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1|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記憶的特性

  只要離開的夠久,所有人最後都會成為一個模糊的符號。
  模模糊糊,像是無法填空的句子,因缺失的詞語,無法貫通的上下文意,失落的記憶如流星般的墜落,知道那裏曾經有什麼很美的劃過天邊,但卻回憶不起細節,那天天氣好嗎?風吹往哪個方向?你側臉的線條是不是讓我心動?諸如此類,使得一段記憶成為特別而溫暖的柔焦畫面,正是由那些不足為奇的細節堆疊而成。在記憶的斷簡殘篇之中,無論翻到哪一頁,「那座橋上只有我一人」,那樣巨大而無從置喙的斷橋,硬生生插入而截斷所有好與不好的記憶,似乎才是這世上最顯真實、最具權威的考古遺跡。
  記憶並不和人談論道理,為什麼這段記得,為什麼這段不記得,為什麼你記得和我記得的不同,記憶散落且各說各話,不被說服也不去說服。記憶有自己的成形方式,有獨特的邏輯和語意。詮釋是信仰的近義字,但那不是記憶的意義,記憶該是更為中立的存在。
  與其談論想起了什麼,不如說乍看通暢的道路上,有一座座透明的牆,讓人以為空無一物的同時,才好讓人大步前進的時候撞得生疼。那是記憶的特性。疼痛會被記得,但疼痛的路徑則不。每當到了這個時候,便不得不質疑起記憶的本真性,記憶的真實性固然值得討論,但那是實驗心理學家的好奇。作為渺小的族類,對於真實記憶的意義更為迫切而渴求。因而大膽假設,人世是一個傾頹的玻璃夢境,映射出的美好,只是寂寞的自己仍不甘寂寞的自我追逐。那麼真實,卻無用;那麼透明,卻徒然;那麼光彩奪目,卻總是要人一痛再痛。因此在那些確信為真和懷疑是否為真的分類裡,試圖踩出一條足印作為界線之時,才隱隱驚覺,老去的人生也許並不需要這些。那畢竟是年輕時候壁壘分明的需要,用來區辨線性人生的路徑。十年後你想成為什麼人?用以回推八年後、五年後、三年後、一年後的位置,那是成功學將理性與熱情結合的示範。如今我們已然來到十年後的位置,只好默默承認成功學講的應然,其實並不容易全然納進生命的實然,以及生命本質不自覺會去順應的必然的召喚。
  那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記憶並不會特意帶你繞過疼痛,走向線性的人生。那時我們都還那麼年輕,年輕的以為總有以後,以為很久以後,所有的事都會有所不同。
  然而安坐下來以後,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的,似乎只有自己和構成自我的那份記憶。事件都褪色以後,獨白變成了習慣。這裡有光,和你當時微笑著的邀請,我總是笑不出來,心裡常升起我當時並不清楚是什麼的恨意在混亂的攪動著,時間變得很慢,呼吸很微小。痛苦無從比較,但也許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要對抗自己的黑暗竟是如此費力。大多是像這樣的獨白,反覆著。慢慢的不為什麼,新的行走方式就在這樣的獨白中成形。記憶仍然中立,但反覆的記憶咀嚼無法拒絕被詮釋,然而並不是詮釋選擇了新的道路,而是生命感應到了某種詮釋的感召,眼前就出現了從未見過的路途。
  記憶不和人談論道理還有:人不能決定自己會遺忘什麼,也無法決定再次想起什麼。直到下次想起之前,是離遺忘比較近,還是離回憶比較近?在遺忘和回憶之間擺盪的,也許就是記憶的解離,還在分崩離析的玻璃夢境中徘徊。
  眼前這些纏繞的膠捲,一圈又一圈的繞著,殘像如同往日的亡靈四處飄飛,畫面起起落落的播放。那個用力想卻總是想不起來的側臉浮現了;風繾綣點斂而起的膚觸好像帶有被親吻的錯覺;天邊的雲軟綿的像凝固了時間,讓人誤以為生命會一直停在這一天;肩膀上還停留著飛鳥輕喙的求愛;視線裡佔滿了日落的光照,耳邊還有河簌簌流動的聲音,不知道我的血流聲有沒有比這個還大聲,我看向你,小心翼翼不想讓你發現我的試探和確認。記憶被截斷後,斷片卻沒有消失,就像是壞掉的唱盤,無法控制的仍唱誦著難以明辨的曲調,吵雜但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溫暖,有點像是心碎但愛還在血管裡跳動的脈搏,溫熱又碎碎的痛著,因此比嘴巴更顯誠實而無法取巧地說出了在乎,在乎,那樣輕輕讀著唇形呼出忍痛時候的二氧化碳,從血液經過心臟再送往口腔的,愛的完成式。  
  但無法貫通的上下文意,是無法表達的。擁有一句文法結構完整的完成式,仍然並不具備清楚的語意。因為,傷害別人的人,說出口的在乎,都是髒話。那樣熱辣辣的羞恥,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的手印。時至今日,愛過的記憶,仍在血管裡溫熱又碎碎的痛著,也因四處流竄而溫暖著。偶爾會在某個夜裡,無端踢倒了機關,只好任由不明究理的暖意催生出眼淚,進而給予眼前這些模糊的提示,那關於如何重塑疼痛路徑的提示,就像偶然出土的歷史遺跡。
  愛過就留下了遺跡,因此所有能夠以語言成形的記憶,都是供考古學在其間穿梭驗證的一環。作為辛勤而渺小的族類,我們都想要自告奮勇成為考古學家,不斷地在考證與推翻之間,在這個巨大的玻璃夢境裡,和不甘寂寞的自我,一起滾動、徘徊。
  然而,愛就是那種,在生命悄然剝落的路途中,最先變得模糊的事物。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