領心神橫渡臥病與車程的專輯。在空白裡就沒入空白,在飄渺裡就比飄渺更透明。
果真是夢寐以求,相見恨晚涼。Nausea 的意思是「暈船症導致的噁心感覺」,方寸周圍,盡是不懷好意的流體,像是一種壓模可愛的藥物。因此聽得越多,腦海裡的定海神針也越是柔脆,大難臨頭恐怕是反應不來,還掛著一朵鬆垮的笑容。
心智不堅是真的,但美妙徜徉也是實在的。Craft Spells 這張專輯的神奇之處就在於,它有著扭擰視神經的混濁力道,卻得以令那些撩亂的花紋出落一層晶瑩朝氣。因而心愛,走到哪都帶著。第一首猶奪目,像是身處一棟冷氣頑強的別墅,扎手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大面積地映照;也像駕駛遊艇,戴著墨鏡,唇齒傲慢,浪花和噪音五彩繽紛。
Sufjan Stevens 的作品總帶著不張揚的水亮神色,像是大家族裡最聰明的小孩,早早跳過了叛逆經驗而率先心軟下來,因此表情常常是落寞與天真,抑鬱與淘氣並存。聆聽這張專輯的經驗十分疏鬆有如施打一管芬多精,吉他穩定撥弦的節奏感有種小碎步的肢體語言,像是沿著一條清冷的森林小徑散步,周遭樹葉尖緣凝固著粉狀冰霜;或是找一條小溪,搭上獨木舟順流而下。
認識 Beach Fossils 是從
What A Pleasure 開始,但聽來聽去總覺得不夠過癮,有口氣憋著。直到這張 Somersault,爽俐許多,像一顆顆光彩迷人的玻璃珠子滾落在豔陽下,也像妹子喝的午後甜味調酒,淡紅青綠,檸檬黃,菜橘色,吧檯盡頭的窗外長著棵粗壯的棕櫚搖曳。
我原來的鬧鐘鈴聲一直是 Vitesse 的
Another Way:它不響我便遭殃,它一響我就眩目。找到這張專輯讓我起了換鈴聲的念頭,證明了它的異稟:世界上可沒有太多音樂有那個資格帶你穿梭夢境與現實。首先它輕盈明亮,不是一巴掌往你的眼皮子呼過去,咄咄逼人地,讓你只想把棉被拽得更緊;再者它樸素,像一隻拉開窗簾的手;三者旋律潤澤,鼓點生意盎然,令你半睡半醒地就此相信今日晴好,世界和平,戰火裡的極權都在特赦;最後,它的速度感具有一種力道適中的動能猶如蓄勢待發,恰到好處地推著你去完成一系列的艱困挑戰:下床,找鞋,洗臉刷牙,梳頭,準備早餐等等。
完全清醒的時刻,Standing Still in a Moving Scene 其實是一張十分優雅的作品,而不僅是個貼心的老媽子。就像下了飛機才知道飛機餐有多鹹雲層有多麼致命。雖無歌詞,專輯名「站定於移動場景」仍是饒富詩意:一捲不停轉動的膠片,一座正在修復的建築殘垣投下陰影,或是一個坐在河邊發愣、看著彩霞匆匆燒盡的人。
一張非常耐聽的另類搖滾。類似推著購物車在巨大的美式商場裡滑行,橫衝直撞地快走,或者躲在樹梢觀察圍牆裡外的翹課午間。違法亂紀的邊陲,怎麼也使不膩的淋漓感。
同名單曲 Transatlanticism 唯一副歌“I need you so much closer”,重複數次,儘管音浪弛緩,依然有股聲嘶力竭的渴望正暗暗流動。那意志的尺度堪比盼著中洋脊停止張裂,天空撥雲見日,海水倒灌入髮膚孔隙,漸行漸近;盼著新生的一座縫合之島,不再燒燙橫渡險境的人們。
前些日子和朋友說著要去看雲門 2 的《毛月亮》,舞台配樂就是冰島樂團 Sigur Rós。當時我看是後搖便安心,反正不會出岔,她先去找來聽過,再貼連結給我,就是這張專輯 Valtari(維大力?義大利?不好笑)。曲風是很典型的北歐空靈感,有如一道無限上升的光束,或者無痕雪原,冰封的大洋,寂寞地牽動著雲靄。聽著像把身體裡外的裂縫都用零下二十度的氣溫刷洗一遍,心靈澄澈如望彌撒。
歌詞應該是冰島語,但作為涵義遠不及聲樂成分,和台灣樂團 I Mean Us 的
Søulмaтe 那神聖感如出一轍,皆有非凡。儘管我最鍾愛的北歐後搖團仍是 Mogwai,依然期待毛月亮的演出。
Little Shy on Allen Street 艾倫街的力透帥,是我目前最喜歡的台灣獨立樂團,只有甜梅號和 The Fur. 可以並列,但前者已經解散了,後者的輕快又帶有一種溫吞的蜜意,不似艾倫街那般詭譎靈巧,如詩如畫。
Nostalgia 是迄今他們發行的第一張專輯,也是唯一一張,去年十一月的熱秋吸食得凶狠,電吉他加上惡趣味的效果器,伴隨略帶愁思的旋律線,像是鐵皮屋陰影底下筋骨嬌小的獸,行走城市溝渠,不經意地使天光沉淪下來,風勢雜亂,腳步都帶水泥印子。他們的音樂聽完其實是稍感悶苦,卻也餘味另一番灑脫,就是我莫可奈何這個世界,世界也奈何不了我。
值得一提的是歌詞寫得真美,切分有致。他們是貼地飛行的種族,亂流若有似無地擦過每隻散步的耳尖。隨譯如下。
Saola:「一個完美得適合自焚的早晨 / 噢,你炎熱嗎 / 我尋著森林裡的線索 / 找一幅自由漂浮的鬼魂肖像。」
Canvas:「風扭轉著 / 風扭轉著 / 樹葉快速墜地 / 空氣慢了下來 / 暫停下層層疊疊的愛 / 感覺活著,在一面你漆成灰色的舊磚牆前 / 一個沒有窗戶的子宮 / 又一個漆成紅色的地方 / 所以像家。」
For the Youth:「你說若你可以相逢一道張揚的靈魂 / 那我將看見白骨毫無保留地陳列山頂。」
Angel Youth 這張專輯收錄了我最喜歡的兩首 Vansire 的作品,Halcyon Age 和 Nice To See You。比較特殊的是他們找了許多夥伴分別合作不同的曲子,因此總體曲風是偏向電離感的 Dream-Pop,一首一首各別去聽亦有其獨樹頭角。陰陽眼,響尾蛇,雪地殷血,太空漫遊。
Pacific 陪我熬過了無數場寫論文的日出。它的沁涼,椰殼風鈴般的和弦,愉快遠洋的陣陣音浪,使人不疑有他充滿幹勁,頭重腳輕地拼命,相信未來將有個寬鬆的長假作為報償。
也確有報償。2018 年八月和朋友褲管潮濕地坐在七星潭沿岸,礫石燙腳,雨傘被陽光曬焦起泡,頭髮螺旋蒸散出水霧。我們望著那寶藍色的浪花猛烈地拍擊過來,一邊花樣年華地播著青春之歌 ── 我就是挑 Pacific 裡一首長達十分鐘的 Nostalgia of Island,是有點顯老,不過她選的是許含光的
新年未老,彌補一回,蓬鬆極了。
以一首單曲作結。披頭四離我太久遠,沒有力氣去崇拜,但這首小調的確美麗,像腐朽閣樓裡樸質無華的舊音樂盒,反覆旋繞著奚奚落落的遺憾。也許是歌名的緣故,〈當我的吉他緩緩落淚〉,病中聆聽,緩和了疼痛,卻有種形容飛濺,無比憂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