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馬奇幻影展【來勢匈匈】：我們如何放下並接受生命的徒勞

身為現今最流行的「北棲青年」兼影癡，一年之初該從何算起，端看金馬奇幻影展手冊何時上線。除了私心的〈東瀛狂想〉單元依然ㄎㄧㄤ到讓人熱血沸騰，本屆還有一群強勢問鼎奇幻寶座的匈牙利電影不容小覷。獨立單元〈來勢匈匈〉從怪咖導演喬治．帕爾菲的《異境之音》到《狐仙麗莎煞煞煞》導演卡歐利．烏．梅薩羅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自殺 X 檔案》，再到新銳導演嘉博．雷兹自編自導自演的《爛情詩》，三部作品各自在科幻、懸疑及喜劇類型中獨立放光，議題從外星橫跨到政治歷史，末尾卻都有志一同地收束於「人」。以小見大，再以大喻小，一連看下來可謂十足過癮。

有趣的是，這些作品皆在討論人類為何要不斷試探「未知」的極限？又是如何在觸底反彈的憤怒與茫然中，逐步認知到生命的徒勞？共享的題旨中，又屬《異境之音》的野心最大。喬治．帕爾菲早在 2006 年便藉著作品《百年癲狂》一展其前衛大膽的導演風格，這回處理微科幻題材，更嘗試用偽紀錄片的形式，將傳統鏡位與紀錄片、新聞報導、視訊鏡頭和網路頻道進行匹配剪輯，開發出同《人肉搜索》一般令人振奮的轉場，搭配魔性的工業電子音，讓人有如置身浸入式劇場，完美營造出時空與次元同步交錯的奇幻氛圍。

《異境之音》的劇情講述一名匈牙利男子在前往美國尋父的過程中，意外挖掘出攸關歷史的軍事陰謀，甚至還牽扯出美國航太軍方不可告人的外星研究。真相的連環爆，讓這本該溫馨的團圓之路變得更加崎嶇。找到父親之後，主角曾試圖向其美國的家人解釋八〇年代匈牙利的鐵幕歷史，及冷戰時期的社會主義，不料對方卻回應：「原來這些是真的？我以為是科幻小說的情節。」這段對話幾乎道盡了全片的衝突所在：尋覓多年的父親，早已改名換姓在異國另組家庭；同樣是生活，有些人身處水深火熱中，有些人卻具備優越的條件，能將一切的不幸與悲劇封繭於虛構故事中。

原來真實與科幻，不過只有一線之隔。

電影以親情為動機，歷史作雙翼，展翅飛往浩瀚而未知的宇宙。沒說完的故事最終匯合成一道難題：「當人心還在千里之外，我們又如何去釐清更大的未知？」

太多科幻故事將外星生命塑造得極有「人性」，或許正是因為要接受他們與人類截然不同的事實，不僅更難受，也需要更多的想像力。這樣的反思，若說《異星入境》寫了開頭，那麼《異境之音》則昭示了結局。電影藉一個活在想像之外的父親，和一個只存在他人想像中的國度，說明人類和外星建立聯繫的挫折，說穿了，亦是人與人之間相互了解的不可能。努力不一定會成功，更何況我們早已停止了努力？

而說到本單元最讓我期待的，當然非《自殺 X 檔案》莫屬。回憶起導演的前作——數年前在影展上讓我一見鍾情的奇幻喜劇《狐仙麗莎煞煞煞》，全片巧妙融合東歐文化及日本神話，不僅集懸疑與純情於一身，扒開其黑色幽默的外皮，還能看見一顆令人酥麻的求愛之心。讚嘆金馬奇幻，卡歐利．烏．梅薩羅的二號作品亞洲首映竟在台灣，不僅再度找來「狐仙麗莎」莫妮卡．貝瑟擔綱主角，甚至還「正經」地拍成了犯罪電影。

相較於前作綺麗又無厘頭的視覺風格，本片的布達佩斯褪下夢幻濾鏡，冷冽的色調中不時閃現上下顛倒的城市空拍，無處不在地暗示整個環境的詭譎不安。「死者沒拉手剎車，被自己的車輪輾斃」，數樁離奇的案件被以自殺結案，唯一想翻案的女警卻因為嚴重的恐慌症而無法親臨現場，被整個刑事組拒於門外。一切的因果都粗暴得理所當然，所有的「不正常」都被習以為常——而這正是本片「奇幻」之處。當強權長期霸佔金字塔尖，社會底層空氣稀薄，求生已來不及，「真相」對人們來說是否還重要？答案若是否定，當真相已死，生命的意義又該歸去何方？

電影通過個人與國家悲劇的匯合，步步引導出腐敗體制中的制約與被制約。主角罹患恐慌症的設計，既能解讀成女性社會角色的被壓抑，再縮小單位，亦是一個常人在面對惡意與極權時的恐懼及脫力。我們能做的，難道只是在示威活動後收拾殘局，並學著去接受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或者，如果可以選擇，我們要成為如履薄冰的英雄，還是去危就安的凡人？電影最後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後座力驚人，絕對是本屆影展不容錯過的佳片之一。

最後要推薦《爛情詩》。從與外星交流的無效，和體制交鋒時的揮空，一路 zoom in 到人類短暫卻漫長的一生，在「時間」這個大魔王面前，嘉博．雷兹選擇用輕盈、詼諧的力道去梳理生命中那些無法回溯的選擇。本片主角身為一名成年男子，現實中的處處碰壁，讓他只能回過頭去責怪過去，試圖揪出生命的岔路在哪裡。「如果當時沒有一頭栽進情詩創作裡，現在的自己會不會更有出息？」——典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句型，明知道無益於生存，但無語問蒼天時，我們卻樂此不疲。

為了呈現記憶旅行的天馬行空，身兼編導演的嘉博．雷兹也在敘事結構上大玩創意，同樣的情節經過不斷的排列組合，讓觀眾和主角一起遊走在現實、想像、寓言與電視劇的交界。成年的主角倒臥在床上，瞬間便潛入了年少時的泳池；父親口中那個數十年如一日的聖誕故事，自動編排成一齣俗氣的肥皂劇；年少的失戀情節也變作了一部危機四伏的黑色電影。種種形式都說明了：記憶只是一場過於美化的拼貼，而我們不過都是自己人生中那個不可靠的敘事者。

是童年真有那麼好？還是影響一生的選擇真有那麼差？也許，只是因為「長大」這件事太像是個結局，我們總害怕自己再也等不到 Happy ending。主角試圖在年少的情詩中找到生活的停損點，卻意外地懷著歉意回顧了整個人生：原來有太多無法實現的夢想忘了要悼念，太多沒能善待的愛人與親友，沒來得及說聲謝謝。生命會因為後悔而猙獰，也會因為它的不可回溯而變得完美。再重來一次會比較好嗎？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在每個徒勞無功的當下與失敗相視而笑，並且接受：讓愛永垂不朽的或許從來都不是「愛」本身，而是那首讓我們哭過也笑過的爛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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