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回血音樂

2019/08/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事情總是在我以為無以為繼的時候繼續下去。就像陣雨,停電,中午颳風的房間,前往台北的車次,以及這總是寫不掉的歌單小專欄。我習慣漫無目的地計畫著什麼且最好不要計畫,使得漫無目的地執行著那個什麼能帶來更強烈的意外感與變化性:文學獎影展旅途樂團專場,書單之類。但變化也讓人充滿背叛的慾望,也就是開始排定主意講求效率也就招致了強迫症與無處不在的惰性,漸漸地尋常地將之混合 ── 寫也是犯毛病,不寫也是犯毛病,一坐下來就想著要與誰交代,一站起來卻只想去打包行李,煎一顆蛋。所以蛋是煎得越來越好書寫卻不見熟能生巧,車票和房間是訂得越來越精準,喜愛的歌不停切換不停重複卻沒有停下來等它跟上,或至少被等待。等待編列與整頓。等待我搞清楚它們是如何重要。我疲倦滿足地通勤,思索其他消息,把音樂像圍巾或手錶那樣纏在身體的細處,今天才忽然察覺它們其實都是我的流行歌 ── 流行歌是無比貼近而即溶的,一直會有新的,新的讓你激動和摸索。新的未必讓你棄舊只是偷渡置換了所有背景,這是聽覺的魔術。我想要仰賴曾經聽過的旋律與跟隨的節奏跟拍自己,在突然起身下車、血液慢拍回流、眼前一片昏黑的時刻,在拿著鑰匙卻沒有轉開門鎖、只因不忍切掉一首未完的歌的時刻,我聽著它們的唱腔而且極其喜愛它們。這些自得其樂的流行歌,比並肩行走的朋友還要無話可說。
於是在一個喝了啤酒滴著鼻血的八月凌晨,我想著必須要補完這些錯失的紀錄,無論那來自強迫症還是惰性的反射姿勢。四月以來我在忙碌中盡力保持懶廢像是某種極限運動,此時才明白真正應該備受感謝的是音樂而永遠都該是音樂。音樂是那麼充滿幻覺與爆發性與鎮定藥效。特別是流行歌。每個人自己的流行歌。以前我總是想像一張臉聽著什麼哭泣現在我想像一張影子聽著什麼跳舞。它們總是讓我憂鬱地走在路上也高興地躺回床上。

❍ Toe (feat. Aco) - 月、欠け
從 Toe 進入數字搖滾的瑰麗世界簡直是一種踮著腳尖領受的禮讚。這首 Tsuki Kake 又是我認為其中最迷離細緻者。它婉轉卻貌似沒有表情,它輕盈卻悶滯像動彈不得的晴天,像貼著一片門板的微弱呼息。一場平白無故的禁閉,適合出神地想著一個祕密,想著要不要乾脆說出來,想著怎麼樣時間才會比較容易過去。一波一波的低音浪模擬著普通的脈搏和末梢神經震顫,由於某個在短小的抉擇中所顯露的破綻,空間感回溯了,時間感卻照樣流失。這是可以逃離也可以身處的地方。這是一首聽了會急轉入死巷的催眠曲但當你發現那是死巷反而希望徘徊更久一點,以免被輕易察覺走錯了路。巷底昏暗無比但晚霞美好,被切割成幾何形狀一點一滴有層次感。
收錄於《The future is now》EP,他們的合輯名稱我總是很愛。今年 Fuji Rock 他們也有參與演出,真想當一隻富士山鼴鼠。

❍ herpiano - エイプリルフール
溫馨齊整的小歌,彷彿走進一個窗明几淨的客廳或是搭上穩穩爬升的纜車,高空的強光照得大家稜角分明眼中無神,說出來的話音都垂到地上懶惰延長。延長。再延長然後傾斜。人聲的延長與單調拍點沉著在輕快的旋律之下毫無裝飾性反而是一種舵,一種軸,一個推進的槳。就像在清晨的小鎮公路橫向拍攝一百五十支電線杆,黑線垂墜錯開切割但總會被一個突如其來(彷彿小節)的新的電線杆重整再出發。如此反覆奔出另一段直捲,然後你會發現你在盤旋。

❍ 雀斑樂團 - 小美人魚
三、四月時我幾乎以吸食雀斑維生,他們的歌可愛而洋溢著奇想,讓人毫無心機徜徉其中但你無法說那是無腦 ── 因為那就是一首首兒歌,你怎麼能叫兒童深謀遠慮。太陽餅完全就是「餓了」,小宇宙是「想出去玩」,巴西是「我喜歡夏天」,朋友之歌則是「開心點嘛」,至於外星話真的聽不懂。廢但我愛就好。雀斑團員們也各個是分身有術的音樂家,主唱斑斑的迷幻實驗交響曲地盤 Skip Skip Ben Ben,或者吉他手蘇偉安的新團 Everfor 更加緊緻也更加裝腔作勢,帶人飛天翻落海也愉快。
〈小美人魚〉是沿海岸線開快車時把心呼嘯出來的良伴,但我手邊沒有車也沒有海岸線只好為它寫一篇小說。當時聽到「當一條自由的美人魚 / 當一條搖滾的沙丁魚 / 當一條勇敢的黑鮪魚」深受啟發也不知道是聽到了什麼就開始寫,像在熱鬧瘋狂的 live house 隨便找了某人刺青的留白處就開始寫那樣寫。說到底,黑鮪魚哪裡勇敢呢。我就是為了參透這點,最後變得一樣無腦。
後來才隔水加熱般慢慢喜愛上的是游泳圈,經常躺在濕黏的沙發上就這樣輕浮起來。

❍ 風籟坊 - 長途電話
之前有朋友會區別「神團」和「愛團」,「神團」是人見人愛而你也很愛,「愛團」是他非常非常愛但其他人覺得怎樣就語焉不詳。這麼說來若只論台灣樂團,我的神團就是象體和落日,愛團呢愛團就是風籟坊這種。他們成團已久但大部分時間都無聲無息地過日子,一上台倒是噪得腦袋發昏。六月時在台北的 PAR store 地下室看了他們演出,貝斯手像是剛從深山的帳篷探出頭來,吉他手還在堤防釣魚,鼓手割開床單對著朋友們微笑,眾人魂不附體眼底都是冬季的長浪,而我整場下來只想著那把充滿鼻塞音效的電吉他真是好看。
我最喜歡的〈長途電話〉和〈船帆露水〉都是台語歌詞,寫盡了底層階級離家打拼的愁苦,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但把台語寫成文字這件事極端迷人,像某種特殊的翻譯腔但逐字沒有痕跡,用字遣詞、句構語序鮮涼全是天生野質。例如「天頂繁星滿滿是」,寫成「天上滿是繁星」就完全弱掉,遼闊豐沛全無。又例如「悲慘的風景親像重拖的山 / 不敢照鏡因為感覺艱苦 / 你若喝 Beer 若在講笑話 / 面對到這一大片坫兒膠的黑」,「就像」念作親像,beer 念作「必魯」,「若」是「一邊」,「面對」還得加一個「到」;至於「坫兒膠」是柏油,用柏油去比喻眼前風景,那絕望的厚度和拖膩感全出來了。
會寫台語歌的愛團還有淺堤,但淺堤是溫柔和煦,風籟坊的聲感情緒猛利許多所以聽者容易拋入全副心神。他們的尾奏又總是浪蕩狂暴,像是跑起來很醜很費勁但很解氣的樣子。是亂流中的起飛,是大浪中的拼命換氣。聽他們的歌總是淋漓盡致,有一絲暖意在其中蔓延。

❍ Miaou - Endings
四月的時候在台北拾獲的日式後搖,曲風柔軟明亮像是大霧中的遠光燈沿著崎嶇的山路跋涉,只想在最好的時刻看見一整片星空。當時剛看完我今年最喜愛的電影《爛情詩》走在路上迷失無比,保持脆弱地想著劇情,一邊聽著這張專輯感覺眼光閃爍什麼景色都過曝。
之前日記就已張貼了一首氣泡水般的 Cycle 因此這次選擇漂流木般的 Endings,另也推薦 Own Your Colors 一束火炬那樣。

❍ Mellow Fellow - Loser
兩天前在 instagram 上跟見域工作室的小編玩互推歌的遊戲,我推了最上面那首 toe,收到了 Mellow Fellow 的 Dancing:「超 chilllllllllll~」儘管我早就把他們為數不多的所有歌給聽到熟爛聽到甜膩聽到乾燥聽成菲律賓芒果乾,我還是心懷獨 chill chill 不如眾 chill chill 的感恩收下。
Loser 是除了 Dancing 以外我最喜歡的 Mellow 哥作品,收錄於早期編曲較為清淡的專輯《604 DIAMOND STREET》,封面的四方形景框設計配上慵懶的節奏,彷彿可以看見一個頹喪而且(一定要)自暴自棄的魯蛇,癱軟在窗台撥著一把音不太準的吉他,嘗試把所有的 murmur 哼成旋律但大部分聽起來很廢很恥:外面天氣爽朗有微風捎過樹葉,人們開懷大笑世界則對我不聞不問。等等等等。後來 Mellow 有許多與其他樂手合作的作品,例如 New Year's Eve ft. Floor Cry 或者 How was your day ft. Clairo,好聽而更有依偎感,照舊裹著一層懶懶的熱情和羞怯的聲腔,就像在一個孤僻的小天地怡然自得。
有幸碰上他們來台演出,現場搖擺筆記於此

❍ tio - SUN
顯然會挑上這首歌的主因是它的 MV,我看得目不轉睛,處處是驚喜。不過到頭來反而感覺動畫在削弱著音樂的速度感與升湧的呼息 ── 但末段強烈閃動的顏色仍然非常貼合歌名 SUN,那種直視太陽的絢麗和刺痛被具象了又回歸蒼白的溫純。

❍ Kyte - Taipei (all at once)
Kyte 是我在唱片行找到的一個英國樂團,這首名為〈曾經台北〉的歌是他們在巡演時寫的,為紀念最後一站台北場,也試著總結一路上的燈火與晃動。奔騰的律動往復疊滿迴響,像每個陌生城市都可以拍攝出來的璀璨 Vlog。在那裡我們瞠目結舌相安無事,想著這裡與家鄉有多麼不一樣,一邊親密地咀嚼自己不曾在此上演的過往。

❍ Voyeur - And Tell You It's Alright
最後來一首宛如洗手台的水不斷滴淌從浴室裡悄悄滲出把房間淹沒把你溺斃的歌。我是從某個書寫韓國獨立音樂場景的部落格上找到 Voyeur 的,記得當時看著那些精彩的文字介紹渾身是勁,一個一個連結點開,瞬間對由主流風格(K-Pop)所覆滅的韓國音樂場景之既定印象一翻兩瞪眼。boom boom boom,遍地開花。And Tell You It's Alright 是關於安慰和言歸於好。鋼琴精挑細選著音階從昏暗處猶疑攀升,吉他扮演著穿堂而過的陰影和風,於是迴旋出一個輝煌的派對大廳。亮得要裂開吵得要壓折,在靈魂散溢潰堤的最後一刻忽然收束,變作一個早晨和一個直到早晨也願意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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