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康堤－極盛貴族惡之華】【Part 2.】公爵父親的皇家舞會

於美麗湖畔之維斯康堤家族百年別莊，老管家馬可將陰暗的大廳的燈，一盞一盞慢慢點亮，〈世界日報〉記者法蘭斯瓦不禁抬頭環視，充滿訝異：「您家這座城堡，似乎比《浩氣蓋山河》裡面金碧輝煌的王宮，又更壯觀豪華吧？」「區區一個南部鄉下、西西里島的王子，」坐在輪椅上、年近七十的維斯康堤開玩笑說：「怎麼和我們北方文藝復興、米蘭公國領主嫡系比較？」導演看著牆上父母的巨幅油畫肖像，說道：「況且，這只是個度假城堡，老實說並不符合我父親，維斯康堤公爵，他的洛可可品味，這是我母親嫁妝的一個部分，一個工業革命、世紀末風格行宮。」記者看著高聳天頂的壁畫目瞪口呆，卻不忘提問：「聽說《浩氣蓋山河》原著出版的時候，在義大利國內引起左、右派激烈的辯論，您卻執意改編成電影，似乎為自身貴族辯解，最後引發義共的大肆追剿？」導演此時似陷入了回憶：「讀到這本西西里王子的往事，我似乎看到我公爵父親的影子… 怎麼在摧朽拉枯的革命大時代，能夠順應劇變，放棄權力，生存延續…」

維斯康堤家族名列歐洲最古老的貴族，其顯赫家世可回朔近千年，為米蘭公國的領主兩百年，中世紀一度幾近一統北義，和教皇國、威尼斯共和國三強鼎立；然因繼承問題痛失王座，卻仍屬於統理米蘭的關鍵權貴，經歷邀請達文西的文藝復興、拿破崙的入侵占領到完成義大利統一，四百年歷久不衰；其貴族家徽，一隻大蛇捆咬一個野蠻人，不僅今日於米蘭市區到處可見，更成為愛快羅密歐跑車標誌一個半邊組成部分。然工業革命發生時，卻成傳統貴族階層的致命危機，封建制度在革命之下成眾矢之的，而新興中產階級伴隨政經實力，展開全面奪權；面對存亡危機，導演的父親卻懂得運籌帷幄、扭轉乾坤，終使得米蘭的維斯康堤，不僅延續歐洲最古老血脈，最後還「名列最富有的貴族」。

「貴族和中產階級的鬥爭奪權，似乎就是《浩氣蓋山河》的主題了。」法國記者說道。「這是歐洲的故事，義大利的故事，也是我父母的故事。」維斯康堤似乎陷入了沉思。「您父親就像電影中畢蘭卡斯特飾演的西西里王子，面對革命爆發，不但自行退位，還幫革命分子一把，為了城邦著想，奉手讓賢給野心勃勃的中產階級？」導演笑著回答：「我在開拍前也是這麼想，這不就是我們家族能在革命下，存活到今天的方法嗎？但是在拍攝的時候，我卻越來越在渣男痞子，亞蘭德倫，看見我父親的身影…」對比畢蘭卡斯特撐起電影豪氣萬千的氣魄，進退有據，沉鬱頓挫，大開大闔，亞蘭德倫卻是個爭議性十足、遊走灰色地帶的曖昧人物，他不僅如狐狸般嗅覺靈敏，知道順應大局，挪為己利，更懂得淋漓發揮他的男色魅力賀爾蒙，達成他可能不知廉恥為何物的旺盛野心。亞蘭德倫在加里波底革命千人隊來時，馬上二話不說加入，因為他深信，「如要一切不變，只能一切改變。」然而加里波底三教九流的紅衫軍失勢時，亞蘭德倫深知見風轉舵，成為前程遠大的正規國軍。亞蘭德倫本和青梅竹馬的王子千金情同意合，然遇到家財萬貫的中產階級土豪女兒，卻以百米手刀速度轉換對象。維斯康堤特別營造克勞蒂亞·卡蒂納飾演的土豪女兒，第一次出場的關鍵時刻－在衣香鬢影、行禮如儀的華麗宮殿，這個沒什麼禮貌的平民女子岔然出現，頃刻所有貴族卻被她宛如野貓、渾然天成的美色震攝住，彷彿時間和空氣都給凍結、慢動作了好幾秒；然而，維斯康堤更加神來一筆，這時克勞蒂亞·卡蒂納不經意撇見亞蘭德倫，換她被一個可能比她更性感的妖物給驚嚇到；賀爾蒙宛如乾柴烈火，野貓棋逢敵手，竟瞬間被美男給馴服…

《浩氣蓋山河》中亞蘭德倫和土豪女兒的關係，可對照維斯康堤父母之間的關係。面對各種革命紛至沓來，不僅是推翻封建制度的政治革命，更有翻轉整體政經結構的工業革命，千年傳承的維斯康堤家族似乎遇到存亡的關鍵時刻。維斯康堤公爵深知，貴族門當戶對的聯姻已成宛如死巷的過去式，如同電影中亞蘭德倫的謀略，未來在於結合菁英階級身分與中產階級財富的相乘力量；而導演的母親，卡拉，身為米蘭製藥工業大亨、富可敵國的女繼承人，其白手起家、中產階級家族，正是缺乏一個鯉魚躍龍門、擠身上流社會的臨門一腳。維斯康堤父母雖似因兩方大家族利益而一拍即合，兩人更是以才貌匹配、相互吸引－如果卡拉為深具音樂素養、才思敏捷、萬貫家私的米蘭第一美女，維斯康堤公爵於美貌上完全不惶多讓，被謂為「義大利王國第一美男」；宛如《浩氣蓋山河》女主角，卡拉棋逢敵手，甚至甘拜下風，被美男給震攝、完全說服了；於是義大利首善之區，米蘭兩個最顯赫家族，成就「女才男貌」的世紀結合。

法國記者看著牆上掛著維斯康堤父母的肖像，接著環顧高聳的大廳，說道：「《浩氣蓋山河》中長達四十五分鐘、氣派輝煌的舞會排場，是不是參照您小時候在這個城堡的回憶？」導演想了一下，喃喃說道：「可說是也不是，這個城堡是我母親那邊的製藥工廠，為了顯示其驚人財富所興建的，主要是接待新興的中產階級和平民百姓，如果說到真正的皇家舞會回憶，可能是我小時候在奎里納萊宮…」法國記者驚訝問到：「義大利國王的王宮？」維斯康堤笑著說：「當然，您不知道，我和王儲翁貝托王子，從小在王宮是黏在一起的玩伴？」

作為名列歐洲最古老、最顯赫的貴族，維斯康堤父母和義大利王室過從甚密。導演的父親，維斯康堤公爵，作為當時「第一美男子」，成為國王伊曼紐三世的禮儀顧問，負責統籌王室的服裝安排。維斯康堤一家人經常出入奎里納萊宮，翁貝托王子於是和小兩歲的未來導演，成為莫逆之交，兩人親密的友誼一直延伸到成年四十多歲，更有小報消息指兩人好到似為同志情侶，兩人戰後因王室危機而決裂，從此分道揚鑣。

「我一直想問，您為何在這個可說影史上最華麗的舞會場景，不斷提到死亡？尤其畢蘭卡斯特一方面看見年輕一代跳舞，好像瞬間老去，一腳踏入棺材，一方面自己老骨頭跳起舞來，好像比誰都還要優雅，還要年輕。」法國記者坦白說。維斯康堤如蒼鷹般嚴肅的臉，終勾起一絲笑容：「我要表現的是，貴族如何沒落，如何死亡。就像我父親的時代過去了，義大利國王的時代也必須過去。」如同電影中西西里王子說，他們貴族像「豹」（原著小說和電影原名）一樣高貴勇猛，統治歐洲上千年，現在換成中產階級「豺狼」，以奸巧耍詐宰制世界。如此詩意的自我解釋固然美，但更深一層看，從貴族到中產階級霸權，不啻都是豺狼虎豹之徒？連王子都自知，豹也沒比豺狼本質高貴太多，而他決定以更大目標，順應情勢，與時推移。維斯康堤自己也清楚，家族雖出身顯赫，然卻源於多個惡名昭彰的可怕暴君奠基；歷代王公貴族能得勢，是否比豺狼還要來奸詐凶狠？

維斯康堤有些自言自語說：「義大利貴族於二十世紀沒落，是否咎由自取？當墨索里尼得勢之際，多少貴族依附法西斯黨，視為義大利反共的世紀救星？」不但導演父親，維斯康堤公爵，孕育故鄉米蘭為法西斯崛起溫床，義大利國王伊曼紐三世，更與墨索里尼合作，一齊稱霸二十年。維斯康堤思索，從貴族、中產階級到法西斯，是否為從豺狼虎豹到豺狼虎豹的權力宰制？

「您家族、義大利國王和法西斯黨之間的關係似乎很複雜？」法蘭斯瓦試探性地詢問這個敏感問題。維斯康堤似乎陷入過去痛苦的時光：「我大哥在大戰中，為伊曼紐三世犧牲生命，那時我正在拍《沉淪》… 整個王室，整個貴族階級，我父親，尤其我自己，第一時間都是法西斯的信徒…」維斯康堤如猛禽般的面容，忽然柔和起來：「如果我父親像是《浩氣蓋山河》那個亞蘭德倫，一個到處散發賀爾蒙的美男還是渣男，一個嗅覺情勢變化的投機操縱份子，我個人可能比較像那個西西里王子吧… 我相信順應時代，與時推移。《浩氣蓋山河》拍攝的是王公貴族死亡之舞。為了一個更美好的時代，我歌頌我族的沒落。」法國記者似乎想到什麼往事：「您和王室的關係後來產生了質變？」維斯康堤又陷入了遙遠、苦甜的回憶：「就算我和翁貝托王子是從小到大的至交，戰爭一結束，我公開支持推動廢黜王室…」伊曼紐三世讓位翁貝托王子三十天後，義大利公投通過廢除王室，國王家族潛逃，共和國於是成立；如同人民對王室與法西斯權力共謀的反撲，千年貴族統治，以戰爭血淚正式畫下句點…

👉下期預告：「米蘭女王」母親影像－《威尼斯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