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盡頭,一切變得透明:讀《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撰文:沈默

 

棉花糖有首歌〈陪你到世界的終結〉,歌詞內容有一段是這樣子的:「我陪你到世界的終結/如果死了都要在你的身邊/要陪你到世界的終結/我們牽手聆聽/萬物正在舉行的和諧」,對照樂團吉他手沈聖哲所寫的短篇小說集《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似乎精神方面都是契合的,都是企圖在人生殘暴物語裡發見某些「把希望放在醒來之後。」(〈飛行中的電動機器人,消失的妻〉)的可能和必須──即使在絕望的灰暗時刻裡,仍舊渴求著溫暖,仍舊索取著光亮,仍舊指望著可以重新開始。

 

這實在是一本以孤獨為主題的小說,想要對孤自的狀態竭其所能溫柔盡其所有照亮。如果說《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是春樹牌小說也是毫無問題的,確實純日系口感。村上春樹一路以來也總是寫孤獨──有時我也會覺得大部分的日本藝文場域都在講同樣的事,你並不是孤單的一個人,總是分外熱烈地強調孤獨與孤獨者們相連的巨大網絡之所在。沈聖哲的小說集則溢出也似的湧滿村上的聲音。我不免也有所疑慮,沈聖哲是不是只讀村上春樹呢,是不是以為整個日本文學裡只有將通俗骨幹包裝為嚴肅文學皮相與氣氛的村上歐吉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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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立體書封。凱特文化提供

 

刻意莫名其妙的超展開是村上春樹的特有模式:突然就出發,出發到某個地方,尋找某些無以名狀的事物,遭遇神祕經驗。基本上村上都是這樣開始的,某個意義上來說,村上春樹寫的都是公路電影一樣的小說,只是那沿途的風景吧,有時候是在心裡面(意識的極深處)發生的。稍微偏執一些來說呢,村上小說不過就是「在走遠路繞圈子而已」(《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小說。

 

《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的六則短篇也頗得此意味,帶著不可解傷痛(或致命性的壓倒性的缺失)的人物,從日常倏地離開,進入超日常非日常,但最後都要折返生活,帶著繼續下去的勇氣與體悟。

 

很喜歡寫失蹤與尋找的保羅・奧斯特(不知道跟村上歐吉桑比起來,哪個人更是地表上最愛尋找大作戰的作家)在回憶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裡有寫:「由於這個世界太可怖了。由於這個世界似乎沒有提供任何未來的希望,所以A注視他的兒子,然後明白他不可以讓自己陷入絕望。他必須對一個年幼的生命負責,……即使他繼續陷入絕望,他也不容許自己絕望。」

 

不容許絕望。必須用力地相信希望保持希望。這是人在無力化年代,對真正至關緊要的事,最後僅存的防線了。沈聖哲的六短篇小說,除了面對孤獨竭力不絕望以外,也試著要迎接希望製造希望。

 

村上歐吉桑也是。他非常執迷於處理尋找與失蹤的主題。失蹤是原本在的,現在不在了,所以你得去找回來。但村上的人物終究通常找不到那些失蹤的,或者說,原來預定要找的失蹤仍然繼續迷蹤。但他們都找回了自己。受傷的自己。千瘡百孔後仍然還要活下去的自己。尋找其實是重新啟動。重要的不是失蹤的人事物回來了,重要的是,那個尋找的動作:重開機。困難地保護著希望。

 

明顯著魔村上體例的沈聖哲也在做一樣的事,不管是〈No.731922〉裡的「不過你也好像變回了比較合乎世俗常理個性的平凡人了噢,打回原形或許對你來說比較好也不一定。」、原來跋扈高昂的過氣暢銷歌手、失眠時去看消失的妻成做過的電動機器人的木原、相信死去的泉正在「欸,我在復活的世界噢。」的永谷(〈泉〉是猶如《挪威的森林》般觸及無可消解之憂傷與死之既臨的短篇)、與小說同名的民謠歌詞中的「噢噢噢,對於快樂我們這一生都在找尋,/噢噢噢,只是生存我們都不是那麼高明。……若是得到勇氣就繼續往下站出發吧……」、〈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聽Mr. Children演唱會終於想到記得回家之路的逃離者,以及〈烏鴉〉裡不得不面對回憶而最終明白上一代昔日往事的隆廣,等等,全都是一樣的,都是出發去尋找,然後確立了原來在身體、心智裡就存有的事物。

 

吉本芭娜娜在《盡頭的回憶》寫著:「試著探究事物的內面,與以自我的見解看待事物,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雖然自我的解釋、厭惡感、感想等等會不斷湧現,但是要儘可能將之排除,並不斷地向內深入。/只要這麼做,就會在不知不覺間溯及事物最後的景色。那不動如山的,該事物的最後景色。/一旦抵達該處,空氣將變得靜止,一切都變得透明,心情也不由得隨之變得浮動。但出乎意料的,並不會冒出什麼感想。/雖然會強烈感覺到形單影隻,但是我知道,在某時某地一定曾有人用相同的心情看過這樣的風景,所以又會覺得自己應該並不孤單。」,吉本所寫下的必須直視天地荒老的孤獨,那後面的,最後的景色,的心情,跟沈聖哲這本小說不也有著同工之味嗎?

 

〈烏鴉〉是《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篇幅相對來說多許多的一篇,沈聖哲用力甚深,透過隆廣化身為烏鴉飛翔的夢中意象,處理生命中龐大的憂苦、無處可躲的各式傷害,包含對沒有臉的父親的追索與理解,等等。村上也愛用烏鴉的意象,譬如《海邊的卡夫卡》裡的烏鴉少年,譬如〈木野〉寫著一個「我在該受傷的時候沒有充分受傷」的人,如何走進精神異境想著許多事,「……記憶總會成為某種力量。……只想著柳樹。那顏色那形狀和那動態,一一具體浮現在腦海。然後一心期望黎明的來臨。只能像這樣耐心等待周遭逐漸亮起來,烏鴉和小鳥醒過來開始一天的活動。只能相信全世界的鳥。擁有翅膀,擁有尖喙的鳥。到那時候為止,心分秒不能放空。因為空白產生的真空,會把那些拉近來。……因為這是你的心的模樣。……木野內心深處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裡,有誰朝他的手伸出溫暖的手,正要重疊起來。……相當長久之間他被隔離的東西。對,我受傷了,而且非常深。……」,此與沈聖哲試著傳達的意念何其相仿。

 

此外,〈烏鴉〉還讓我聯想到宮本輝短篇作品〈蝙蝠〉透過少年時曖昧難明的對友人前去遠地貪索性愛的回憶,「……兩人藏身之處的上空,飛舞著為數驚人的蝙蝠。我感到一陣戰慄,注視著那群蝙蝠好久好久。那是一場既非鳥亦非獸、眼目昏鈍的生物的醜惡舞蹈,是無數滿布著汗水與虛無感的肉慾的飛沫,也是被怪異的熱情擺弄的靈魂無可救藥的吵嚷聲。」,連結著當前男主人翁的情慾狀態,「……但洋子還沒有從詩仙堂出來。……那在晚秋的暮色中交錯飛舞的落葉,一如十多年前的蝙蝠。我原本平靜無波的身體裡,響起了吊車的聲音,而後,教人眼花繚亂的,卻又嫋嫋相隨的,蝙蝠們噴湧而出。」

 

我以為,《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終歸是近於習作般的小說,一種練習村上春樹,一種練習日式氣味、風格與慣見主題,一種音樂人的跨界姿態,美好、孤單而燦爛,但還缺少真正獨一無二的東西,與足夠的深邃層次,和多年前曾經以村上體春樹腔調迷魅我心的黃小貓《蟻獸出發》《海豚紀念日》仍有一段距離。但至少他的短篇已經進到孤獨的盡頭,一切變得透明,預備重新生長,正如黃小貓所寫下:「……在這一段過程中,我的眼睛遺漏了一些我自己的變化,以致於到後來連今天的自己都逐漸陌生起來。現在我必須要先找到自己身體裡所遺失的,所新長出來的,我才能夠和你繼續走下去。」

 

 

 


沈默為作家、武俠人,曾獲多次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著有《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詩集》、《在地獄》等四十餘本小說。

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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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傳說中,曾經有一群愛好閱讀、勇於嘗試的讀者與編輯們,為了對抗不景氣的出版環境,維持出版界與寫作的多元生態,嘗試以集資訂閱的模式創造新選項,讓更多優質的創作者、出版品被讀者看見。成員包括社群行銷達人、活動規劃神手、資深雜誌編輯及龜毛讀者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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