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鬼的江湖 — 腐讀《龍頭鳳尾》

偶然間看到王德威對馬家輝寫的《龍頭鳳尾》導讀，讀到一半，心裡猛地炸開一句：哎，這不是 BL 嘛？然後趕緊掏錢買了書，颱風無雨的夜裡縮在椅子裡就著一丁點閱讀燈光，翻開這本文案上說是「生猛」的小說。

對於香港，我所知不多，早年的影視輸入，是年少時對這東方之珠的印象；現在工作上有些交流，卻對著充滿市儈氣息、錙銖必較的生意夥伴甚為不解；及至幾年前終於站上香港街道，擁擠衝撞的冷漠表情塞滿天橋、餐廳、地鐵車廂，讓我不耐亟欲離開。 始終不曾好好的認識香港。 而《龍頭鳳尾》拉開今日香港的前傳，裡面出場的人物栩栩如生，活跳跳從社會底層的各種角落竄出，有賣身的妓女、黑幫的打手、吸大煙的敗家子、窮途末路的賭徒，無家無國的漢奸；際遇悲催，遇人不淑，死裡逃生，柳暗花明。這些人看不起也鬥不過階級，鄙視三貞九烈，見錢眼開，不擇手段的求生，一個一個從邊緣處走來，而英帝殖民的香港，收留了所有無路可走的人。從這裡，似乎可以看見往昔總總融和堆疊是怎麼樣堆出今日的香港，到達東方之珠的位置。 這文案上說的「生猛」也確實不錯。

故事從主角陸北才開始說起，原本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木匠，逃離家鄉從軍，再逃到了香港，犯了事，逃到廣州，再回到香港時候，改名陸南才，已是一個幫會的龍頭。 「人在江湖，江與湖，都是水，也是浪，波浪把他推到哪裡便算哪裡。」 於是大浪把他推向命運不可理解的高峰，認識了派駐在香港的英國警察張迪臣。

兩人的關係展開是由於張迪臣的挑逗，是拉車小弟陸南才一時的意亂情迷，張迪臣對陸有多少情份，一開始恐怕是沒有的，而陸卻是整身撲過去了，毫無節操，藉著情報的交換製造見面的機會，後來拉車小弟變身幫會龍頭，兩者順理成為利益共同體，是不是漢奸，也不用在意。久而久之，床上翻滾完了，並肩躺下，兩人也有話可聊，張迪臣說了自己的身世，不多不少，陸南才也道出心底最深的秘密，自以為交換了秘密，就有了信任，感情便生芽了。

敘述陸南才對張迪臣的傾心，有許多細膩的描寫。例如張迪臣幫陸南才擺平堂口之間的爭執，讓陸坐穩了龍頭，陸心裡不覺生出一種與張「相依為命」的暖和感，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感情歸宿。 夜裡宵禁，只有軍人和警察可以在街上行走，張迪臣開著警車夜遊，坐在旁邊的陸南才有種「同生共死」的錯覺，因而竊喜。 然後甚至有了咱倆一起開個酒樓吧，熬過戰爭承平生活的念想，過過小日子的滿足感。

雖然張迪臣似是利用陸南才，鞏固了英國管理香港幫會的統治手段，搜集日本作戰情報，但還是有了一點愛，他會對陸說 I am your world，我保護你；也會情不自禁的「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浪漫的一起在手臂上刺青，將對方互相烙印在自己身上，見字如見人。張迪臣也曾是有情義的， 「對於名份，張迪臣並非全不在意，但他看得更重的是自己選擇的人。他不願被背棄，所以他不會背棄對方，這是最起碼的江湖規矩，即使只有兩個人亦算是江湖，翻天倒海，可以比整個世界更轟烈。」

兩個人的江湖比世界更轟烈，簡直是全書最鏗鏘有力的告白了。

這感情纏綿之中，書裡對於床戲描寫是付之闕如，然而馬家輝的文字充滿了愛，歷經各種高H洗禮的腐讀者們儘管可以自行腦補。而對於陸南才的種種心思婉轉，寫的深刻而動人，在生猛陽剛的江湖裡總算有那麼陰柔溫暖的存在。因此就算不怎麼了解抗戰時候的政治鬥爭、派系算計、情報諜戰、走私械鬥、幫會和商賈分贓的局勢 (還有真實事件裡虛虛實實的眾多人名)，把這些當作一樁 BL 戀情的龐大背景，纏繞著念念想想的情緒，愛恨無常的現實，這樣的故事亦是精采好看的。

BL 小說裡，女性角色總是有意的缺席，這裡卻置入了兩個極為鮮明的女性，一個是陸北才少時奉父母之命娶的妻子阿娟，一個是在香港的吧女仙蒂。 阿娟的身世可憐，少女時期被父親強暴，還墮過胎，一夜在床上同陸北才哭哭啼啼說完慘痛回憶，彷彿過去如煙消逝無蹤，阿娟卻變成對性愛需索無度的女人，陸北才離家，她竟勾引公公也和小叔歡好，與小叔私奔離鄉，後又與另外的男人遠走，不知其蹤。阿娟的出場雖然短暫，卻像一個開關，啟動陸北才對自己身體的記憶，那曾經被姦卻感到滿足的秘密。 而在男盜女娼禮教已蕩然無存的環境裡，吧女仙蒂的位置便如姊如母如閨密，她早早入行早知情事，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同志，她說只有男人理解男人，女人理解女人，啟蒙陸南才不明所以的感情，即使在很多沒有言明說清的時候，僅是一個眼神，也無私的接納了陸南才的秘密，增添一絲在亂世裡的溫情。 如此看來，《龍頭鳳尾》的格局確實又比常見的BL小說更加豐滿完整了。

對日抗戰裡關於香港的淪陷，總不免想到《傾城之戀》，在張愛玲筆下，那漫天的轟炸成就了范柳原和白流蘇的愛情，而陸南才呢？ 范柳原和白流蘇雖是算計彼此的利用價值，終歸是兩個人的感情而已，張迪臣和陸南才的彼此利用卻遠遠牽連了兩人在戰爭中的位置，賠上了所有身家，陸南才得到的是身體上的荒涼，情感上的飄零無靠，是一座情人背叛、信任辜負的廢墟，最終的人生結算掏空了只剩下真正的輕盈。

於是，在那個沒有道德邊界，失去秩序的亂世裡，有一個人深深的愛上了，分享了秘密，建立了依存關係，有過纏綿印記，最後彼此背叛。傾一生，在時代裡成為一個微小的註腳，如此而已。

江湖其實沒有英雄，只有活著的亡命之徒，不然，就都成了鬼。 陸南才和張迪臣幾番幽會都在墳場，甚至最後一次見面，四周是棺材板，幽魂處處，鬼影幢幢。 秘密是鬼，見不得光，英國人是鬼佬，日本人是鬼子，情義，也是鬼，虛無飄渺，信了才有鬼，永劫不復。

這是一個腹黑強攻和真心強受的 BL 故事，用一整個時代作陪襯，雖然終局 BE，也值得了。

書譜：《龍頭鳳尾》，馬家輝著，新經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