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6|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COKE不是可樂(上)

客廳裡是索菲和那天她店裡見過的其他幾個刺青師,他們坐在沙發上正在聊天。當時索菲正伸長著脖子,一手拿著我中午拿來吃飯用的盤子,另一隻手拿著被捲成筒狀的20英鎊紙鈔,盤子上是一張信用卡和幾條細細長長的白色粉末,所有人在我開門的那一瞬間定格然後抬頭盯著我看 ...
我們離開餐廳往家裡方向走去,其實也就五分鐘的路程。這條王土大道從倫敦市中心泰唔士河邊一路往北貫穿,是東倫敦的一條主要幹道。索菲明顯地喝開心了,開始跟我說過去東倫敦是多麼的不堪,又破又舊,充斥著毒品和犯罪,是個許多角落都沒人管的世界,會住在這的通常只有社會邊緣人 - 例如像是毒蟲和窮困潦倒藝術家。後來沒想到這些人有幾個後來紅了,變成大藝術家,反而現在這裡變成潮區了,房價一路漲了好幾倍到現在已經沒多少藝術家住得起了。
其實對於我這一路吃台灣米長大的人,現在的蕭迪奇對我來說還是許多角落都沒人管的世界,相比起來台北大概算是可愛動物區,至少我在台北還沒有在電話亭附近看過針筒。
王土大道 Kingsland Road
王土大道 Kingsland Road
回到那個可愛的客廳,威廉就坐在角落看書,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 為何威廉沒有和我們一起去吃飯?不知為何我直覺的認為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或許私下再問索菲比較適合。
索菲和威廉放著Thom Yorke的Hearing Damage,他們手拉著手跟著音樂擺動起來,同時也替我倒了杯紅酒,拉著我的手要我加入她們。
『歡迎你加入我們,乾杯。』
他們嘻笑著聊著跳著,輪流的放著一首接一首的歌曲,一邊跟我說他們一起去看了誰誰誰的表演,然後索菲在第一排跳舞跳得忘我後來還讓他們一起被請去後台(至於後台都在幹嘛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說)..
他們說著曾經一起偷偷半夜闖入隔壁的博物館,在庭院的草皮上跳舞喝酒看星星;說著他們共同最愛的一首歌居然是在YouTube上只有五萬次點播的冷門歌曲;說著人與人之間的意識用著多麼不可思議的共鳴彼此連結著,一直到深夜。我就像是個觀眾看著一部電影,而這部電影似真似假難以分辨,又像文藝片、又像紀錄片。
儘管兩位都已經步入中年,但他們就笑得像一對初戀的情侶一樣,說這兩年來只要不是吵架就是如此,每天的生活充滿了熱情,也抑或是激情 ... 然後偶爾一起看向我說『我們得好好想想怎麼讓這位寶寶體驗人生。』
我癱坐在沙發上,在半夢半醒之間,看著眼前的畫面,蒙太奇的手法講述著一種放蕩不羈的人生觀,不論是愛情、藝術,還是生活。
陽光從窗外灑得我滿臉,我從沙發上昏昏沈沈的醒來,頂著宿醉的暈眩看著空無一人的客廳。我慢慢地、好好地端詳這個客廳 - 看著桌上塞滿著濾嘴的煙灰缸、留著紅酒漬的高腳杯、散落一地的銅板,還有櫃子上那個不停發出雜訊的老音響。
我發現一本佈滿灰塵的書,靜靜的躺在沙發旁的邊桌上,書名叫做『刺青大師 - 與世界上21位具有影響力刺青師的作品』。
刺青大師 - 與世界上21位影響力刺青師的作品
我拿起那本書拍了拍灰塵,隨手的翻了翻。然後看著那一頁索菲年輕時的專訪和照片,完全傻眼 ..
書裡的她青澀可愛,看起來年紀比我還要小,講述著自己如何從一個義大利的鄉下小鎮,從完全不會說英文的來到倫敦,一路走到現在。
我實在很難相信這個每天過中午才起床、每天喝掉一支紅酒、每個週末開趴還用藥的人能建立起這樣的人生,通常以上條件結合在一起,在我所認知的世界裡,應該是個完美的反面教材才對,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闔上書,靜靜的感受著我那正一點一滴崩壞的價值觀。

終於,週末來臨,不得不承認我其實默默的期待會發生什麼事。這幾天我忙著處理台灣還沒有結束的案子,然後開始探索倫敦的音樂產業,報名了許多講座和課程活動等等,看能不能混出什麼頭緒來。
週五夜晚,剛聽完《紅磨坊》作曲者頂著那個像瘋狂愛因斯坦的造型,講述他的工作流程第一步就是確保有足夠的藥,我滿頭問號的從辦講座的錄音室回家,正思考著這地方到底咋回事,畢竟違法的事大家怎麼可以這麼隨性,直到我踏進家門 ...
走廊最底通往客廳的門關著,可以隱約看到人影晃動嘈雜的聲音,還有那台唱著PJ Harvey的老音響。
推開門,我看到了只有在電影裡見過的畫面 ...
客廳裡是索菲和那天她店裡見過的其他幾個刺青師,他們坐在沙發上正在聊天。當時索菲正伸長著脖子,一手拿著我中午拿來吃飯用的盤子,另一隻手拿著被捲成筒狀的20英鎊紙鈔,盤子上是一張信用卡和幾條細細長長的白色粉末,所有人在我開門的那一瞬間定格然後抬頭盯著我看,在場倒是沒有威廉。
『啊你回來啦~』索菲講完這句話之後低下頭,用鼻子一口氣吸掉了一條白線,然後把盤子交給下一個人『過來坐啊』索菲挪出了她旁邊的位子叫我擠進來,倒了一杯紅酒給我,大家相繼和我打招呼然後繼續各自聊天。
畢竟人生第一次遇到這個狀況,雖然早在那天和索菲吃完飯之後就在想遲早會有這一天,但一時仍舊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這是什麼啊?」我指著那個已經傳了一圈的盤子。
『Coke.』也坐在我旁邊的強尼跟我說,他也是店裡的刺青師,英國人,上回在店裡見過了一次面打過招呼,他留著一臉粗獷的酪塞鬍。難道他說的是可樂?
「可口可樂?」然後大家就笑了。
『你是認真的嗎?你不是做音樂的嗎?』強尼睜大眼睛的看著我,一臉不可思議『還是我誤會了其實你搞的是教會福音?』
『欸人家剛來倫敦你不要這樣。』索菲邊笑邊說『來,這個叫做古柯鹼,我不知道怎麼拼你可以問強尼,不過你說的也沒有錯,可口可樂當初也是有加古柯鹼的。』此時我心裡正想著:台灣一級毒品,五年有期徒刑。
古柯鹼三寶:盤子、紙鈔、信用卡
「是什麼感覺啊?」
『試試不就知道?但你明天有要幹嘛嗎?』索菲把盤子督到我面前,但我沒有伸手。
「是沒什麼重要的事,但我會不會變毒蟲啊?」
『我們看起來像毒蟲嗎?強尼,告訴他你的正職是什麼。』說實在,雖然我知道他們正在嗑藥,但其實每個人都還滿正常的,至少我看不出來有什麼異狀。不過我相信他們一群人要是一起走在台北的街頭,大概也不太會有什麼人想要靠近。
『我在中學當英文老師,假日才去店裡兼差。』蛤?!什麼?!對不起我真的沒有看過刺青刺得這麼滿,耳洞穿這麼大,然後現在正在拉白粉的中學老師 ... 『看來你需要一點"教育"。』強尼邊笑邊說,如果我是他的學生一定會覺得他很酷。
『OK,這得認真一些。這可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刻。』索菲站了起來關掉音樂『準備好長大了沒?』然後轉頭大聲跟大家說『欸!Yo!各位!我們家小寶寶說拉coke會變毒蟲,你們安靜一點幫我一起教育他一下。』她一邊說一邊一手搭上我的肩。
於是,我的藥品知識第一堂課入門課,在我家客廳展開了。
『通常古柯鹼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提神,然後增強你的感官。你會覺得頭腦轉得快很多,而且會變得很有自信多很多話想說,不熟的人拉一條馬上熟。』『你們亞洲人齁,就是沒coke拉才大家都害羞成這樣啦。』
『你有看過華爾街之狼吧?』索菲拿回盤子,開始用信用卡分切著那一小堆白色粉末。
『那些都是真的,我朋友在紐約當銀行家他們照三餐拉。』另一個人接著說道。
「可是不會上癮嗎?」其實從頭到尾我只想知道這件事,畢竟這是我心中目前唯一一個還在阻止我的問題。畢竟我已經相信在倫敦,或許只有東倫敦,娛樂用藥物只有區公所貼的海報在阻止大家。
『天天拉當然會,你天天打砲也會上癮啊,但我拉了快30年還沒有遇過拉第一次就上癮的啦,不過第一次小條一點好了。』索菲手上那一盤快速被她分割成幾條細線『還是其實你是個心靈脆弱的孩子?不會啊,我看你都敢自己跑來倫敦了。』
『Coke會上癮通常都是心理問題,就是你他媽自己想拉,而不是你的身體想拉。例如你邊拉邊工作,就像那些銀行家,久了你就會習慣那個頭腦過份清楚、執行力爆表的自己,後來不拉去工作就會覺得效率低落。』
索菲停下動作然後指著我的鼻子,很認真的看著我說『所以千萬不要拉完工作,尤其你做音樂的時候,不然我殺了你。』『或是他們會幫我殺了你。』然後大家笑成一團。
「會變成路上看到的那些毒蟲是嗎?」
『不對,他們才買不起coke,這一公克現在少說50鎊勒。通常你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毒蟲都是打海洛因。』『海洛因是最便宜的毒品,因為它的成癮性最高,也是社會底層邊緣人最需要也唯一買得起的,但是品質當然也就很可怕。海洛因是生理成癮,也就是你不繼續注射的話,你的肌肉會痛、會抽蓄,然後食不下嚥睡不著覺。』
『然後你的人生就毀了,這幾十年來我看過真的戒掉的只有一個人。所以記得,以後遇到要打針的通通都不要碰。』
「你有打過嗎?」這麼詳細地描述實在讓人很難不懷疑。
『那個唯一戒掉的人就是我。』她露出標準的驕傲表情,一邊挑著眉毛『我十幾歲的時候,男友是威尼斯的毒梟。』『然後有一次面交的時候遠遠看到來領的是居然是我爸,然後我男友說他已經跟他買了十幾年,偶爾還會叫妓女。啊離題了這故事有空再說 ... 來!』
她自己拉了一條後把盤子端到我面前,我接了過來,然後看著上面的白色粉末愣著,內心無比掙扎。
『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變毒蟲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索菲大概也看得出我的掙扎『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它的功能,而且通常第一次拉不會有什麼感受,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體會。』
『當然也不強迫。』索菲大概是看我沒有要動作的打算,伸手過來要拿走盤子。
其實整個過程我是非常緊張的,畢竟從小在台灣大家都告訴你,毒品碰了人生就是黑白的,你從此將一事無成什麼都不是,墮落成一個毒蟲。然而這段時間我在倫敦遇見的每一個提到藥的人,人生看起來都比我精彩許多許多,我甚至還花錢去聽毒蟲開的講座,然後還爆滿,幹!什麼世界啊!他們不是應該都要在牢裡蹲然後被輿論抨擊、家人排擠然後社會唾棄嗎!
想想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比現在來得更安全的場合了,我低頭一手按住一邊的鼻孔,用紙鈔吸管一口氣把一條白線拉完,一鼻子的嗆辣直衝腦門,這感受完完全全就是Airwaves口香糖的廣告,這廣告放在口香糖上算是廣告不實,倒是完美的形容了當下的感受,雖然沒想到十幾年廣告梗用到現在還在用,但也直接讓我懷疑Airwaves企軒根本就有在拉。
然後大家有的人歡呼有的人吹口哨,強尼站了起來給我一個擁抱『歡迎來到倫敦,你現在有10%的倫敦血統了。』索菲也邊歡呼邊從後面抱住我,然後大家笑了笑又各自聊了起來。
『你他媽掉滿地很浪費欸。』索菲忽然伸出手壓著我的額頭把我的頭往後仰了一些,然後用手指清了清我人中附近殘留的粉『嗚呼!怎麼樣?覺得如何?人生第一次拉coke欸你應該要紀念一下今天。』
「有點辣,馬上精神好了些是真的。」我把盤子遞給強尼,換他了。
『欸等等,來,你自己那一條附近剩下的一些殘餘,你可以用手沾起來抹在牙齦上。以前的牙醫就是靠這個麻醉的,你可以感受一下這個,呃,復古的浪漫。』強尼沾了一些示範給我看。
『嗯這年頭真的很好的貨不好找,這個藥販我叫了十幾年了,一路看他從騎腳踏車到現在開賓士還結婚生小孩了,他的貨品質算是穩定了,以前我跟我男友賣的貨保證不辣。』索菲繼續說道。
大家各自熱烈的聊著,其實有些片刻我完全沒有進入正在進行的話題,倒是認真的想要感受我的身體到底會有什麼反應,然而除了逐漸被麻醉的鼻孔和牙齦,還有咬牙切齒這個動作莫名忽然變得很有快感,以及有點過分明亮的精神,我實在沒有什麼其他明顯的感受。
『欸!叫你欸!』忽然索菲拍了我一下『不要發呆!拉coke的重點就是要跟人交流,要講話啊!重點不是鼻子跟牙齒好嗎?是腦袋!』
「噢,好 ...」然後他們繼續著其實我不太搭得上的話題,畢竟和大家也不太熟悉。
過了段時間,索菲大概看出了我的困難,於是過沒多久就把其他人送走了,客廳裡只剩下我和她。
『他們要去另一個地方續攤。換我們好好聊聊啦~怎麼樣?有什麼感受沒有?』
「沒有欸,就還只是覺得麻麻的。」
『是啦,很多人第一次都沒什麼感受,我自己也是。來!今晚我和你就夠了。』她繼續切了起來。
然後索菲就開始講起她年輕時和毒梟男朋友的瘋狂故事,當年她16歲,和男朋友一起住在威尼斯的豪宅裡,櫃子裡永遠有好幾公斤的各式粉末和藥丸,同時一一跟我介紹常見的藥品,告訴我它們的功能和副作用以及使用場合,也嚴厲的告訴我哪些東西絕對不能碰,還有哪些東西沒玩過算是人生遺憾。還有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告訴老爸其實藥頭是她的前男友,她一直都知道老爸偷偷嗑藥還會叫妓女。
『我到現在都還不敢開口,連我媽我都不敢告訴她。』她邊說邊切著手裡的盤子『欸都我在說,換你啊!告訴我你的故事,我全部都要聽!尤其是那些你沒跟別人講過的。』
殊不知,我人生中第一次和一個人徹夜暢談,噢不止徹夜,是沒日沒夜地暢談,就在今天。
To be continued ..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