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0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外 婆

住在外婆家的日子是我童年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我常想,假使我能再早幾年出生就好了,可惜我還是來的太晚。
Ketagalan 是基隆古地名;圖為英譯 Keelung 地標高懸半山腰上。攝影 / 藍瀾
Ketagalan 是基隆古地名;圖為英譯 Keelung 地標高懸半山腰上。攝影 / 藍瀾
記憶中外婆有一頭烏黑捲髮,黑亮亮的,夾雜幾根銀絲,眼睛是細細長長的單鳳眼,眼尾些許皺紋,高挺的筆樑,配上笑口常開的闊嘴和高瘦身形,如果不問年紀,實在看不出來她已是兒孫成群的六旬婦人。
外婆的娘家在新北雙溪,小時候外婆曾帶我回去探望。我依稀記得住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有一天外婆起個大早帶著年幼的我,從基隆火車站坐到瑞芳再換車到雙溪,一路上我黏著外婆問東問西,一會兒又說肚子餓了,嚷著要吃我最愛的蝦味先,外婆也不生氣只笑咪咪對我說,再一下就到了,等下到舅公家再拿好料的給你。我滿心期待著美食,便跟隨外婆高興地往山裡頭舅公家前進。
攝影 / 藍瀾
我和阿祖 (母親的外婆) 問好後,便迫不及待拉拉外婆的衣袖,小聲跟外婆說我想吃東西。舅公在一旁笑說沒問題,讓舅婆馬上準備滿滿的食物。而出現在我眼前的好料,其實是舅公種的無農藥竹筍、百香果、地瓜,一大盤讓我隨便抓著吃。
年幼的我拿到食物就往嘴巴塞,差點把百香果殼給吞下肚,舅公的小孩在一旁摀嘴咯咯笑,外婆卻臉色發白,趕緊幫我把殼弄出來後,再餵我吃地瓜。怕我又胡亂塞,一邊小口餵我,一邊還給我喝水,等我吃完了才放我去山裡的小溪,和大我沒幾歲的姐姐們(其實按輩份我要叫她們表姨)一起玩水。
那天下午我都泡在溪水裡追逐小魚、小蝦、小蝌蚪,而兩個姐姐則是拿出長桿的綠色網子,撈魚捕蝦不亦樂乎。最神奇的是網子還能幫我趕走“黑黑的、會飛的蟲子”,只要那種黑黑的蟲子一飛過來,我就害怕地大叫。姐姐們都笑到彎腰,說我果然是都市小孩,蜻蜓有什麼好怕的?她們揮舞著網子,彷彿拿寶劍的武士替我抵擋入侵的敵軍,真是威風。
傍晚回到祖厝,姐姐們又教我玩跳房子、跳繩、扮家家酒,我玩到不想回去,外婆拗不過我只好留下來過夜。沒料到我玩得太累睡著了,而且睡没多久就驚醒一直哭說要回家,外婆哄不住我,無奈之下只好趕搭末班車回基隆。
回程在火車上,瞌睡蟲似乎已離我遠去。我眼睛睜得大大,窩在外婆懷裡一直纏著外婆說話。我問外婆以前是怎麼到基隆的?為什麼現在不住雙溪?外婆輕聲對我說,她以前當新娘的時候是坐花轎過來基隆,要走很遠的山路,現在有火車方便多了。我不知道花轎是什麼,問外婆,外婆笑說等我以後嫁人就會明白。後來我還問了什麼已經記不得,腦袋裡只剩下外婆慈祥的側臉。
這是我唯一一次單獨和外婆回娘家,也是玩得最開心的一次。

小時候因父母親工作的關係,我曾經住在外婆家一陣子。那段日子是我童年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時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鬧鐘,而是鍋鏟的碰撞聲,早起的外婆已經在廚房準備早點;當我漱洗完畢早餐也準備完成。常見的早餐菜單有炸香菇、煎豆皮、荷包蛋、清炒高麗菜、肉鬆、醬瓜、花生米、白稀飯……,豐盛而美味。
做完早餐,在我手裡塞二十元零用錢後,外婆便急忙下樓搭上交通車趕往工廠上班。這時高中生舅舅一陣風似的席捲餐桌後便去上學了;而我則是慢悠悠地吃完,然後捏著兩枚硬幣,一邊想著今天要去柑仔店買什麼,偶爾心血來潮也會溜出去買早餐,替自己換換口味。我出門前阿祖 (母親的祖母) 總會拿件外套硬要我穿上,說這樣才不會感冒,儘管我老大不願意,還是拿在手上做做樣子。
放學回來,已經退休的外公常常會用筷子做手槍、用吸管折蚱蜢給我玩,或是帶我去吹泡泡,不然就騎單車載我四處兜風。外公若是沒空陪我,我就自己寫功課,寫完趴在窗戶邊,看對面來來去去的火車,等外婆下班回家。
結婚後住附近的阿姨常會買點心過來給我,麵線羹、粿仔湯、炸雙胞胎、大腸圈、燒賣、甜不辣、泡泡冰、雞蛋糕……輪番上陣,它們的共通點是都好好吃。吃完點心阿姨再順便看我寫功課,如果外婆有事晚回來,那天晚餐就由阿姨包辦,想吃甚麼都可以。
每天傍晚,外婆下班一進門沒多久就能變出一桌香噴噴的菜,好吃得筷子都停不下來;接著放學回家的高中生舅舅,會出其不意冒出來逗我笑,讓滿嘴食物的我差點噎到,害自己被外婆罵。晚飯後舅舅要復習功課沒空跟我玩,所以用完餐、洗了澡外婆就讓我去睡覺,自己則繼續忙家事。
客廳豎立著一座日本製大鐘,長型的那種,每到整點都噹噹噹響個不停,常常吵得我睡不著,我只好瞪著房間的牆壁發呆,然後在數羊數牛數馬之後漸漸睡著。慶幸的是,那幾年我總是睡得香甜,惡夢不會來找我,煩惱也不會。
週末放假若沒有回自己家,高中生舅舅就會帶我去練習騎腳踏車,練習完的獎勵是一盒小美冰淇淋;或是等另一個大學生舅舅回來,他們會帶我一起去打羽毛球、到廟口逛街、去租書店租漫畫小說,或是去租最熱門的港劇回來看。
總之,我在外婆家的日子過得既輕鬆又好玩。

時光匆匆,那個在外婆家快活度日的小學生,很快變成國中生、高中生,之後又變成大學生。自從小學高年級回到自己家,就愈來愈少去外婆家,連帶見外婆的次數也變少了,可是每次見到外婆,外婆總會問我吃飯了沒?我這個早產兒從小怕冷,衣服要多穿點才不會生病,還有讀書不要讀太晚會傷身體。每年過年拿紅包,外婆也不忘給我多一些;然而每回拿完紅包,就發現外婆的白髮冒出更多。
我長大了,外婆卻老了,而且身體每況愈下。外婆生養八個子女然後又工作到屆齡才退休,享福沒幾年就罹患了癌症,從此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婆是在醫院裡,大學生的我和母親一起去探望。外婆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連講話都吃力,雙手也瘦的見骨。母親自顧自地和外婆說話,但我卻連話也說不出口,因為我害怕一開口淚腺再不受控制,會影響到其他病人。
我上前握住外婆的手看著她,外婆也看著我。外婆很想對我笑,卻因為無力沒有成功。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外婆您心裡想對我說的我都知道。我靜默地看向她,努力忍住不讓淚水從眼眶流出。然而,我沒有料到外婆竟然過沒多久就離世了,不然那天在醫院,我一定會像從前那樣絮絮滔滔地講。
許多年後再回到外婆家,客廳的鐘聲仍舊噹噹噹響個不停。我獨自一人靜靜聆聽,對著神龕上外婆的遺照,回想兒時的點點滴滴。我為外婆點燃一柱香,並在心裡默念“希望外婆在天上永遠平安喜樂”。
我常想,假使我能再早幾年出生就好了,早早住到外婆家,也許就會有更多時間陪著外婆,可惜我還是來的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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