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kub Schikaneder《Podzimní Červánky》
森林盡頭一面結凍的湖泊,睡房深處一盞夜燈,暮色中的溫馴蛾影 ── 通往它們的小徑,是音樂,而非寂靜。比全然的寂靜還要隱密的音樂,是我疏遠現實的方法,我能藉其展開一場洗滌之旅: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經〈蒹葭〉唱的是一個不可尋跡的伊人,但我想那滯留於河中沙洲的,也許只是來時的自己 ── 曾經逆流而上的你。這首詩的極美,在於它勾勒出一個在川流不歇的時間裡回頭的人,被滿山遍野的虛幻所包圍:蘆葦和霜雪,一種枯白與另一種扎手的白。
雨季纏綿,泥足深陷的鬼月,將再度消弭於叢林陰翳。幽靈的歸鄉時節,可以聞到腐葉和月牙的腥味,窗框煮軟似地變了形狀,看出去像魚的眼珠子,而燒焦的玫瑰被擺在冷盤上,適合一絲不掛之人食用:吃完,你就可以乾淨無傷地走了。一年如獸,攀過利牙銳角,我們終於來到牠蜿蜒的背脊。我製作這張歌單,為了應景初秋那鬱鬱寡歡的臉龐和朦朧眼角,也為了涉向更低處。當幻影消失無蹤,便如一根鴻毛沉入弱水。
〈amuletum〉,守護神之意。青葉市子的嗓音總像張掛起一襲白色床單,微風吹膨了它,山海投影其上,稜與谷皆撫為鏡面似的平滑,萬籟冥冥應和。然而,〈amuletum〉一曲相較青葉以往作品,似乎多了些暗啞與悲鳴,旋律之間,皺褶蔓生,宛如以蠟淚包裹一顆石頭,沿送葬之路種植冷杉與寒花。〈Amanké Dionti〉尋思一條沉默之徑,繞行沙丘、苦泉與極地吹雪。就像前往聖地的人,沿途跪倒誦唸誓詞,彎腰撿拾枯枝,為泥濘畫出雲的形狀。
〈你再也讀不出我任何慾望(Encrypted Desire)〉我將其視為訣別情歌,這是一顆加密的心,與一個破譯者之間的分手。他們曾經探索過彼此的窪地與峰巒,紮營在易於取水處,升起一簇火光。而如今,冒險者遭到驅逐,寶藏衰落為遺跡,湖水因為聽見冬夜響雷而漸漸裂成兩半。這首歌就像一條綿長的擦傷。〈What He Wrote〉則是一道疤遇見另一道疤的故事,煙霧瀰漫的浴室盛裝一池綻口。怎樣的疤?小說《失戀傳奇》寫道:「自第一次見到她起,我已夢她多回,最近幾次約會要分別,我聽見自己的心臟裂開一道細細的縫,是時我輕輕按住,讓血與祕密凝在裡頭。」就是那樣纖瘦的、節制的疤。〈You Know Me Well〉聽之絞痛,猶如戳穿膿泡的一根短針,Sharon Van Etten 的聲線帶著一種椎心的疼,緊緊繫在那針之後,為肌膚紋刺肉眼不可見的古典悲劇場面。她唱著:「you know me well / you show me hell」── 自我的地獄,由你發明和運作所有懲罰。
Jean Baptiste Bertrand《Ophelia》
小徑尾聲,〈Je te laisserai des mots〉宛如蒲公英種子或肥皂泡泡,夢幻地飄盪在原野上。聆聽這首歌予我注視畫作的凝神感,彷彿觸摸到仰漂水中的奧菲莉亞手心輕握的花束,還有她靜靜懸浮的蕾絲裙襬。最後,由爵士樂手 Yusef Lateef 演奏的 Erik Satie 名作〈First Gymnopedie〉將時序調入夜晚,月光像絲巾圍住臉頰,不言不語者將小船推離岸邊,在垂墜星幕之中躺下。長笛劃出悠揚水紋,漣漪消失在甦醒的邊境。
這張歌單,贈予那些已經感知到早秋的朋友 ── 杏色的輕煙,憂戚的情緒,第一陣在恆溫之夏轉涼的風。戴上耳機,攏衣側臥,讓溪流順著你的身廓沖刷一座柔軟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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