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他出人意料的接受了心臟動脈支架手術。距離他去年底五小時內完跑全程馬拉松不到三個月時間。
他去年初左臂突然開始酸痛,而且痛點游移。復健診所的醫生還沒聽完陳述,便要他坐進老人堆裡,依序做熱敷、紅外線、電療...任那些嘻皮笑臉的「老師」們,漫不經心的擺弄。治療室裡,老人坐著、躺著,無聊的耗著。不分病灶,猶如作業流水線般任機器定時控制。
疼痛感令當時的他不安,自訂的長跑訓練計畫被突如其來的無名傷痛打亂。而眼前的景象,更讓他深感無力。他看得出來,他面對的不是例外,而是一個失靈的治療系統。他於是對緊迫的治療之路有些絕望了。
他決定解下熱敷袋,沒人發現他中斷了治療。老人們持續盯著電視購物節目,「老師」持續盯著手機,沒人留意他懷著怒氣離開治療室。他自信的邏輯是--放棄無能改變的,繼續那充滿希望、未完成的。
之後他如願再度完賽馬拉松,但開始偶覺呼吸窒礙,左臂酸痛已成慣性。他接受運動心電圖、24小時心電圖檢查都不見異狀。直到電腦斷層攝影,才發現,他其實幸運,原來,「猝死」和「心肌梗塞」一直在他身邊等著。
他五十多歲了,這下重擊,即使跑者的雙腿也顯得有些失穩。
三月,支架手術進行之前,他疑惑著身體的突然變化,在和醫師的討論中,終於理解了十年前過世的父親,竟和他仍有著這樣的聯繫。而且,是他最矛盾的、解不開的,父親的「心」。
他的父親在三十多年前完成心臟主動脈的繞道手術,那年他父親六十出頭。一開始,也是左臂、上背酸痛;從中醫看到西醫,最後才找到心臟這個源頭。他跟醫生交代這段家族病史,醫生抬起頭對他說,「遺傳,是無法改變的因素。」
主動脈繞道手術在當時是風險極高的手術。他的家人和父親,在確定必須動手術前夕,集合在主治醫師的房間,聆聽醫師交代手術風險和流程,然後奉上準備好的大小禮物,請求醫師盡力而為。
他和家人,隨父親的病床從病房推到手術室,一路安靜沈默。進手術室前的一刻,他父親竟含淚揮別家人。大手術為父親換來往後十幾年健康無事,然至終仍困於心血管宿疾。
他不知道如何理解這份說什麼也不情願的「遺產」?
他回想起,他的父親其實很早就開始背痛。那是他青春期的某日,父親拿出一瓶標寫著「黑鬼油」的南洋土方給他,它的味道辛辣刺激。父親接著脫去上衣,趴在床上,要他把油抹在父親的肩頸與脊背,然後使力搓磨,直到發熱。接著再用雙掌按著脊柱兩側的肌肉,命他以身體的重量向下壓。他還清楚記得聽見脊椎發出的那聲「喀!」
他父親雖然趴著,但一邊指示他手法與力道。他當時明顯感覺到,那是他父親自己摸索出來的方法,但並不知道父親究竟哪裡不舒服?
那是他第一次受命撫觸父親的身體。在那之後,為父親以「黑鬼油」按摩頸背,便成為他的不定時任務。其實,父親當年的背痛,就是心臟不適的徵兆,甚至是心肌梗塞的前兆;這是他如今終於弄懂的事。
他的父親仍在世、意識還算清楚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他返回老家的次數較以往多些。他清晰的感覺到,眼前的老人離他越來越遠;他一度慶幸這樣的演變,因為他從來就不願與父親靠近。老人已然蹣跚、遲鈍、渙散、鬆弛的身體與意志,讓他感受到,可能將面對的,是一次真正的告別。
當時的他,做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平凡庸俗的中年人,如同一般近似年紀的人也都會的,油然生出的一種對於未來的徬徨。他以為,如同身邊的人一般虛榮著、追逐著那些被多數人肯定的價值,不就是所謂「身心安頓」嗎?
他思索自己的認同、他追究工作的價值與意義;他與伴侶分享生活的片刻細節,甚或每每耗去他難得的假期與朋友消磨。然對他的父親,一直以來,卻僅是一個暴戾的印象。令他迷惘的是,他竟細心維護著這個印象,似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更好的、遠離父親的藉口。
他腦中總是重播著那些畫面...「在家人以為平靜的片刻,父親會突然爆發語言的恫嚇,接著是砸碎東西或對母親動手...他躲在角落祈禱爭吵結束,玩伴不會聽見父親的無情詛咒...他在黑暗中陪著母親啜泣...」
當他有能力從一個較遠的高處來觀望父親的時候,其實他知道,父親很可悲。但就讓父親永遠背負那個暴戾的罪身罷!這樣,他便可以受害者的姿態面對父親;他便可以冷漠旁觀父親的日漸虛弱、合理的忽略他父親在家庭之外的人際關係中贏得的稱許。
那時他的父親其實已經像個孩子。並不是他父親選擇了柔軟,而是他忘了自己以前的樣子。他父親那源於軟弱、自卑、孤獨而在人前硬撐起來的一副兀自堅強的架子,終於放下、終於垮了...這是他一向自以為是的,對父親的觀察。
也許是為了即將來臨的告別,也許仍是自私的、為了多一點對自己的瞭解。又或者,他覺得,他至少該像一般人那樣,有能力談談自己的父親吧?於是他鄭重的準備了嶄新的筆記本,在父親榻前。趁著父親終於願意以較小的音量談話;他想模倣一個訪談者的姿態,從父親的童年開始...
一開始,他試著用引導的方式協助父親穿越時空,他試著用關鍵地名、時間、人名...誘導父親。但是,除了那段初加入「青年軍」的日子,父親只是附和著他的問題,已經沒有能力表達了。經過了兩個清醒的午後,他知道遲了。
他的筆記本上,只潦草寫著:
「祖父在初中教書,民國二十四年騎馬加入共產黨,從此一去未歸,父九歲...十五歲,表叔介紹加入青年軍,在部隊擔任軍需...十八歲升准尉,部隊從陝西遷至洛陽...」他終於瞭解,父親逐漸遠離他,而記憶也逐漸遠離父親。
他父親無端捲入一段大歷史而構成的家庭悲劇,是他過去對於父親離世的唯一想法。十年來,他從來不覺父親曾留下什麼。如果,一定要說對他有什麼影響,那便是他努力想成為一個和父親完全不一樣的男性。
長久以來,雖然他不能說,但他不喜歡有人說他長得像父親。他自許成為一個尊重女性、幽默、多元、不刻板、活力、進取的男性形象。然而他只是個半吊子,總是因為寬待自己而顯得傻。
但就在他手術之後,他終於發現,原來他不但和父親沒什麼兩樣,而且兩人「同心」。他的父親沒走,不但一直在他身上,現在竟然已經駐在他「心」裡。
他期待自己還能再跑,唯有跑步的時候,他才感受得到屬於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