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軒俞站在那棟民宿前時,他以為自己心裡多少會有些感觸的。
但仔細一瞧,原來這棟房子看起來是那麼陌生,感覺就像是個以前常常經過的地方而己。
事實上,他也的確只是常常站在這裏看看就走。
剛搬回家時,他曾經嘗試幫爸媽的忙,分攤點工作,只要一放學或休假就跑到民宿來幫忙,他爸爸是不介意,也還挺樂意他來幫忙,但他媽媽什麼都不肯讓他做,好似多讓他做點什麼事就是待他不好。
後來爸爸私底下告訴他,那是因為在他搬回家前,奶奶打了電話給媽,說這孩子他養到十三歲,什麼家事也沒讓他做過,是她寵著大的,要媽對孩子好點。
他聽了之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事實上奶奶教他很多事,尤其是做菜。
當然奶奶很寵他,他不想做的事奶奶從來不叫他做,但是奶奶年紀大了,時常背疼腰痠手又無力,很多時候連鍋都拎不太動,所以他總是主動去幫忙打掃洗衣,奶奶煮飯的時候給他幫個手什麼的。
他知道奶奶這麼跟媽說是因為她想要媽對他好點,別使喚他做太多事,但以他媽媽對奶奶的心結來說,這句話大概就等同於示威了。
他不想解釋他在奶奶那裏什麼都做,好像奶奶在說謊似的,他只是告訴爸媽,做菜是他自己喜歡,請奶奶教的,在奶奶那裏雖然沒做過什麼家事,但他可以學,爸媽教他就好。
但這對他媽媽無效,她媽總是叫他出去玩,自己繼續忙得團團轉的,硬要留下來反而好像阻礙她工作,所以試過幾次之後,他就默默退散了。
他有次看到弟弟耍脾氣說不想幫忙,被媽罵了好一頓,弟弟忿怒的說為什麼「那個人」什麼都不用做,媽煩躁的回說,「他不一樣。」,過了幾秒才回過神的罵他,「什麼那個人,那是你哥。」
「我才沒有哥哥,我是獨子!」弟弟回了一句,轉身就跑掉了,媽媽拿他沒輒,只好繼續忙著,而他在轉角邊看著,猶豫著該不該去幫忙,但看媽媽抱起剛洗好的床單被套朝客房走去,邊碎碎唸著,「看我星期天讓不讓你跟同學去騎車,整天只想著玩玩玩,不幫忙至少也多唸點書,家裏還得供著一個,都不曉得我多辛苦。」
軒俞聽了沒有再猶豫,默默的轉身離開了,現在出去只是讓他媽尷尬,如果他媽硬是要為了奶奶的幾句護短之言就要把他「供著」,那他也無話可說,至少他試過了。
所以現在軒俞看著那棟民宿,沒什麼感慨只有些無言的回憶,他仔細觀著四周的氣,運道有些低落,但勢卻不衰。
理論上運低的時候,勢也會衰,所以這表示運低是外力造成的。
軒俞朝院裏看了一下,有一家人在院裏烤肉,一對情侶在鞦韆上自拍,看起來客人不少,似乎也終於僱了幾個人來幫忙,至少生意上大概沒什麼問題。
「你、你回來了。」
俞子安從民宿走出來,看見軒俞就站在大門口,嚇了一跳的朝他跑過去。
「嗯。」軒俞應了聲,繞著民宿牆邊緩緩的走著,俞子安以為他在懷舊,跟在他身後走著,手掌無意識的在褲子上抹了抹,想著就當是遠親來訪吧,語氣顯得有些彆扭的刻意親近,「那個……媽跟子寧去逛街了,爸去開民宿業者的會議。」
「我知道。」軒俞回著,像是漫不經心的繞著民宿走了一圈,停在後院的某個角落,皺著眉彎腰從牆邊地上撿起一個黃色三角型的東西,像是被火燒過,邊緣灰灰黑黑的。
「這是什麼?」俞子安探頭望了一眼,總覺得好像是那個修行者常遞給他媽的符。
「髒東西。」軒俞皺著眉,把那東西隨手一扔,卻只拋出一些細碎的灰粉,俞子安閉上嘴不敢再問,他想起軒俞店裏那隻大黑狗,總覺得這個人就同那修行者說的一樣,變得……不一樣了。
軒俞有些厭惡的拍拍手上的灰,繼續沿著牆邊走,「那人怎麼說?」
俞子安愣了一下才想起軒俞問的是那個修行者,「他說等你來,他會安排時間讓你跟他見面。」
「架子還真大。」軒俞笑了出來,轉頭望向俞子安,「你跟他說,亥時之前他不來見我,就不必見了。」
軒俞說完就走回民宿大門,伸手在牆上拍了幾下,又抬頭看看天像是在確認什麼,才走出大門。
「呃、你要去哪裏?我留了房間給你住。」俞子安連忙追了上來,神情有些緊張。
「你讓我住這裏?」軒俞好笑的望著他,「讓你爸媽看見怎麼解釋?」
俞子安有些不安,其實他想過千百次他要不要告訴他爸這件事,但他又怕他爸知道之後會叫他回家,雖然他還算感謝軒俞肯過來幫忙,但這絕不表示他歡迎他回來……變成一家人,這個家好不容易沒了他,才變得跟原來一樣完整。
而且自他回來跟那個人說了軒俞答應會來找他之後,他媽媽就突然變得正常了,好似之前那些瘋狂都是一場夢一樣,他不想再破壞這一切。
軒俞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笑笑說,「放心,我也不想進你家門,我自己有家。」
俞子安漲紅了臉,有些尷尬的說,「從後門進去轉角的房間是爸媽留給我來玩的同學睡的,你可以用那間房,都是我在打理,爸媽沒事不會進去的。」
「不了,我有地方住。」軒俞朝他隨意揮個手就走了,俞子安又不太放心的跟上去,「你住哪兒?我總得告訴那個人怎麼找你。」
「他知道怎麼找我。」軒俞頭也沒回的走出去,這回俞子安沒跟上來,軒俞慢慢的走在路上,回憶裡這條路他曾經走了上百次,卻總是只停在民宿大門前就繞了回去,有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是要過來。
走過轉角,他媽媽和俞子寧正說笑著迎面走來,兩個人手上都提著好幾個購物袋,顯然剛剛大採購了一番,母女倆看起來都挺開心的模樣。
俞子寧一抬頭看見軒俞愣了一下,張了張嘴像是想開口,但軒俞只朝她搖搖頭,而後直直的從她們身邊走過去。
俞子寧下意識的握緊了媽媽的手,她媽媽只朝她笑笑,抬頭的時候目光朝軒俞臉上掃了過去,卻沒有任何反應,繼續跟女兒說說笑笑的走了。
錯身的那一瞬間,俞子寧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媽媽沒有認出自己的兒子。
沒認出那個她以為死在外面、屍骨無存的兒子,那個讓她內疚到幾乎要瘋掉的兒子。
俞子寧以為她會在軒俞臉上看見失望,但他只是一臉平常的,甚至還朝她笑了一下,帶著有些自嘲的神情,腳步輕快的往前走,連停頓一下都沒有。
俞子寧突然感覺到一點悲哀,也突然理解了為什麼軒俞不想要這個家。
因為他從來就不在這個家裏。
一起生活的三年,她只隨著她哥一起怨恨著這個搶她爸媽的陌生人,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認識這個「陌生人」。
她現在想起來,曾經有次她忘了帶便當,衝回家要拿的時候,他正好拎著她的便當袋追出來,看見她跑回來就笑著遞給她。
當時她連謝都沒謝一聲,搶了便當袋就跑,他也沒生氣,只在後頭叫著小心別摔倒。
還有次她生病請假在家,燒得糊里糊塗,但民宿正忙,是他帶她去看的醫生,打了針之後還是他背著自己回家的。
那次她也沒有跟他道謝,她本來想的。
可她哥說他住在這裏本來就該做點事,他只是在討好她,別被他騙了。
她當時有點想反駁她哥,但她沒有,她怕哥哥生氣。
她錯過了很多該道謝的時刻,還一直莫名的仇視他,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的中二期長得有些過份。
「寧寧,妳怎麼了?」
「啊?沒有,沒事,我在想晚上要吃什麼。」俞子寧從媽媽的叫喚聲回過神來一起走進民宿的大門,他哥正要進門,回頭聽見媽媽的聲音,嚇了一跳望著她,她朝她哥使個眼色,輕輕的搖頭,他哥鬆了口氣,笑著過來幫她們提購物袋。
「你們也買太多了吧。」
「難得有機會去逛街嘛。」俞子寧撒嬌的挽著媽媽的手,一起走進了民宿。
而軒俞這個時候剛好踏進隔兩條街上,一棟外觀有些老舊的民宿。
「請問有房間嗎?」軒俞站在櫃檯前,朝低頭直瞪著電腦雙手啪啪作響敲著鍵盤戴著耳機麥克風的年輕人問著。
「幾人房?」年輕人頭也沒抬的問,然後又說了句。「沒事,我有客人。」
「單人就好。」軒俞知道這人大概是在打遊戲副本,年輕人只朝櫃檯上的登記簿挪挪下巴,「填一下基本資料。」
軒俞填了資料,放下筆問他,「需要身份證嗎?」
「麻煩。」年輕人說完,又啪啪啪地亂敲了一通才喊了聲,「等我一下。」
說完才終於抬頭望向軒俞,接過他遞過來的身份證,拿起登記簿對了一下再把身份證還給他,從身後的牆上拿了一隻鑰匙塞給他又坐下來,手上又開始啪啪啪地打了起來。
「二樓右手邊第二間,要晚餐嗎?有泡麵、披薩跟三明治。」年輕人繼續專心的盯著螢幕。
「曾爺爺還做飯嗎?」軒俞手上拎著鑰匙笑著問。
年輕人愣了一下,又抬頭望了他一眼,開口說著,「再等我一下,不能等就踢掉我。」
年輕人拉掉耳機,上上下下的看了軒俞好半晌,「你家長輩是我爺爺的客人嗎?」
「嗯,曾爺爺身體還好嗎?」軒俞含糊的應了下,知道自己外表太過年輕,不可能是曾爺爺的客人,只笑著說。「我吃過他的千張肉,一直念念不忘呢。」
「我爺爺很少做千張肉呢,我想吃一次都難。」年輕人有些訝異的望著他,伸手搔搔頭,略顯鬱悶的說,「他兩個月前中風住院了,現在還在醫院裏昏迷不醒,我爸得照顧他,生意只能我來顧了,反正也沒多少客人。」
軒俞愣了一下,理論上曾爺爺會無憂無病到八十九,怎麼可能中風住院昏迷不醒?
那年輕人見軒俞皺著眉似乎有點難過的樣子,想了想又開口說,「那個……千張肉我不行,但做個黃陂豆絲還可以,要晚餐的話,我做幾個菜給你?肯定沒我爺爺手藝好,但跟外面餐廳比絕對差不了的。」
軒俞笑了起來,「那就麻煩你了,曾爺爺的黃陂豆絲我也懷念得很呢。」
「你還真吃過我爺爺的全席對吧?」年輕人笑著朝他伸出手,低頭看了下登記簿,「軒俞是吧?我叫曾霖。」
軒俞伸手跟他握了一下,歪著頭看他,「我記得曾爺爺說他孫子叫小北……」
曾霖滿頭黑線的說,「別提了,一滿十八我就馬上衝戶政事務所改名了,你懂那種被叫了十八年霖北的心情嗎!?改了名還被我爺臭罵一頓,足足三年吃不到一口他做的菜!」
軒俞差點大笑,但因為曾霖的語氣實在太淒厲了,所以他還是忍住了笑,「咳、我懂,那晚餐就麻煩你了。」
「嗯。」曾霖大概覺得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丟臉的過往,有些自暴自棄的又把耳機拿起來,「晚餐七點,自己下來吃,茶水間裏有茶包、咖啡、餅乾隨便用,你是熟客了,自便吧。」
「好的,謝謝你。」軒俞正想轉身上樓的時候,又回頭望著曾霖,「那個……曾爺爺哪家醫院?市裏那間嗎?」
「嗯,但他一直是昏迷狀態,你想看他的話,他住A棟603。」曾霖說著又戴上耳機,「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幹!居然踢我,你們這些沒良心的隊友,還好兄弟呢!屁!」
軒俞笑著搖搖頭,去餐廰倒了杯水上樓,找到房間開了鎖進門,四週環顧了一圈,雖然是棟相當陳舊的樓,但房間裏總是打掃得很乾淨。
這裏算是他的避難地,那三年裏他要是沒地方去,他就來曾爺爺這裏,他爸媽從來不曉得他說出去玩,卻常待在兩條街遠的地方而已。
阿成開始飆車之後,他不愛看他玩命,就跑曾爺爺這裏看他做菜,有時候給他打個下手,陪他說話、下棋,那時候曾霖在外地唸書,正是玩瘋了的年紀,一年都沒回來過一、兩次,曾爺爺說起他總是嘆氣,神情裡卻是顯而易見的寵溺。
曾爺爺跟他沒見過面的爺爺是老朋友了,跟奶奶也有不錯的交情,但曾爺爺不開心他爸媽對奶奶不親近,所以也沒跟他爸媽往來,他爸媽只知道兩條街過去那棟老民宿的老先生是爸媽的朋友而已,逢年過節連打個招呼也沒有,讓曾爺爺更不喜歡他們,因此就格外喜歡他。
他離開東部的時候,是曾爺爺給他做了全席送他的,硬是塞了個紅包要他好好唸書,說將來要是工作不好找就回來找他,他把手藝傳他,不傳他家那個臭小子。
軒俞記得自己那時候好開心,比起爸媽硬是叫弟妹陪著一起吃彆扭得讓他食不知味的一桌外賣送別餐,那桌曾爺爺的全席好菜才是他腦海裏最鮮明的美好回憶,不管是味道還是曾爺爺豪爽的笑容都是。
想起曾爺爺的笑容,軒俞的笑容淡了下來,他會卜算之後算過的,就算不準也相去不遠,更何況那還是他拉著鍾平確認過,曾爺爺無病無痛壽終正寢八十九,怎麼可能會在醫院裏昏迷不醒。
軒俞直覺這跟家裏的事有關,而那個接近他媽媽意圖要引他出來的那個人,他大概知道是什麼來頭了,因為雖然淡到不明顯,但他還是聞到了一絲令人厭惡的、熟悉的臭味,他在那山洞裏聞過的,那個味道他永遠不會忘記。
因為鍾平告訴他,那是饕餮的屍身熬出來的屍油製成的蠟蠋。
聽到之後,他想忘也忘不了了。
「冥府人嗎……」軒俞自言自語般說著,走到了窗邊打開了窗,看著外邊的一片昏黃。
「還真是煩人。」軒俞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雙臂交叉趴在窗檯邊,看著夕陽落下的景色,搭著遍地的綠意,美得像他以前總愛收集的風景明信片。
軒俞一下子忘記了煩人的事,想著還要記得去牧場給軒赤買豬肉,也許有空的話,上那座山去看看山上有什麼,搞不好有幾個不出世的修行者也不一定。
軒俞笑了笑望著火紅的太陽慢慢的消失在山峰之間,天邊一片豔藍混著橘紅的雲彩,讓他想起跟阿成一起看夕陽的日子,心情一下子平靜了起來,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
他想當個凡人。
就算他的人生有那麼一部份的殘缺,但他也擁有許多美好的回憶和朋友,就算他不能再做俞定邦了,他還是可以以軒俞的身份當一個人。
軒俞突然間這麼意識到,他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想要確認自己是個普通人。
就算他原身不是,就算他必須得修行才能不拖家人的後腿,就算他什麼都不做也有那麼多人、鬼、妖怕他,就算總有人想打他的主意讓他當回一隻妖獸,總想逼他吃人或者是吃掉他,但他還是想當個人,當個普通的凡人。
這聽起來有點矛盾,但軒俞只是這麼堅定的想著,不管那些人想要他當什麼,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他想自己是什麼,自己就是什麼,而他知道軒珞會支持他。
軒俞再抬起頭來,窗外已經開始暗了下來,灰暗的天空中有著蠢蠢欲動的黑影在雲間翻滾著,他感覺到一絲寒冷的氣息從窗外飄了進來。
軒俞嘆了口氣,他認錯什麼都不會認錯陰氣,這果然跟冥府有關係,這下是真的麻煩了。
軒俞此刻只想著,他已經很難有時間和鍾平相處了,如果這事被軒赤知道了,那往後鍾平可能連大門也進不了了……
想到這裏,軒俞欲哭無淚,只堅定的想著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鍾平。
如果他不知道,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軒俞這麼想著,堅定的點點頭,握著拳給自己打氣,「可以的,瞞得住的!」
他關上窗鎖好,想了想在窗框和房裏設了幾個陣法,上次在冥府遇上那群人的時候,自己還什麼都不懂,現在可不一樣了,預防萬一總是好的。
花了點時間搞定,他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想起自己期待的那個味道,開開心心的離開房間下樓去,準備大啖一頓記憶裏美好的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