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樣式有點老土,但柔和的鵝黃色就像冬日的太陽散發著溫暖,我感覺穿在身上一定是暖和的。
打毛線 攝影 / TZUHSUN HSU_Flickr
說起來我和阿嬤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印象中我的阿嬤是個勤勞工作的人。她和我同學們的阿嬤很不同,別人多是待在家裡顧孫,而她卻選擇外出工作。
打從我小時候有記憶以來,阿嬤總是很少陪伴孫子,她即使來看我們也是來去匆匆。有一次我問她,“阿嬤,你要去哪裡?為什麼都不陪我和弟弟?”阿嬤說“我要去給人家洗衣服賺錢,這樣才能給你們買東西吃。”
那時的我似懂非懂,不明白洗衣服和買東西吃有甚麼關係?直到後來有一次,阿嬤帶著我一起去廟口的「老闆娘」家裡,我親眼看到阿嬤半蹲在一間小小的浴室內,戴著橡膠手套,賣力地洗著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我才知道原來我手上的乖乖、蝦味先都是阿嬤用力氣換來的。
我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安靜地看她洗衣服。阿嬤工作的時候很認真,不多話,成堆的衣服終於洗完之後,阿嬤很開心。因為領完薪水,「老闆娘」還另外送她幾條又肥又長的自製香腸,這在廟口可是鼎鼎有名的好吃。
阿嬤轉身就將那袋香腸交給我,還說“今天晚上給你們加菜。”我感覺那個袋子沉甸甸的,似乎不只是香腸而已。現在想來應該還有阿嬤對我們的關愛。那天是我唯一一次陪阿嬤「出差」的日子,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阿嬤將香腸交給我時臉上高興的笑容。
阿嬤經常在不同子女的家之間來來去去,偶爾來我家住一段時間又離開。我還記得大嗓門的阿嬤很愛跟街坊鄰居閒聊,宏亮的聲音大老遠就聽得見,常常不用等阿嬤按門鈴我就知道她來了。
阿嬤愛閒聊,然而家中大人們最常和她聊的話題卻是要阿嬤別再工作。每提及此,阿嬤都會很激動地表示:她還能工作她不要退休,然後話題不了了之。
我曾經趁大人不在的時候問阿嬤“為什麼要每天出去工作?”阿嬤告訴我“賺錢才有飯吃啊”,阿嬤還說“我就是靠洗衣服把他們養大的,如果以後沒人養我,那我就得趁現在多存點錢自己去住養老院”。
小時候我並不懂養老院是甚麼地方,只覺得阿嬤說自己要去住養老院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難過。
原本我不會講台語只會聽,但是因為阿嬤住我家的時候都會準時收看楊麗花歌仔戲,我也陪她一起看,就這樣邊看邊聽還要不時用台語和阿嬤討論劇情,一段時間後我發現我的台語竟然突飛猛進,變得會聽也會說,這算是陪阿嬤看電視意外的收穫。
除了工作,我還記得阿嬤喜歡自己做衣服穿。
在我印象中阿嬤的房間裡,有台老舊的腳踏式縫紉機,差不多晚上八九點的時候,偶爾她會踩著縫紉機替自己縫縫補補。這應該是除了看楊麗花歌仔戲之外,阿嬤唯一的興趣吧?我曾經在房間外偷看阿嬤用縫紉機,隨著腳踩的韻律,花布一段段被拼接起來,雖然阿嬤自製的衣服樣式簡單樸素,穿上身倒也不輸外頭買的成衣。我想,如果阿嬤晚生個幾十年,說不定有機會成為吳季剛第二?
雖然阿嬤的餘暇不多,不過當她有空的時候,她會為我們每個孫子都織上一件毛衣。
老家附近認識阿嬤的人都說,阿嬤很有福氣子孫成群,很好命。阿嬤每次聽到都會掩不住得意,和鄰居說起自己的兒孫們。認真算起來包括我在內,阿嬤共有十多個內孫算是人丁興旺了。然而,觀念傳統的阿嬤,仍不時叨念三個媳婦的肚皮不夠爭氣,都只生一個兒子,沒事生那麼多女兒做啥?
念歸念,阿嬤依然持續不懈為每個孫子女都織上一件毛衣。總歸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眼睛老花了,動作也變慢,佈滿皺紋的雙手拿著棒針,頭必須垂得很低才不至於勾錯。因為速度太慢很久才完成一件,我們沒人跟她預定,但她卻樂此不疲。
看阿嬤有空就拿著棒針幹活,我曾忍不住好奇問她“阿嬤,為什麼你要一直打毛衣?”阿嬤說“這樣冬天到了你們都有毛衣可以穿。穿暖一點才不會感冒啊。”
不愧是務實派的阿嬤。
我這才注意到阿嬤打的毛衣都是素色,而且非常厚,但花樣看起來千篇一律都土土的,不好看。我心想外面百貨公司賣的毛衣才漂亮,然後又忍不住猜測阿嬤甚麼時候才會打一件給我?
這個疑問隨著我離家上大學漸漸被遺忘了,沒多久阿嬤也搬離我家,改住到三叔家裡,偶爾才會過來小住。
興許真的老了,她也不再幫人洗衣服正式退休。又過了幾年,阿嬤因為癌症數度進出醫院,等病情控制住了卻又被宣告必須洗腎,為此家中長輩忙得人仰馬翻。
有一次放長假回家,我見到阿嬤正在打一件黃色的毛背心,那熟悉的樣式已經接近完工階段。我向阿嬤問好,阿嬤卻只專注在毛衣上,然後吃過午飯又開始繼續忙活。
到傍晚時,阿嬤和母親正在客廳話家常。阿嬤見到我就把那件黃色毛背心遞給我,說這是給我的。我既驚訝又開心,原來阿嬤始終記得幫我打一件毛衣。我接過毛衣向阿嬤說謝謝,還說這個顏色是我喜歡的,很漂亮。
阿嬤聽見我說很喜歡也開心地笑了—這似乎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嬤的笑容。
雖然樣式有點老土,但柔和的鵝黃色就像冬日的太陽散發著溫暖,我感覺穿在身上一定是暖和的。
我看過阿嬤打紅色、黑色、咖啡色、深藍色、綠色的毛衣,但這些顏色我都不喜歡,沒想到阿嬤竟然會選我喜歡的黃色,著實令我意外,也許阿嬤有在暗中觀察她的孫兒們?
阿嬤晚年都在進出醫院中度過,身體病痛限制了她的行動,精神也大不如前,連以前的大嗓門也不見了。如果可以的話,阿嬤一定非常想繼續到外面工作賺錢,因為不識字的她,工作就是她最大的依靠。
阿嬤已經回到天上許多年了,她的大嗓門和花布衣已成為絕響,現在只剩下黃色毛背心還讓我留做紀念。
天上的阿嬤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