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強

2019/11/0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趙大強

……會有想要攻擊他人的傾向;會想要捅別人和自己。

「這種情況出現在什麼時候呢?」

無法溝通的時候……情緒失控……會想要捅死對方,又因為很厭惡這樣的自己,想要捅死自己。

「照你前面的說法,聽起來你在情緒管理失控的時候,比較會出現這樣的狀況;這件事會有對象的差別嗎?」

好像在親近的人身上比較會有,對於陌生的人,比較不會有這種想法。

「你會不會對路上走在你前面的陌生人有『想要攻擊」的想法?」

想了一下,心裡是覺得沒有但是……嗯,怎麼說呢,算是好奇吧,會有想要突然攻擊他人,看看結果會如何的想像──但這種想像很少發生,就只是知道自己有能力能夠傷害人,想要測試看看,但知道這樣不合宜,所以最後也不會去做而已。您沒問的話我也不會想到呢。

「你有諮商過嗎?」

有諮商。三次,但打算停、……。

「才三次啊?那才剛開始。」

嘖。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這麼說……但我會有一種、嗯,「性攻擊」的傾向,就是看到人會想要把對方硬拉過來親。

不過理性上完全知道這樣不對,這件事也還沒有真的發生過。比起前面那個攻擊的傾向,「性攻擊」這件─攻擊—好像不分性別、不分親疏遠近都會發生。

前幾天我去郵局辦事情的時候,對窗口的專員就有這樣的想法──要扯他領口把他拉出櫃台親;夜晚和朋友散步的時候,也曾經想這樣過。

想了一想,除了特定的人類被排除在外,這樣的想法幾乎無差別地在發生。我是說「突然想把別人拉過來親」。

「哦,所以這個—『性攻擊』─不針對特定對象。」

會來其實是因為很簡單又有點荒謬的理由:是因為看了《與神同行》─裡面暴力相向的片段;那些被擊落又組起又潰散的石頭─才決定來看精神科的。

──對了,我會有一種行為、就是,會總覺得東西沒有關緊,這種行為尤其發生在「水龍頭」。除了轉緊;那種按壓式的水龍頭啊,我會用指節叩叩叩地敲,就算指節紅腫發痛也不會停。為了規避這樣的行為,我給了自己一小段旋律。我告訴自己:『敲完一個節奏就必須停。』

「這……當你給自己一個旋律,已經變成儀式性的舉動了。」

所以我給自己一個旋律停止,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嗎?或是說,我這樣敲擊的舉動,會不會單純只是一種習慣啊?

「你給自己節奏是一種儀式,藉由這個儀式來告訴自己停止的時間……至於習慣,起初會這樣敲是因為沒有安全感;覺得不安,就會一直敲。也有可能到最後這件事就變成一個習慣。

「不過,你還是要回頭來看它是怎麼被養成的。不安跟習慣有可能互相養成。」

這樣喔。

「嗯……綜合你上述說的攻擊行為、還有這個敲擊的行為,你的症狀比較接近『強、迫、症』。──不過你剛剛還說了,其他很多東西,可能之後還可以再分析過。」

啊、還有那個,我想請問……憂鬱症的狀況大概是怎樣?

郭醫師視線越過趙大強、看向診間門口。

她的表情有點為難,但她的微笑,不失風雅:「……後面還有很多人。」

呃哦,喔、喔、好,不好意思!

「我先開一些藥給你——有情緒舒緩的藥,還有胃藥;這些藥都有緩解的效用。
 吃完藥,下週二再回診吧。」

好,謝謝醫生。



自從告訴自己期末考就跟平常的日子一樣─也好似自從告訴自己悲傷無法比較─的那時候起,日復一日的平庸更加減損了顏色:真的是日「赴」一日。從一天趕向另外一天。Day after day。

也不是「趕向」,「日子」它從來沒有什麼好匆忙的。確切的時間感或是整體的譬喻,比較像是大三躺在床上,凌晨三點鐘和室友夜聊的時候說的:「好像膠水黏在一起,膠著;一天完了接著又另一天。」那時候還說了生活就像小學生的自然習作,活著的每一天都在做觀察筆記,觀察過往的路人以及生活本身;「死」是透明附件,靜電黏在習作最後「生」的背面。你以為它不在那兒,但其實它很靠近,也很透明,透明到令人窒息,的晶瑩。

好吧其實那時候只有說關於「死」的比喻,自然習作的部分當初沒說是後來想到的。

根據表定,在星期日的18號才是「寒假開始」。但是表定總歸表定,早在15號下午5點上完課,所有課程便都結束。到了學期末,發現21學分真是給自己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禮拜一考試,考完謝謝老師;禮拜二放假,禮拜三早上小組口頭報告─準備的英文稿子太爛,陣前臨時在詢問老師後改用中文報告、忘了親口謝謝老師─下午決定還是別翹課看小組電影翻譯成果,賺到一碗豆花以及和小組成員Say Goodbye的機會。禮拜四早上考試,試後謝謝老師這學期的教導;下午照常上課,應該課堂上交的報告還沒寫完,上前問老師可否延期。老師表示禮拜五大家課應該都結束了應該是不用再往後延?心中苦澀,表情盡量不苦澀萬千地告訴老師,自己還有個報告要寫到(寒假後的)下週一。老師略帶驚訝感覺的臉色不帶特殊情緒,體貼但也同時堅定地說:那我們先試試看,真的不行可以再討論。聽完決心要在期限內寫完,雖然知道自己狀況不能。精神耗弱,體力幾乎透支。

禮拜五下午的劇場課在前些時候的禮拜六成發完畢。後來才知道已經是一對的朋友來看,畢業後在學區附近工作的朋友來看:「你表演我怎麼可以不來!」表演後帶著嚇死人的鼻影妝容有親友能尋找,是使人備感感動的事。

已經大五了,呢。

所以禮拜五跟禮拜二一樣放假──老師說放假讓你們寫報告,結果拿來休息跟準備隔天的報告。身上揹兩個報告,不然就放假了。真是很想直接結束這一切。Log Out。CLICK!

所以禮拜五早上到圖書館跑完公文,就臨時決定從桃園跑到新竹了。

公車上傳LINE給住在新竹的、已經畢業在準備公務人員考試的同學,才發現對方在中壢補教學錄影帶。心中幹譙不已。

自己到新竹,早上第一餐是全家的抹茶鮮奶,第二餐是新竹火車站的爭鮮壽司超值裝以及味噌湯。

到火車站上完廁所,在巡視站內有哪些空位可以坐下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判定她為瘋瘋的女人──微微帶鏽痕的鐵製購物推車塞滿大小生活用品,灰白斑駁的頭髮看來凌亂,身上的毛衣看起來久穿被拉長,全身的色彩像是一抹褪色的風景。

決定應該為了忤逆自己瞬間的判斷去坐在她旁邊。

爭鮮的店員不知為何,在我說不買塑膠袋的時候,臉變得有點臭,可能是想說:「這人都買了外帶食物了還差那塑膠袋嗎」;我落座在女人左邊。

想起在《駭客任務》裡頭,主角尼歐(Neo)和神諭者/祭司(Oracle)的初次見面──祭司是一個黑人大媽,穿著家居,在廚房裡戴著烘焙手套烤餅乾。突兀的協調感。

後來覺得如果有所謂Oracle,女人的樣子很適切。是我所預期以及可能想望的模樣。

把味噌湯用便利商店的藍色漁網裝著放在地上,沒發出什麼聲音地吃起壽司來,中途因為女人不時發出「好久噢!」「怎麼還不來?」「我等好久了!」而連番問道「你要吃壽司嗎?」回答是搖搖頭,我不吃這個。「你要不要吃這個(上火車之前在小七買的甜甜圈)」回答是:不用,你留著就好。等下可以吃。真的,你留著,沒力氣的時候吃。

即使記不起完整的對話,還記得聽到回答的當下,心中那種混雜感動和震撼,以及全然信服的心情。甜甜圈從單純的甜食,變成馬力歐遊戲裡的超級星星,只要吃了就會全然無敵有力氣、閃閃發光。

至於為什麼會和女人建立斷續、狀似有默契、其實各說各話的對話,在於起初女人發出第一個聲音時的、我們的對視。從女人的瞳仁中;更準確地說,是從兩人面對面凝視的焦距的半空中,我看見了自己。看見對方眼睛中照映出的自己;那個自己眼中有對方。

那個自己很無敵。

怎樣無敵呢?想起了一本小書裡的某個小章節,裡面一個男子半夜聽見有人喊著「我瘋了,你瘋了嗎?」男子便想抓著對方的衣領大叫「我瘋了!我瘋了!」作家究竟如何寫出這篇文章?這是何種心境?何等想像?

那個自己很無敵。無敵瘋。從照映著的瞳仁裡看見的是闃然的黑。不帶一絲混濁,無底洞,黑。半空中的自己,瘋到成為全世界最有理智的人類。

想起學期中課堂讀的文本,裡面一段描寫「瘋」這件事的橋段說道:「理性與非理性之見的界線是非常模糊的;那條界線就像光譜,並沒有特別突出的差別存在其中。」它後面還追加:「然而有些人為了某些事─比方說,錢─因而得到權威可以判斷瘋與不瘋,那些人,就例如精神科醫師。」我個人是很敬重專業的精神科醫師的,我只是覺得作者真的神乎其技地嘴砲而已。

越是瘋的人,反而越活得正直,且禮數周到,這並不是一件少見的事。

偶爾瘋子眼中會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但一般人,很難察覺那道虹光。神經大些的人,連瞳仁中混濁躁動的顏色都察覺不出。

總之呢,我在對視時間凝結的那一剎那,體會到了自己是很瘋的,瘋到全世界沒有人可以凌駕甚至傷害我;相對而言,我有能力拍拍翅膀把賣花人搧到蘇州賣鴨蛋或到淡水買鐵蛋。學文的人這樣亂用比喻真不好。濫用已知的權力真是心情爽朗。

因為Oracle(擅自給人取暱稱,對方若不喜歡,是不好的行為;但Oracle不會知道,我們應該不會再遇見彼此了)打槍我所有提供的幫助─要不要去打公共電話?要不要借你手機打電話?要不要吃東西?─我便沒趣又平靜地吃完我的壽司,又充滿幸福感地拿起放在地上的味噌湯嗖嗖喝起來。

然後來了一個人,那個人把一張證件拿得離我很近,我一下子看不清。因為味噌湯的熱氣把眼鏡薰得都是水蒸氣,那時候我把眼鏡暫時擱在一旁。

他說:「幫幫忙好嗎?」

我知道是要給錢的意思。我對焦中的眼睛還只看見證件上的「中度殘障」字眼以及大頭貼,正在試圖比對照片和其身後的人類,就先聽見Oracle說了「不要」。

我聽到Oracle的「不要」後,系統自動解讀指令碼,程式演算出:「不好意思,不方便。」

對方沒有多說什麼便走了。我問Oracle,為什麼說不要?Oracle說,她說的是「不一樣」,不是「不要」。證件上的照片,和持證件的人,長得不一樣。說起來,是有那麼點不一樣吧。500度的我只看出長相和證照略有不同。反正Oracle說了算嘛。

後來在我要回桃園那天,我看見證件男帶著一個看起來智能有障礙的女子走著;當時心中有點什麼晃動了一下,但也就那樣了。

再說下去這輩子都說不到重點了。

是啊,原來有重點呢。

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就這樣?

才不是「就這樣?」認識她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們一談起來,就好像早已經認識三輩子了一樣。即使我們差了六歲,多少有些代溝,但還是很可以的年紀,再一年就可以合法把酒言歡。

因為這個女孩子,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很久沒聯絡的、正在休學狀態的趙大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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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走進學校諮商室,同年3月,我踏入醫院住院病棟;bipolar disoder「雙極性疾患」,也就是普通群眾指涉訕笑情緒陰晴不定的人群的「躁鬱症」,正式附身於我,成為我生命中必須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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