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老套的開頭,就像國小作文題目一樣,但我印象很深刻,當時應該是國中或高中,有一年的夏天,下午微風徐徐,氣溫宜人,我躺在床邊躺椅上,耳邊是只聽得懂台語的外婆看的電視台語臺,不記得哥哥有沒有一起在外婆家,也沒注意外婆跟媽媽在做什麼,爸爸應該是在國外佛堂,應該是看小說看累的我,隨手將小說一放,眼睛隨之閉上,輕輕的風撫過臉頰,一陣一陣的飄過去,於是我進入夢鄉,我想,這是我體驗到的第一次「歲月正好」。
下個印象深刻的記憶是,當時我大學,應該是二年級或三年級,大學距離外婆家騎車大約一個多小時,剛好週末有空,媽媽也回去外婆家,所以我也騎車回去,那兩天做了什麼已經沒印象了,但當我要回學校時,當時外婆行動還沒什麼狀況,外婆跟媽媽在門口看著我騎車離開的樣子,如果用相機拍下來,應該是一張巨作了。離開外婆家沒幾分鐘,外婆倚在門框上,右手應該還拿著拐杖,媽媽站在外婆右前方,兩位長輩看著我、道別離開,這樣的畫面、情感上的加疊,心知不會再有下一次了,當時的我騎車騎到流淚,不是風太強,也不是風吹沙,而是歲月使我們成長,也使我們老去,當下的每一刻,錯過即錯過,永遠不會有下一次。
每年過年在外婆家圍爐是慣例,表哥表姐們陸續結婚,然後侄子姪女外甥子外甥女一位位增加,一同圍爐的面孔持續變化了十來年,雖然目前算不婚主義的我,不想離開這樣舒適的氛圍,已經在假設如何在不結婚的我的婚後各自回家過年,而目前為止,是我想太多了。
外婆家在相對算鄉下的地區,外曾祖父那輩,聽媽媽說,是養豬養鴨養雞,還有漁塭,到了外公那輩,接觸了一貫道,慢慢調整成素食,現在,我們都依舊在佛堂活動,外公也曾隨前人前往東南亞開荒,但我對外公的印象其實不深刻,記得當時國小的我,跟大我一歲、一樣國小的哥哥,總是很調皮的在外公的搖椅後面玩,自以為沒有騷擾到外公,不過戳著藤編搖椅上、那些藤編的洞的我們,其實都在幫外公做沒什麼用途的按摩,只是外公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不說,或許這是外公與我們這兩個最小的孫子最溫柔、最溫暖也充滿愛意的交流與包容。
外公過世時我應該是國小二年級左右,當時對死亡沒有什麼概念,在台北生活的我們跟在高雄生活的外公外婆,總是有著一些若有似無的距離,加上外公外婆只聽得懂台語(現在想想,外公應該聽得懂也會說一些些國語吧?),當時台語說得比較好,卻也因為世代與地區的差異,跟外公外婆真的沒什麼交流,但我腳踏車是在外公外婆家學會的,大概是以前務農的關係,外公外婆家外面有個大廣場,那個夏天,我的膝蓋摔得都是傷,從四輪腳踏車進化成二輪腳踏車。
外公過世那天,媽媽帶著我跟哥哥搭飛機趕回去,在外公外婆家等著,當時搞不懂發生什麼事,然後看到救護車開進外面的大廣場,外公臉上罩著一個大氣球,躺在醫院的那種病床上,被推了進來,然後大概是各種慌亂,我跟哥哥也被推去跟外公說再見,大概是入殮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情緒崩潰。
冗長的奠期,念經、金紙、拜拜,身為唯一女兒的媽媽、同輩的外婆、長孫的大表哥、年紀最小的晚輩(我),好像都被習俗賦予了各種責任,也被習俗的規則所規定。舅舅舅媽們打拼工作,表哥表姐們好像是外公外婆帶大的,當時外公還沒入殮,我曾看過表姊握著外公的手,我也曾說我想摸摸外公的手,跟印象中不同,那是一雙潮濕、水腫的手,又冰冷、又溫暖,手尾錢也帶著濕意,當時拿到手尾錢時我很害怕,一部分是對錢還沒有概念,另一方面可能是出於某種說不清楚的抗拒吧,放手尾錢那天,外公的手好像合不起來,拿不住手尾錢,不知道是誰的手,緊緊的握住外公的手,然後說了什麼,才放好手尾錢。
入殮時我跟我哥還有另外兩個最小的表哥被趕了出來,原因是:年紀太小,我跟哥哥們在門外,只能聽著聲音猜測裡面的狀態,然後一起研究了當時放在外面的紙紮,儀式結束要蓋棺時,我跟三位哥哥才能進去,用衣服兜住紙錢放進棺材,然後繼續進行儀式,最後蓋棺。
我不記得整個奠期有多長,但回想整個奠期的複雜與忙碌(不過我好像都在玩,當時年紀太小了),我想大概是一個非常隆重、莊嚴、盛大的奠期與告別式,因為年紀與輩分,儀式進行時我是跟在表姊後面的,表姊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辦表姊也會幫我,雖然現在我也還不清楚死亡到底是個怎麼樣的概念,該怎麼去定義與昇華,跟小時候不變的是,對我來說,死亡是再也見不到面,這個世界上也不再存在。告別式那天,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哭,大概是大家都在哭吧,也或許是隱約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懵懂不知,連個概念都不清不楚的,但我記得我的眼淚非常準確的滴進麥克風裡。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是外公火化那天,我纏著要表哥抱我,就算他當時有傷在身。好像搭了很久的車去,也等了好久,然後看著骨灰放進骨灰罈裡,我大概是又好奇又疑惑,可能也搞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天天氣好像很好,外公過世時是夏天,氣氛很壓抑,如果用色調來形容,就是灰色調,彩度超低的。
入塔那天我完全沒印象,而疫情發生後,靈骨塔不開放進去拜拜,所以我們只在外面拜拜,小聊一下下,就各自忙碌去了,在疫情前有一次去靈骨塔找外公,舅媽說,怎麼只有阿公的香顏色這麼淡(放骨灰罈的格子外面的造型有屋簷有香爐),我笑著說,因為阿公香火鼎盛啊!舅媽笑了,但至今我仍想不出舅媽笑的原因,是好的意思,還是是不好的意思?
這是我參與的第一場告別式,而奠期結束後,有許多手續要辦,我記憶中的外公外婆家,也因為這些手續,變成了2.0,有些建築是違建,有些建築年老失修,大概是一個學期、半年的時間,外婆家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客廳跟廚房拆了、兩間儲物間也拆了,只剩下類似三合院中「正身」的三間並排的大房間,不過,外公外婆家,據媽媽所言,原本是二層樓,因為地勢的關係,一樓填起來之後,只剩下三間並排的大房間,再依此向外蓋了需要的空間,但這些後來加蓋的空間在法律上是不合法的,辦手續時媽媽跟舅舅們應該煩得焦頭爛額,年紀小的我,就只須要當個可可愛愛的搗蛋鬼就好,到現在也還是仗著年紀小,在年節提些我自己想提很久、有點離經叛道的怪要求,所以,明年不一定有禮物喔!來外婆家可以不用帶點心飲料,阿帶了要記得帶走喔!
我還記得外公外婆家1.0時,餐桌與廚房間有面牆壁,加蓋的兩間儲物間,一間總是關著門,一間放著很多大水桶,現在廢棄不用的浴室是橘色調的,我還因為好奇放在浴室的小刀是什麼,誤將自己的眉毛剃掉半條(這到底是什麼莫名的失誤),以前的大門是外開式的,白色的框,下面好像還有一個紫色的壓克力板,一開門就是一組藤製桌椅,這組桌椅應該還在,只是換了位置,開門左手邊是鞋櫃,同時好像也放了外公的工具,大廣場邊有個小倉庫,每次回去外公外婆家,裡面的東西都會變,另一邊有棚子,棚子裡面有兩個灶,我記得我跟我哥有燒過,也有用灶煮過粽子,但我媽說沒有。每年都很期待外婆的粽子,如果硬要分派別,我是南部粽派,因為這是外婆的愛,雖然最後還是會哀怎麼還有那麼多,但月桂葉的香氣是無可比擬的。那個棚子後來舅舅幫我跟哥哥裝了鞦韆,有兩、三年那個鞦韆是我跟我哥最喜歡的遊戲,我也會跟我哥跑去田裡玩土,不論是挖坑還是土加水,總是玩得髒兮兮的。
手續辦好之後,外婆家慢慢變成了2.0,如果真的要分,外公過世前,是1.0,是外公外婆家,外公過世後,外公外婆家,慢慢變成了外婆家,也就是2.0。國小時,我跟哥哥有在一位畫家的畫室學畫,媽媽也請畫家老師幫外公畫了肖像,我只能說,維妙維肖。
寫在中間:
有點累了,而且好冷喔,想先這樣,希望明天,最慢下禮拜說完剩下的故事。
其實我原本只是想說說這幾年對外婆、外婆家的感觸,但沒想到說一說,變成了我對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家、外婆家的感情,早上在寫的時候,邊寫邊想著想要一起寫下來的事,真的是寫到眼淚都出來了。這種故事真的要一口氣寫完,中間斷掉,後面再回頭看,總是覺得少了些什麼。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