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影集】《返校》#1

馬克：我沒有玩過遊戲也沒有看過電影。
糖：那你完全裸看的第一話感覺怎麼樣？
馬克：壓迫感很重呀……
糖：所以比起恐怖你覺得更明顯感受的是壓迫感？
庭：有種一直耳鳴的感覺……
馬克：就是學校那種由上往下的權力運作模式，很眼熟……
糖：故事裡拍的這種橋段，在我們這一代好像剛好差不多是尾聲，至少我在河道上看到能共同想像這種回憶的最晚差不多就是90初。只能說他選的橋段都很精準吧，召喚力很強，畢竟很不幸地大家都是在這個環境下長大的。有個很有趣的現象是這禮拜播出之後，在河道上掀起了一股所謂的受害者取暖大會，大家紛紛跑出來哀號自己當年在私校裡面是怎麼被虐待的。我有點想講的是，我自己是很普通的地區公立國中，其實當年也是這麼做的。
馬克：（也是）私校跟公立的應該都有遇過……
糖：而且我是90初的，所以這件事情真的到非常近代都還一直存在……真的被召喚了某種很不願再翻開的東西……
庭：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就影集演出的內容去梳理，然後再一步一步往核心走，而不一開始就直接聊故事主題？
糖：我理智上也想這麼做，可是那個東西的召喚力實在太強了我克制不住，就想跟著哀號一下而已。

庭：我的思路是想從影集版的新角色、去尋找與原作遊戲的對應關係，藉此去看清楚，故事從「我們能夠指認的原作裡的三十年前白色恐怖體制」，到影集版「三十年後的這個時間點」，提問那份威權變成了什麼？他還存在嗎？還是藉由某種不同的形式借屍還魂？
糖：影集版提出的主張很明顯是想說「他還存在」。因為，教官還是白教官。
庭：但他用不同於以往的形式回來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宣稱。
糖：就像校長說的嘛，「不管時代怎麼變，我們『這些老師』的職責沒有變」，我覺得這個更接近於「其實一直都沒離開過」的概念。
庭：裡面一直強調，雖然已經過三十年了，但是「我們這邊」還是保有原來的樣子，而且我們還希望不要改變。
糖：他從開頭就一直很用力在講這個，尤其是藉由「成人」的嘴講出來。透過這種方式達成的效果就是，這些「成人」們瘋狂地去否定，從原作到影集的這三十年之間，真的什麼（改革）成果都沒有。
馬克：所以原作沒有這樣的三十年前後時間線？
糖：影集版就是專門新設立的「之後怎麼了」的產物。
庭：具體的時間點影集是1999（民國88年）對應上原作的1969（民國58年）。
糖：回來談跟原作連結這件事，最明顯的，第一集這位女鬼就是原作中的學姐，方芮欣。
庭：對，然後雖然影集版設定了一批新人物，但他們顯然都跟原作有某種對應關係。比如說方芮欣對應著劉芸香，魏仲庭對應程文亮，但是白國峰還是同樣的位置。
糖：這個結構就是在宣告——底下的孩子世代一直在更迭，但掌權並壓迫的那一群人還在，他們一直在。然後延伸去講對應關係的話，劉芸香這種表面上白白淨淨的外在樣貌，但實際上藏著某種不好的內在，這個角色特質是可以對應上方芮欣的。原作裡面的方芮欣也是，表面上是一位讀書認真、會跟老師約會去看都會電影的那種青春、可愛、白白淨淨的乖女孩；可她藏在內面的情緒與最後的行動卻是一位告密者，就是愛不到你寧願要你死的那種類型。但這也是我看第一集比較意外的點，影集版裡面方芮欣在第一集的表現，是很瘋狂的、恐怖的、報仇式的那種怨靈女鬼。這跟我們在原作中看見對方芮欣那份充滿哀戚感的、悲戀的、抑鬱並且最終受困於自我懲罰的描繪方式非常非常不一樣。至少就第一集的表現來看，影集版方芮欣的設定跟我們一般而言會在鬼片裡面預期見到的那種鬼比較像，這個幾乎可以說是完全跟原作反著來。這其實很有趣耶，有趣的點就在於你會非常好奇，原作中方芮欣那份白白淨淨的樣貌，要在什麼時間點切進來影集版。而且還要處理好「一體兩面」的感覺，因為第一集對於芸香她白白淨淨的那一面，與私下真正的內在的一體兩面關係處理的不錯，所以就會聯想到另一位女主角，方芮欣，她的「內與外一體兩面」要怎麼處理。
庭：除此之外，影集版為了要把白色恐怖對應到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所以在角色的背景上下了很多功夫。比如說最開始我們看到了劉芸香搭著公車，穿越了一個宛如夢境般的隧道場景，這是個很重要的儀式，在視覺意義上象徵她進入了這個「三十年來不曾改變」的山中小鎮，一個特殊的、陌生的、封閉的戲劇舞台。她是從台北搬來鄉下，象徵著都會富裕階級，所以她與媽媽來的時候穿著一身白，連行李箱都是白的，所以路人都在側目她們。
糖：對，色彩設計很棒。
庭：她們很明顯呈現出一種不屬於這裡的感覺。再下一位，魏仲庭的角色對應位置是程文亮，設定成一個8+9 ，而且他演得非常像。
糖：因為我是廟口長大的，從小就跟那種人真的混在一起，我只能冷靜地告訴你，影集這個是極端過度美化的成果喇。但我完全肯定，程文亮的角色設計放在這個故事裡面是非常有效的，他所同時承載的東西，一來是傳統宮廟文化的載體，也是所謂的問題學生，然後也（和原作的魏仲庭）同樣……嘖……
庭：天真嗎？
糖：接近，他和魏仲庭同樣內在有種很真的很純淨的東西。
庭：他一直在想著存夠錢之後要逃出去，但與此相對劉芸香卻反問他，能逃去哪裡？哪裡都逃不出去的。
糖：他引用的意象是五月天的《瘋狂世界》。
庭：聽起來就覺得很ky～～～
糖：我們聽她單純念歌詞當然會覺得有點尬，但這可能只是因為我們對這東西太過熟悉了，導致已經模糊掉歌詞朗讀所應該帶來的美感。但反過來也意味著這選曲對80和90世代的召喚力確實很精準。其他塞進來的元素也都是，小細節很多。
庭：像《1984》跟《美麗新世界》之類的。
糖：還有一些小地方也塞滿了戳刺，例如第一次上課拍到黑板的時候拍了上面寫著「領土台澎金馬」，這一類的小小戳刺真的很多。

糖：接下來講印象最深刻的一卡吧。轉學第一天，劉芸香走在校園正門的大樓梯上，兩側的在校生排列整齊，形成整個畫面的景框限縮，然後只有女主角一臉迷茫的，微微低頭的步一步走上來。
庭：這一幕真的超棒的。
糖：我覺得第一集的故事就全部濃縮在這一卡了。兩側那種步伐還有排列方式，簡直就像是行軍一樣，那意味著「他們已經知道這裡的規矩了」。（打開影集回顧，錄到了原片中的背景音）這邊連腳步聲都是設計過的吧，基本上就是行軍的正步了。
庭：而且，劉芸香在教官的面前，不只是「被」翻開書包檢查，她還必須「自己掀開」筆袋給教官看，這幾個畫面很可怕。
糖：對，雖然呈現手法相當委婉，但其實還是有強烈暗示性在。也就是你必續主動攤開自己去給權威檢視，這整個「幾年幾班」、「自己掀開」的橋段，非常像監獄中犯人自報犯罪編號的流程。這句台詞很強。

庭：編劇在這裡對體制運作的方法提出觀點，我覺得是作品裡面很重要的成分。首先讓我們看見這位壞老師有多壞，她有多麼地討厭，然後接下來再讓我們看到，在校長室裡面，她與學生所處位置變得近似。
糖：對這點也是很厲害，就是將無形中默默運轉的「體制」本身，用影像呈現給你看。通過這些角色位置的安排，影集成功把權力關係的結構明擺出來給觀眾看。告訴你這位老師是在怎樣的結構下變成了前面我們看見的那副德性。但是與此同時，故事並沒有要觀眾憐憫這個人，在劇情的設計上、哪怕是鏡頭的設計上，都沒有要你憐憫這位老師，就只是把這個結構拍給你看而已。我特別喜歡這邊的處理，並沒有讓畫面顯得煽情，或者是給予壞老師過多的台詞，抑或是任何反駁的餘地。
庭：同樣類似的做法之後也會在故事處理（劉芸香）媽媽的時候使用到。
糖：這結構的壓迫是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的，學生往上是老師，老師往上是教官，教官往上是校長……
庭：校長上面是鬼。
糖：對，校長上面壟罩的是三十年前就一直瀰漫著的，到現在都處理不了的「那個東西」。
庭：我們下一集就會看到了。

糖：接著是芸香下一個要談的，另一個讓人非常窒息的地方，是拍同儕之間的連坐法與抓耙仔的情節。那個氣場很寫實。
庭：你覺得這個共感是可以跨越國家的嗎，至少在東亞？
糖：我其實不太確定耶，韓國可能可以吧。
庭：可以可以，韓國跟我們比有過之而無不及www
糖：這段有些台詞設計很漂亮，比如說，芸香拉班長進女廁的這一段，班長問說那天跑去廢墟的是不是妳，芸香其實不敢直接回答否定句，她只有搖頭嗯一聲示意而已。然後班長馬上接著一鬆了一口氣的演出，這個很棒。這東西把班長對芸香真的有情誼的部分抓出來，讓班長後面被教官質問的時候，那個背叛顯得真的很逼不得已。這個「鬆一口氣」的安排真得恰到好處。
庭：她那些嘗試要包庇，包庇失敗之後又害怕芸香誤會或生氣，那些種種，眼神跟肢體語言都很棒。

糖：演員都很厲害。講到演員身上的話我一直很印象深刻的還有妝髮。芸香臉上的那個妝很厲害耶。她一直呈現著滿臉蒼白，然後淚袋的邊緣明顯泛紅，有一點像哭妝的感覺。那個東西全程掛在她臉上，是台詞以外很好的敘事工具，芸香身上那種不好的狀態，都是靠化妝處理上去的。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她頂著那泛紅的淚袋跟蒼白的面頰，讓媽媽戴上髮箍，這段真的讓人全身雞皮疙瘩。
庭：那個真的有夠可怕。
糖：儘管我們第一集根本都還不知道她跟媽媽發生了什麼，但這個畫面的殺傷力就已經很強了。
庭：雖然我覺得女主角的演技是這些人裡面最生澀的。
糖：我不太確定我有沒有一套足夠完整的方法論來評論演技這件事。
庭：反之我覺得白國峰的演技就超好的。
糖：就是一個完全的雞巴人www就是那種，從小到大遇過所有，迫害過你的，看不起你的……
庭：老師跟教官。
糖：我覺得不只，他的那個形象就是這種男性長輩的死樣子。
庭：然後從白國峰身上還可以拉出來講到，這種非常台灣本體思維的編劇，都會很重視的一件事——角色的口音跟語言。不只教官，還有校長也非常明顯，除此之外比如說芸香媽媽是台北都會的外省口音、當地老人使用的是台語、然後還有一些其他角色，能聽出一點台灣國語的彆扭感。順帶一題我覺得壞老師演技很好，完全就是「那種老師」的樣子。還有程文亮也很厲害，他那種脖子上揚的扭動，那種視線裡面的……
糖：那種不屑感……
庭：對！
糖：宮廟這邊父子對話也是很好笑阿，這個一來一回的設計很有趣味。
庭：我覺得一開始貨車的無機物視角切進來選得很棒。每次拍到宮廟的地方我都很喜歡。
糖：雖然我還是秉持著澄清，這是嚴重極端過度美化的結果。但是我很開心他能「被拍成這樣」。可以從父子對話的設計裡面聽出來，程文亮對於自家的事業繼承提出了明確抱怨，但他又同時在自報家門的時候會說「拎杯是金鷹程家第五代喇」……
庭：是金鑾。
糖：這確實把青少年在這個年齡層會對自家的歸屬感產生動搖或懷疑的狀態拍出來，尤其你家是做這種傳統宗教產業，這種矛盾會更劇烈。
庭：之後還有很多這個，編劇非常有意識要處理這個問題。
糖：確實，這顯然是這部劇想要處理的核心主線之一。就是這樣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身處於如此落後、封閉、封建的山中小鎮，同時還要承擔傳統宗教意義的辯證，以及對自身家族的認同危機，再加上他同時還扮演了我們一般刻板印象中對於這種孩子最常見的形象——問題學生。這些點全部放在同一個人物身上，那顯然會事故事想要面對的問題。
庭：登場人物的每一個出身背景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糖：最後是講到《雨夜花》這首「原作主題曲」出現在影集版做連結。還有另一個很妙的地方是，芸香許願要咒殺老師，在半夜睡夢中被轉移到廢墟校舍時，她看見老師的閃避方式是憋氣然後微微蹲下。這就是遊戲裡面躲鬼的互動方式，被搬到影集裡面了啊。
庭：因為編劇很用心，我猜後面這種彩蛋還會出現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