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趙大強的思考發散,想起了許多事,也想起他忘記了許多事。好久沒看書了。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數日不讀書,面目味噌?
他撞到了一個路人。
「唉唷的,你是會不會看路啊。」路人說。
「……。」口音濃呢。趙大強沒回答,他還在想書的事情。
「我沒有要兇的意思,不小心把心裡在想的話說出來了。」路人說,帶著歉意。
「嗯。」趙大強的腦子快轉正了。
「嗯。」路人轉身要離開。 趙大強慌張中伸出一隻手喊住他。「抱歉,撞到你了。」非常後知後覺地補充道。
「沒事。我沒注意看路。」路人從容轉身,臉上的,方才在「嗯」之後隱約流出的不悅,被換成了淺淺的笑容。
只有一邊有酒渦;蠻陽光的。趙大強想。 其實應該是我撞到人;但更可能的是我們撞到了彼此。什麼鬼啊。趙大強吐槽自己。 對方反身走了,趙大強還愣愣地留在原地。
「先生,能耽誤您幾分鐘嗎?」 我們在車站這邊舉辦了一個跟書展有關的活動,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聽?能不能耽 擱您幾分鐘時間?」 一時間連旁邊的宣傳話語都沒聽見。
趙大強覺得自己是個書展臉,無論到哪個火車站都會被書展人員攔檢。或許是命運讓趙大強變成書展臉,也可能是趙大強選擇的生活方式讓他成為書展臉。
……好吧,更可能其實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大家連命運存不存在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人有沒有生活的選擇權呢? 應該有吧。小傑就會說有。雖然小傑覺得凡事無定論,但他都會跟趙大強說有。
「我回臺中了。」趙大強傳訊息給小傑,關上網路。
他需要專心,不管是生活、自己,還是其他。
都翹班了還不專心一點嗎。
誰管他翹不翹班的,回家囉。
- 小傑很想睡。
要去臺中,他卻感冒了。
明明還有一篇論文,他卻不得不回學校了。他有一種很想死的衝動。
只是想而已,他知道自己不會去死。因為很怕痛。因為很脆弱。因為很懦弱。啊,「弱」字重複了。文人怎麼可以犯重覆用字的錯誤呢。
誰你他媽是文人啊!小傑拿右手拳頭用力敲書桌。有點痛,書桌跟他都。
有一段時間沒剪指甲了,指甲在握拳的時候嵌到掌紋裡。有一個月牙壓在正中間的智慧線還事業線上;剩下的月牙都散在掌心沙洲的他處。
等一下,我到底要去小琉球還是臺中啊?還是其實我要去的是臺東?嗡嗡嗡?
小傑覺得自己很清醒,他只是不確定自己在哪裡,跟即將要去哪裡;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大家都一樣。他覺得在很多事情上大家都一樣,只是有些人在一樣上做了一些不一樣;有些人降生的時候被選擇了一樣裡的一種不一樣。
除了要不要被生下來,剩下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決定。不過芥川龍之介小說裡的河童,就連要不要出生都可以自己決定呢。
嗯不過,我也不至於到相信人定一定可以勝天的地步啦。自古命運就常導往悲劇,這是不變的道理。
但是人還是有自我抉擇的能力。就算我沒有,別人也有。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我是被自己的大腦所統御的。
很可笑吧?自己的大腦。「自己」的「大腦」。自己的、大腦。 「被自己的大腦統御」?開什麼玩笑,那、那個「自己」又是誰?
「不就是你自己嗎?」
不就是我自己嗎?
那我自己又是什麼呢?
「那個大家都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好奇怪,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卻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奇怪呢?
等下,到底小琉球還是新竹?我要跟My Angel一起去的啊。
該死英文系,講話都配英文。
……我不是在幹譙英文系,我是在幹譙我自己。……我自己又是什麼鬼。
煩死了。報告怎麼辦。還我我的人生,我的青春。 我才不要把我的人生跟青春都耗費在這裡!以為我是什麼?「好樂團」嗎?
我才不要把我的青春給你,我是壞樂團,BadBand,Bang BaNg BANG!
小傑感冒的時候就會很偏激,他會ACT地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一樣。 他知道感冒並沒有對不起他,也知道全世界都沒有想要理他;但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為了跟什麼抗爭而活─或許是為了跟「活著」本身抗爭─所以他需要創造出一個抗爭的對象,靠他自己。抗爭本身的意義是什麼小傑也不知道。他沒有想過,可以為自己所愛的東西而活。
他覺得沒有人會有電影裡的主角光環,就算是自己的人生,也不會是主角,永遠只是被配著下飯用的菜BOY。
他死的時候不知道有誰會記得他,或許去送葬的只有他自己,假裝流眼淚的也只有他。人是很難快速意識到失去這件事的,尤其是巨大而突然的那種。可是他要假裝掉眼淚,像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書裡面可愛的鱷魚一樣,睫毛長長的,眼淚像珍珠。
不過死人要怎麼為自己送葬?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小傑太久。關於他自己的問題,從來沒有困擾他太久。因為那個東西─他自己─根本不存在。不存在的東西你再怎麼困擾也是沒用的,像是你的朋友,或是你沒買到的漫畫書,或是你沒能擁抱的樹,或是,或是你自己。
論文論文,十二點要到了,南瓜要變馬車了。
小傑跑到位在女生宿舍一樓的公共空間連wifi寫論文,但是燒燒的腦袋一片空白。他丟下充電的手機和筆電,擱下凌亂的筆記活頁紙,跑到女宿地下一樓,趕在十點店關門前去買點吃的。
樓下的全家暫停營業了。寒假到了,可是我還有一篇論文。小傑跑著。
小傑買到了神奇的Made in Japan果汁:水蜜桃和草莓氣泡飲。他小學的時候買了黑澀會美眉代言的櫻桃氣泡飲,瓶身好像是鬼鬼,結果他在跑著要去練團的途中(當時他參加直笛團)突然感覺一陣,嗯,快感,在廊道和樓梯間銜接的轉角處,地上花花白白的石頭地板上吐了一片雪白。他中午好像只吃了白飯。
他匆忙地要毀屍滅跡,情急之下去附近廁所拿了拖把開始狂暴亂拖。
回想起來,那好像是他有印象以來第一次為自己收拾殘局。這種事,總是會越做越順手的,即使你有時候很難為此感到開心。
為了自己的人生著想,小傑停用了手機裡的Messenger和FB;沒有刪掉LINE跟微信,因為會用它們聯絡的人不多,而且重新載入好像很麻煩。
可是這種身體實在沒辦法做事。而且新竹那一次,為了小天使,又重新把停用的FB裝回來了。真是傻,連韓國歐巴都沒能讓他把FB裝回來
因為他死都不想輕易把停用的東西再重啟,沒有QRCODE、就算用網頁版FB,共同好友也十萬八千里遠的情況下,他跟只能用片段英文溝通的韓國歐巴,用G-MAIL傳遞一些店家和路徑訊息。他覺得也是蠻有趣的。
突然天搖地動晃得有點厲害。雖然小傑整個人也天旋地轉,但他確定腳底下的地板也在海盜船般擺幅。
好像應該要先把門打開。
小傑眼睛半闔,感冒藥似乎終於發揮副作用了。
他睡著了。搖搖籃中香甜入眠,坐在永遠不太舒服的、校浪狗狗常跳上來睡覺的宿舍椅子上。
震央在花東,小傑睡著了。他的報告還沒結尾,手機已經充到99%電,Youtube裡喜歡的影片播到第239首。
為了確定大家都沒事,小傑順手開了拒斥許久的社群網路,同時順手把手機調成勿擾模式。勿擾模式的圖示是月亮,看起來就很適合睡覺。
手機右上角閃著綠燈,通知有人找。
螢幕中間滑出一條訊息:「趙大強說:我回臺中了。」
不知緣何,小傑想起了〈賦別〉;「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睡著了。
閃爍的通知燈好像《大亨小傳》裏頭,蓋茲比站在港口看到的那盞綠燈,盈眶的晶瑩中揉合各種想望和信念。即便相隔遙遠,要是彼此能看見一樣的黑洞,那也不失為一種甜蜜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