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3|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武俠故事》第一四〇期

   《劍如時光》新書發表會(中)

照片由左而右:胡金倫,沈默,高嘉謙,李時雍陳玉笈  攝影
照片由左而右:胡金倫,沈默,高嘉謙,李時雍 陳玉笈  攝影

沈默說法

《劍如時光》20190525新書發表會紀錄第二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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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與未來,當代武俠的生路

──《劍如時光》新書發表會,沈默、李時雍、高嘉謙對談 (中)

         林夢媧/記錄
▉武俠主義的未來性,日常才無敵
胡金倫說:「溫瑞安的《四大名補》,究竟是滿足群眾,或滿足自己對中國的想像?林燿德好像也有企圖想要做類似的東西。武俠作為類型小說的定義,基本跟消費有關,包括從香港邵氏的古裝武俠,一路發展到成龍式的功夫片。武俠文學,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金庸與古龍,而後因為《臥虎藏龍》電影拍攝的關係,才有王度廬,然後是香港武俠漫畫,例如黃玉郎。武俠有它的發展與限制,也確實在女性、老人與同志這些方面比較是不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武俠史。」高嘉謙劈頭說道:「所以,每個人對武俠的理解、想像與定義也都不同。」他認為,沈默的武俠有著當代體驗,這種寫法是特殊的姿態。武俠的生產,大抵跟群眾是有緊密聯繫的,從舊派的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王度廬,到新派的金庸、梁羽生,他們都在報刊雜誌上寫,直接面對讀者,半年出一本《武道狂之詩》的喬靖夫也是如此,都是向著外部而寫,並根據市場的回應,有所調整。
他直言不諱:「沈默則是參加文學比賽、拿文學補助,是往內探掘、在書房裡獨自寫作的模式,與外部讀者連結較低。這也讓我很好奇,如果是純粹個人生命體驗的寫作,為什麼一定非得要用武俠的形式承載、表現呢?」
「武俠的閱讀樂趣,在於後面的時空體。」高嘉謙借用巴赫金的說法,解釋他對武俠史演變的一些看法:「這個時空體必然包裹著江湖、古典的想像、門派與武器的套路等,並啟動自足自滿的內部世界。同時,武俠世界也會因應時代的需求,像一九二〇年代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等等的,就經營民族英雄群像,如霍元甲,以回應當時中國內憂外患下人民的寄望。」
再來則是金庸留下來的武俠遺產,高嘉謙表示,其最大特色就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金庸擅長處理民族、疆界和歷史議題,並開拓出俠骨柔情的各種風貌。他說:「然而,金庸的俠骨柔情,還是以異性戀的姿態去想像男女關係,所有慾望、情色的界線都非常保守、模糊。講白話一點,過去的武俠,女主角的冰清玉潔是被需求的。」
但沈默的武俠顯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不但有同志的關係,也有女性自慰的環節,這是當代人面對情慾跟個體,所呈現的當代關懷。高嘉謙說:「個人的身體經驗被帶入武俠古典、封閉的時空體,會產生何種碰撞,可以繼續觀察。」
高嘉謙復以《武道狂之詩》為例,喬靖夫透過解構正義感,將武的終極追求視為核心命題,於是跟此前武俠作品做出區隔。高嘉謙關心的是,沈默如何以現代語言重構武俠,如何支撐感覺結構,在不滿足讀者的閱讀趣味下,開展出未來。
沈默武俠重要的精神面向,在於其所自述的:「日常才是人的無敵,才是武藝的基石。」唯日常在舊有的武俠時空體裡,是抽離的,在虛擬的、想像的世界,日常並不必然存在。
高嘉謙再次強調:「沈默卻想要在武俠還原身體與日常,這無疑改變武俠寫作的傳統,解構原有的元素,將武俠操作帶往另一種方向,後續效益會如何,真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進行判斷。」唯他也認為,沈默所提武俠主義,滿有發展性。如果武俠主義能夠成立,有其他作家願意進行類似的長篇小說創作,其實頗可期待。
胡金倫也回應道:「好的武俠小說,需要精鍊的文字,並不因為它是類型文學,就可以隨便寫。沈默對技藝的自我要求,琢磨很深,觀察經驗也很獨到,在武俠文學來說,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而武俠小說到底有沒有愛呢?從金庸、古龍到溫瑞安,關於愛的探索,總有未盡之感。我個人也很好奇,在武俠小說創作系譜中,沈默最喜歡哪一位武俠作家?」
沈默 陳玉笈  攝影
▉武俠的新想像,充滿當代個人的體驗
「這幾年重讀前輩武俠人作品,我最喜歡的,可能會是司馬翎。」一般讀者較無所知的司馬翎,活躍在1960、70年代,是當時的武林三劍客之一。其作品有許多概念,後來都被黃易承接,並且再推進。沈默表示,司馬翎的可貴在於他會在武俠裡提出天問,比如人有沒有可能抵抗命運,「我個人很偏愛這種對存在最基本、但始終不會有答案的追問。我也會逼迫自己不斷思索,持續質疑各種理所當然的現象。」
但沈默也直白地講起司馬翎作品的重大缺陷,其時,他因為市場操作模式,需要快速交稿,所以在文字修辭和情節扣聯上,頗有問題。但對沈默來說,至少司馬翎追究著武俠還沒有寫出的未知領域,作品蘊含著促使武俠再進化的可能性。
跟著,沈默簡述自己創作歷程,「我大約是從1992年開始寫,國中時期我就在聯絡簿上連載自己的武俠,搞到老師後來直接跟我說,不要再寫了,他看不懂我要幹嘛。」那時候他寫的小說並沒有完成,也早就丟了。後來1996大學重考那一年,沈默直到最後兩、三個月才準備考試,其他時間都是在寫武俠。僥倖上大學以後,沈默跟家人有點類似鬧革命,因為他們認為,寫小說會餓死,「欸,他們好像也沒說錯。」他再度苦笑。
總之,1997年他持續寫,速度並不快,但在1998年暑假,他閉關寫了兩個多月,第一部作品《孤獨人》終於完成,約莫2、30萬字,還順勢寫完另一本10萬多字的《天涯孤客》。
1999年沈默開始出版作品,那是武俠最後的輝煌時光,武俠仍算暢銷書種,後來則徹底沒落,現在完全被各種媒介取代,再加上多種原因,如前輩們自我重複,並不認真把武俠當作一門技藝,將之視為營利事業等,都讓武俠加速衰弱。
「大部分我聽到的,關於武俠的說法,都帶著鄉愁的感覺。武俠是年少時讀本,是青春時期美好娛樂的記憶,僅止於此。很多人談武俠總是二十世紀的角度,總在重複懷舊也如的回味。」沈默神色憂傷的說著。
二十一世紀即將又要過去二十年,武俠的討論和閱讀還是停滯,不進反退。沈默在《武俠故事》想做的是,去討論一整批武俠作家,而不僅僅是金庸與古龍。只把討論集中在一、兩個人上,他認為,是非常不健康的作法,完全喪失整體性與宏觀。「還有很多前輩啊,」沈默強調道:「譬如我喜愛的司馬翎,異寶也似的郭箏,黃易、梁羽生、臥龍生、諸葛青雲、東方玉,以及更早的北派四大家,乃至於香港南派武俠,更多、更多啊。」沈默相當感慨,這幾年間甚至沒有什麼人在討論80年代火紅一時的溫瑞安。
他轉而講起目前堪稱武俠暢銷作家的喬靖夫,有獲得更深沉的討論嗎?喬靖夫是可以兼顧娛樂與武俠演化的作家,《殺禪》透過無俠客、只有暴力的世界,探討香港的處境,《武道狂之詩》則是援引日本漫畫元素,重新打造武俠的閱讀趣味。
喬靖夫另一個特別處在於,他並不是用連載的方式寫武俠。沈默講:「他不會被連載進度或讀者回應追著跑。他採用半年一本的形式,與讀者保持在安全的距離,既能完整地演繹對武俠的改造,又能適度消化某些讀者的回饋意見。」
沈默也坦承,「我的方法,的確不適合武俠在市場上的再發展,應該要有人可以像喬靖夫一樣,既能夠深化武俠別的可能性,又能夠賣出相當的量。但我的武俠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確實是關在書房裡,寫個人的體驗、內在的宇宙。我的創作對武俠在市場上或讀者群的推廣,是有幫助的嗎?我完全沒有信心,甚至是滿絕望的。我對自己作品的定位,這幾年都在提出一個完整的可能性,試著對外界吶喊,嘿,武俠還能怎麼寫,武俠還可以有新想像,還有別的方法論哦。武俠不必一直謹守同一種套路,而進入枯寂,不演變不進化。」沈默帶著濃烈情感說著這一番話。
▉爆雷以後,真正重要的東西才會開始
沈默忽然說起一件往事,多年前奈沙馬蘭的驚悚電影《靈異第六感》,在看之前就已經有人向他爆雷,「當時,爆雷這回事還沒有那麼罪無可恕、人神共憤。但因為知道布魯斯.威利飾演的角色是鬼,我反而享受到更多的細節,比如紅色物件的出現,都能看見導演特意安排的暗示與隱喻。所以,我並不排斥爆雷。實際上,爆雷以後,真正重要的東西才會開始。」
先行告知後,沈默開始理直氣壯地爆雷,「《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有充滿情感的道別,不止是電影中對人物的道別而已,也讓觀眾一起對三位初代成員送別,非常的深情。但更重要的還是對集體創傷的描繪,《鋼鐵人3》帶我們看到超級英雄恐慌症發作,《復聯4》更進一步,處理每個角色如何應對自身的傷痛。」所以有人胖了,有人把自己改造成慈眉善目,有人積極進行集體心理治療。沈默眼底放光:「就連Marvel電影宇宙這樣虛幻的超級英雄片,都在處理更為現實、人性幽暗的層次,武俠為何不能夠更當代?」
所以,《劍如時光》一開始就寫五個人物的結局,他們的死法和終結。沈默說:「這是我對生命的觀點與感受,我只能透過回望的動作,理解過去人生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稍縱即逝,正在發生的事,都不是經驗的一部份,人是無法消化的。」
沈默又講到,他的第一套武俠,最初完成版是第一人稱,出版社編輯就說,沒有讀者會接受第一人稱武俠,要他配合改成第三人稱。但2011年出版《天敵》以來,出版社從來不干涉沈默,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如此轉變就意味著,「武俠不再有市場價值,大眾讀者再也不關愛武俠,這是基本事實。」沈默的聲音微微激昂起來:「因為武俠不被視為搖錢樹,不再是有巨大利益的東西,所以武俠也就獲得自由。」
「我寫詩歌、散文、小說或舞台劇劇本,參加各種文學獎比賽,都是後來的事了。因為,我必須做這些東西,我才能生活,才有可能繼續寫武俠。可以寫,已經是無比幸福的事。」沈默認真說。
沈默對武俠小說出版,如今比較是隨緣的態度,「我想要寫武俠,那是一輩子的志業。但現實是武俠無法吸引讀者,不再被更多人需要。因此,可以寫,比可以出版更重要。我現在可以坐在這裡發表《劍如時光》,已經很感激,畢竟累積了很多機緣,累積了很多人厚愛與幫助,也累積了我自己的堅持。雖然,堅持與運氣哪一個比較重要?我始終不知道。可能缺少任何一種,我都無法完成《劍如時光》的出版吧。」
關於當代武俠的出路,沈默提起古龍,他在1970年代用詩歌、用散文去寫武俠,甚至把職場論述帶進武俠裡,這都是當時的當代。沈默的眼神堅定,他說:「真正好的武俠作品,都是在處理它所處的當代問題。而我活在2019年,活在二十一世紀,武俠究竟還可以怎麼走,走出武俠的既定疆界,就算徹底背離它的通俗傳統,又有何妨。也許,摒除掉讀者的干擾,或許是好事。因為武俠一直以來都缺乏更藝術化、更哲學性的路線。」
至於,為何非要用武俠的形式,承接自己的生命體驗呢?對沈默來說,「武俠是可以比現實更現實、也比超現實更超現實的小說種類。」文學小說裡常有各種超現實或狂想情節,例如駱以軍《匡超人》寫到陰囊有破洞,裡面是洞天福地,還能跑出齊天大聖孫悟空,當然後面有很棒的隱喻。「但如果是武俠,」沈默很有信心,「我甚至可以發明一套武學來講這樣子的隱喻。我可以在武俠小說直接創造一個現實,合理化並容納種種超現實。」
沈默表示,科幻或奇幻好像也可以做到類似的事,不過,武俠對他來說,仍是無可取代,因為整個90年代,從國中到大學時期他都在看武俠小說,「放學後或假日,我就去蹲租書店,什麼也沒有做,就是讀武俠。它已經內化在我的心智了。」
他總結道:「這是最適合我的創作法。武俠是我的語言,是我的思維方式。即便是在日常生活裡,我腦中在運作的也都是武俠。當然那可能是我一個人的武俠,也就是我所有詩歌、文學與藝術體驗的總和,最後長成我自己的武俠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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