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1|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後見之明：電影《返校》──觀後感

　　嘿對，基於對遊戲原作的喜愛，以及電影預告片帶來的期待，我當然去看了。

　　先簡單、不劇透的評價這部改編電影：　　內容精彩，我個人認為有二刷的價值。　　以國片來說，整體表現上的缺陷瑕不掩瑜，縱然有些轉折和細節略為生硬、不合理，但電影藉由填補遊戲留白的部分，加強了敘事，讓故事更直白易懂（因此與遊戲故事蒼白、內斂的基調不同，跟觀眾的心理距離較近，十分鮮活飽滿），以不同的詮釋方式體現、反映出《返校》這個作品的某一側面，從集體到個人的悲劇突顯了人性的美好與對理想的渴望與追求，我覺得精神有到就該給讚。　　拿大眾標準來看，電影結局比原作圓滿許多，雖我還是原作派，不過這個版本也有它的迷人之處，不要當作商業電影的話，相當推薦一看。

　　接著，底下的內容會有大量的劇情捏他（劇透的意思），若是之後才要去看電影，又不喜歡被爆雷的朋友就請挪動滑鼠按下關閉頁面，非常感謝。

　　電影共分成三個章節，分別是「噩夢」、「告密者」、「活下來的人」。　　呈現上走魔幻寫實的方式，畫面的視覺語言偏向遊戲而非電影，應該是和導演的過去經歷有關，而每個驚嚇點的節奏和音樂都暗示得很明確，觀者會知道等會要被嚇了（還是有Jump scare的呵呵呵），所以在視覺上不能算是恐怖，恐怖的都是潛藏在日常中的部分，連拷問刑求的部分都比想像中親切（？？？），很體貼觀眾。

　　開場很清楚地交代了事由和時間點，以及方芮欣與魏仲廷在「既非人間也非陰間的某處」以遺忘了一切的姿態重逢，重現原作的開頭，但使用的是兩人交錯穿插的敘事進行故事，現實與異界的交錯映襯，使劇情脈絡清晰、情緒銜接尚稱順利。

　　電影與原作不同的地方很多，我自認為最特別之處在於它觀照了個人，讓「白色恐怖受害者」不再僅僅是一個群體（例如讀書會成員），而是一個又一個的人，電影把每個受害者的面目呈現出來，並且給予他們一段段生命的樣貌，當你瞭解個體的不同之後，就無可避免地質疑起國家機器的粗野與蠻橫，在那樣的環境下，即便只是踏錯一步，等著的就有可能是萬丈深淵。

　　原作中因為聚賭而被打落牙齒的工友老高，在電影裡因為幾根菸而出借儲藏室鑰匙給讀書會眾人，因而在事發後被牽連、刑求，於是在「噩夢」中以證明自己對黨忠貞為由，和方芮欣與魏仲廷進行一場追逐戲，隨後被鬼差拘獲。畫面中我們看著躲在小間裡恐懼不已的少年少女，卻聽著工友老高對鬼差用外省口音求饒，以及門縫間他最後被鬼差拖走的一幕，這欲殺人者反被殺害的橋段，十分震撼地表現了當時環境下的無理與殘酷，我看到一半發現我捏緊了右手的拳頭。XD

　　再來是原作裡和魏仲廷一起燒書湮滅證據的學生，電影中名為文雄。在學校中四處找尋學生會成員的兩人，看到他在遠處燒著某些東西，魏仲廷獨自上前，聽見他一面將書頁撕下、和紙錢一併丟進火中，一面神經質地反覆呢喃著「要和紙錢一起燒，才不會被發現」的話語，其中包含對「被發現看禁書可能的後果」深層的焦慮，這份恐懼透露了個人面對國家機器時的無助與悲哀，最後被鬼差抓起的時候，仍不忘要身為讀書會同伴的魏仲廷逃走。

　　該章最後，兩人一前一後相繼走進讀書會使用的防空洞內，裡面的殷老師質問魏仲廷為何將告密者帶來讀書會內的隱喻很棒，用畫面帶出他曾「引狼入室」的事實，而魏仲廷在只剩他們兩人的防空洞內，背對著張明暉及其他人的遺照，朝方芮欣咆哮的情節也帶有彼此透過某人來自我拷問的意涵。

　　不得不說，魏仲廷在方芮欣奪門而出後，打開門看到那一整間的「忌中」是相當出色的挪用，暗示讀書會的其他成員都已（或說都將）離開人世。

　　第二章的「告密者」主要在講方芮欣原生家庭的處境，和她跟翠華中學的美術老師，同時也是讀書會的創立者張明暉之間的關係。

　　比起遊戲中的隱晦提及，電影毫不掩飾地做出方母舉發方父、冷笑說「死不了人」的地方，還有方芮欣與張明暉不容於世的師生戀，極端的家庭環境讓自覺無所憑依的女學生對「不被拋下」這件事異常執著，所以父親被帶走的那一個雨夜，面對母親那令人發毛的得意後（演技真的太好了怕），在張明暉宿舍得到了白鹿項鍊的她，蹲踞矮桌前昏昏欲睡之際，都還在想著「這個人不會拋下我的吧」。顯示因為愛人的陪伴與愛護，讓少女心中的孤單和深藏的膽怯微微露頭，才敢試著去相信這件事。

　　若說電影中的表主角是方芮欣和魏仲廷，我認為裏主角就是張明暉，這個角色不再如遊戲中那般形象單薄（遊戲的性質也不需要他多豐富XD），甚至我還看過有玩家誤以為是女學生的移情作用下「由愛生恨」檢舉的倒楣鬼。（到底）　　但在電影裡，坐實了他對方芮欣的感情確有其事，他既是真心的愛著這個如水仙般純粹的女孩，也是認真地想要保護學生（們）的安全，然而正是因為方芮欣兩者皆是，令他在殷老師的責難下採取了「為保護愛人（學生）而拉開距離」的舉動，因此招致方芮欣的誤會，繼而引發一連串的悲劇。　　加上後面的劇情，若要說他是電影《返校》中的靈魂人物，我覺得並不為過。

　　強烈的執著令方芮欣選擇報復，和母親一樣，不管在遊戲還是電影裡都維持了這份因果關係。我自己一直很喜歡這個設定，它強調家庭的影響、情緒和行為間的承繼，無論方芮欣是經過思考、或下意識的，她無疑複製了自己的母親，像是一種根植於血脈裡的詛咒，這在遊戲裡另外有透過「信仰」的意象來呈現，電影中則是在方家安置了存檔點……咳，神龕。　　神龕的出現其實滿怪的（原作中沒有），我明白是想要拉進信仰的要素，但把神請回家這件事不那麼容易，平日也不很方便，而且觀音一直讓我想到《還願》的慈孤，一般人大多比較常進廟裡拜，合理性上略有不足（然可理解其限制）。（追加：據網友補充，現在非都市地區仍有不少家庭家中有供奉神明，所以在該時代或許並非罕見之事。而我認為的突兀來自於個人體驗，文中的「合理性」是以此為基礎。）

　　而前頭被文雄認定是洩密者的阿聖，一整段只能說嘆為觀止，最初就有跟阿聖相關的劇情能看出他的性格，有點ㄎㄧㄤ，容易緊張不過人很老實，而在這時間點，告密者也已經暴露是方芮欣。阿聖兩手拿著戲偶，用台語飾演象徵他自己的大俠，而另一隻手上的警察拿著槍指向大俠時，卻一瞬間切換成國語說「你明白不明白？明白嗎！？」，意味著那段貨真價實的拷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靈，甚至連成為傷痕的機會都沒有。　　阿聖承擔了魏仲廷犯下的錯誤，卻堅持保守他和魏仲廷的祕密，算是整部片裡我第一個被感動的地方，無論是魏仲廷還是文雄、阿聖，他們都還只是高中生，誰都沒有想到，只是一個祕密，就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那時他還對魏仲廷說「謝謝」，這個反襯做得太好太逼人，阿聖何其無辜，為了那個約定而頂替罵名，至死都沒有吐實，維護著真正的洩密者。

　　於是割喉的經典一幕重現，原本拿到書單（＝槍）的隱喻，在這裡變成從魏仲廷割開的喉嚨中取出染血的禁書，表現禁書的追溯過程之血腥，隨後將書遞交給教官，換成槍指向殷老師，但這部分我覺得畫面跟意象都太滿了。

　　順帶一提，方芮欣在樹下向教官告發讀書會那段，白國鋒的演出細緻到令人不安，他接過禁書時，不同於遊戲的簡短描寫，而是說「妳爸爸的事，我會想辦法」，暗示了黨內的裙帶關係，也讓他們的關係止於一個交易，而非校園內教官和學生，當方芮欣問這樣殷老師是否會離開學校，他笑了笑，像是在嘲諷年輕學子的天真，回答「國家會感謝妳的」，那瞬間對威權的恐懼指數一瞬間飆到滿格，恐怖得要命。

　　方芮欣開心地要跟張明暉看電影那段也非常精彩，至少我很喜歡這段。她頭靠在張明暉肩上，甜蜜而主動地伸出手抓著老師的手，這在遊戲中是贈與項鍊的橋段，也是象徵兩人關係真正確立的伊始。我不諱言之前看到預告片時覺得「嗯？！當時民風純樸，一個女孩子家這樣也太不知羞惹ㄅ！」，但用在這裡簡直不能更好，她以為已經「不會是一個人了」的狀態，卻被告知「只剩下妳一個了」，結合遊戲裡放映室的情節，包括自己的愛人週遭，忽地坐滿頭套麻布袋的人們，這個壓迫感和驚悚程度，置身戲廳內不由得寒毛直豎，相當過癮。

　　最後一章「活下來的人」，很明顯重心放在魏仲廷身上，過程的安排和視覺語言都非常遊戲，對常常接觸電玩的人來說會覺得啊在走王道劇情／Happy End了，事實上也相差無幾，甚至可以說沒甚麼好講的。

　　這一part裡，最觸動我的就是方芮欣從張明暉肩上醒來，兩人仍在階梯上畫圖的那一幕，太美太美了。　　她睜開眼睛，愧疚地看著張明暉，說對不起，而他輕描淡寫地道：「這不是妳的錯」，即使只是夢，他仍明白她，為她指引方向，無論是身為一個老師，還是做為她的愛人。　　張明暉的話不僅原諒了愛人，更指出這一切的悲劇來自於國家體制，而非她的告密本身，雙重意涵的詮釋使這部片的格局溢出原先設計的框架，更強調體制層面的問題而非聚焦在個人情感面向，就此足以和遊戲原作並進同行。

　　而張明暉在死前留下遺言，讓最終活下去的魏仲廷把他的信（遺書）交給事後早已自殺的方芮欣，內文參照遊戲中紙飛機上寫的：

白鹿予水仙：今生無緣，來世再見致自由

　　在知道兩人的感情線以後，這封遺書顯得情深意重，某部分也呈現了張明暉的浪漫性格，畢竟現實中的很多例子是叫太太改嫁、別再想他，他則是和她相約來世，也或許就因為深知方芮欣的性格，才會留這樣的信給他終要孤單的水仙，盼她在他死後堅強地活下去。

　　就如片尾跑完所有字幕後的一句彩蛋，同時也是對在這塊土地上所有人的祝願：

　　請平凡而自由的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