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源詛咒:閣災 II 獵人
我都讓他們叫我阿魯卡德。我生在一個富可敵國,如今已衰敗頹廢的貴冑世家。縱然如此,祖輩龐大的資產仍讓我從小衣食無憂,得以受極為良好的教育,我知書達禮的同時也嫻熟於刀劍,我的顏容美貌無比,甚至還在藝術、美、愛情上富有令人驚豔的品味。
我是完美的。至少,我曾被如此告知。
我家族的血脈遠古而偉大,但是,我始終是一個孤獨的異鄉人。
我一直是個不願受管教拘束的人,但一種責任驅使我,讓我在父親死後回家繼承他那個搖搖欲墜,殘破腐爛的可悲國家。我有抱負理想,卻被現實的壓力逼迫的毫無法辦法施展;我改而逃避現實,卻被我可恨的家族一次又一次逼了回去。
我被自己家族的歷史囚禁了,我瘋狂病態的罪惡家族的成員從我誕生伊始就綁架了我的命運,本來我的富裕和才幹足以撼動世界。然而,現今我只能像個紈褲子弟把金錢與生命揮霍向無底深淵,來排遣讓我憤恨痛苦的宿命。
我用我的金錢買來所有可能得到的,最強烈的感官愉悅。我靠逃家時帶出的金錢扮演過很多角色,嘗試過不一樣的生活。
憤怒的我曾經當過學者、船長、傭兵、探險家,甚至是墮落的地痞流氓。
憤怒的我曾經不斷利用我的假身份去挑釁著凡人世界的道德常規,這一行為讓我品嚐了三個貴族的妻子,與她們丈夫的死亡和鮮血。
我體會過,在德爾斯蘭永無止盡的代理人戰爭中,騎馬衝垮線列步兵的陣型,在火力的最前線聽著英德爾步槍的子彈合著戰鼓的拍子劃過空氣的歌唱;也瞭解海洋上的颶風是如何像極了地獄之口;而潮濕的裟納雨林是如何在翠綠鮮豔之中,藏滿了死亡的恐怖與美麗。
我後來隨著布列登大公國的遠洋艦隊到過遠東。
在文藝饗宴的華麗大江無盡流動的長安,我聽過藝妓聲淚俱下的抱著琵琶歌唱出在唐國流傳千年的淒美絕輪的詩歌,並曾在莊嚴古老的北方皇城附近的租借口岸享有職位,在此期間我親眼見證金帝國與陽初的大名集團們,如何利用西方人賣的戰艦在海上屠殺彼此。我在東方的最後時日,是跟隨過兩位虔誠堅定的喇嘛,顫抖著對霧氣翻騰的九嶽上,依傍山體鏤刻直至萬里幽谷的九尊大佛不自覺敬畏跪拜。
我後來還曾獨自一人,騎著馬,在美哈尼大陸廣茅無盡,飄散黃沙的西部戈壁見證一千五百年前,那比長安、倫敦、我祖國法隆德斯的王都巴黎都還龐大的掏金熱城市的壯觀廢墟。
我睡在廢棄了千年的,足以容十輛馬車並行的鐵路枕木上,當我吞吐著白色寒煙仰望夜星進入夢鄉時,耳邊盡是死城的牆壘被冷風吹過的銳利聲響,彷若是這座城市的孤魂野鬼緊纏著未盡的掏金夢而呢喃的夢囈。
後來,我甚至還曾把尋找英德爾王國東方的古拉費幾亞山脈上,那隱身於傳說迷霧的血之古都雅南給排入行程... 但在我還沒執行時,我心中的某一部份卻已經停止供應前進的動力了。
某一天,經歷過多彩多姿的冒險與幾次大難不死後,我決定要回家。
我,阿魯卡德改回多年未用的真名,再度回到祖輩為我留下的,龐大陰鬱的歌德式城堡中。
空泛華麗的城堡,只有糖衣般無聊的甜膩洛可可室內裝飾,牆上掛著記錄我父親、伯叔父、姑母與祖先們端莊嚴肅,面容壓抑的畫像。這一切,皆坐落在我繼承的龐大國土的都城郊外,那時常陰雨綿綿的黑暗土丘之上的城堡裡。
我再度徘徊於那座理應屬於我的混亂都城下,漫步在肉體因生化武器而畸形扭曲的人群,與外貌尖銳可怕的歌德建築中。在家鄉廢墟建築的暗影下,我最終發現了,不管去了哪裡再怎麼逃避,終究都是會領悟到... 我不屬於那個地方。
命運告訴我: 我是異鄉人,世界的異鄉人。
阿魯卡德於煤氣燈下喘息著,冰冷的白霧自黑色的艾斯切尼亞方巾底下不斷吞吐而出,直到朗松爾城再度變得如過往一樣死寂為止。他扶正黑色的大禮帽,左手一個甩動,將墨黑短披風的鮮血灑在逐漸被沙漠化的城市磚地上。最後,黑影將血淋淋的右手破裂的指甲擦拭乾淨,戴上手套後雙手並用的將披風重新繫回暗紅大衣的背上。又一支礙眼的巡邏隊消失了。
夾雜沙粒的晚風,飛揚在煤氣燈光下。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朗松爾城的街道上僅有夜霧與煤氣燈相伴,街道巷弄的活物只有人員數量和火力加倍的夜巡軍隊,和幾隻逡巡在下水道,口中叼著死老鼠的貓。
朗松爾野獸的肆虐,令一整座城市的新住民們人心惶惶,本身就已經被死寂與哀傷佔領十多年之久的朗松爾城,更是被實施了嚴格的管制。阿魯卡德不懂一個全是死亡的地方是能管制什麼,或許這些人就是想找點事做吧。隨後,他仰望天空,踩著窗臺蹬牆一躍,消失在了隨後被機槍馬車的探照燈照亮的那片光圈中。
不久後在某處,小巷內的一個水溝蓋打開了一條細縫,黑色的陰影宛如煙霧從底下冒了出來,變成一個人影的模樣。
阿魯卡德跳躍,攀爬在鱗次櫛比的屋宅上,今夜明亮的月光將屋頂的深藍色瓦片映得如夜海一般。
他的目標是城市裡最隱晦的黑色地帶。隨著黑影逐漸在建築物頂上攀登飛躍著靠近他的目的地,鼻中的氣味也從廢棄工廠的陳年煤煙與鯨油,轉換成了鄉間郊外的草木與城外河流飄來的潮濕味道。同時,巷弄和街口的路燈,也隨著黑影奔跑的方向也愈發少見。
黑影最後落在城郊外,被暗影籠罩的高架鐵路下。距離自己最近的巡邏隊與機槍馬車也只會在三百米之外。
此時,高架鐵路上的裝甲火車轟鳴著駛過,黑影朝地上扔出了幾枚特定的古金幣。
[阿魯卡德。] 是一個女人微笑著說話的聲音,從下水道的開口處傳出。她身穿斗篷,面容不清。
但是,阿魯卡德卻睜大著自己的異色瞳,顯得無比驚詫。
[走吧,別讓她等你。畢竟或許再也沒機會了。]
[說明白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黑影用陰沉的脅迫語氣說。
女人發笑,好像是在嘲笑這個問題。
[該死的。]
隨後,伴隨一道短瞬間消逝的光,阿魯卡德再度消失於地面上。
下水道骯髒而充滿長年陳腐的惡臭,隨著亞基坦三公爵來到朗松爾城以前的幾十個世紀,就一直不斷地擴建了。阿魯卡德還記得這裡的地底貧民窟遺跡、防空洞與地下碉堡。阿魯卡德驚訝於自己對兒時記憶深處中的各個橫樑、通風口還如此熟悉,同時不斷前行,最終他從一個坑洞跳下去,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對紅色的幽暗鬼眼面前。
一個穿著馬褂手提紅燈籠,被嚇到的年老漢人罵罵咧咧的用漢語方言抱怨幾句,另外一個年輕的唐人以右手持燈籠。年輕人身上穿的是西洋服裝,戴著一副禮帽,左手則一直反常地放在大衣右側裡面,年輕人那雙戴著眼鏡的眼珠子正緊盯著阿魯卡德。阿魯卡德看見他腰帶上掛了一個代表士大夫階級的玉佩。
[鬱蘭呢? ] 黑影用漢語問道。
[還記得我上回說我們會再見面的嗎? ] 士大夫以法隆德斯語回答。他露出僵硬的微笑著繼續說道: [你確實挺不簡單,能不用武器那樣輕易殺掉我們一個人。另外那一個呢? 他也藏在這裡的暗處嗎? ]
[聽著,我不想找麻煩。] 即便如此回應,阿魯卡德還是看見對方放在大衣中的左臂不斷輕微顫抖,就像是在抓緊著什麼東西。
阿魯卡德也繃緊了右手手指的肌肉。
此時,一雙蒼白的,塗抹紫色指甲油的手從後面跨過阿魯卡德的肩,纏住了他的脖子,左手菸托指環上的紅光飄落一點微燙的餘灰和指甲油的氣味。
[一如既往… 你挑的地兒,不僅沒雅性而且相當噁心。] 布列登女貴族用自己來自遠東的母語慢悠悠挑剔道。鬱蘭口中的清煙混身上淡淡的花露水氣味與這地方的惡臭成為鮮明對比。
[妳還是那麼香。] 黑影用法隆德斯語說。黑影把頭扭向右肩,那火燙的菸頭卻比美人的雙唇先靠近了嘴邊。
[慢著點,親愛的。] 鬱蘭把煙轉了個方向,煙尾上還留有淡淡的唇印。黑影剛吸上一口,鬱蘭的嘴便主動湊上來。隨著一個晃動,一攤煙灰落在黑影領子下的脖子皮膚上,但舌尖上的纏綿使他根本無法叫痛,且鬱蘭手臂的勁也不小。鬱蘭微笑,輕吐出雲霧般的煙。隨後,她就將菸與那枚鑲金的玉製菸托指環,一同往水溝裡丟。
布列登女貴族穿著肩部繡有金色牡丹的紫黑色旗袍,昂貴的黑色貂皮滾邊大衣隨意的披在身後。鬱蘭大致看上去是遠東人的外貌,不過仔細看就能察覺其特別高挺的鼻樑與深邃的眼睛,還有天生的亞麻色頭髮,皆訴說著她是黃種人與白種人混血兒的事實。
[阿魯卡德、阿魯卡德… 沒有從嘴裡唸出這名字好多年了。]
[我倒是常聽聞妳的名字,歐瑟羅的牡丹花。沒有多少人知道,爵士樂唱片裡那歌聲的主人光是說話就要比唱著歌詞更加嬌豔? ]
[嗯,你怎麼了? 聲音為何… 如此哀怨? 我們不是已經在信裡談好今晚應該要忘卻那些事了嗎。] 鬱蘭想對黑影微笑,但她細緻的眉毛卻不自覺難看地皺在一起。
[沒什麼,只是替這座城市暗自神傷。]
[呵呵。] 鬱蘭解開了緊鎖的眉頭: [啥時候這般多愁善感? 讓我看看你。]
鬱蘭正欲拉下阿魯卡德的面罩吻他,但此時他卻靠到鬱蘭耳畔。
那位護送鬱蘭的士人左手攥緊著那把毛瑟M712。他極力克制,卻仍無法忍受當下的某些事情。
小姐的眼睛先由平靜,隨後轉為震驚,後來她推開阿魯卡德,思考了好一陣子。最後,她咧開一道邪惡的笑顏摟抱著阿魯卡德的手臂。
[王煥,沒你的事了。謝謝你。] 鬱蘭平淡的拋出這句話。
那位穿西服的士人立刻放鬆左手緊繃的肌肉對小姐鞠躬,接著便消失在黑暗裡。另外兩人在身穿馬褂的年老漢人帶領下,走到錯綜複雜的管道與排水口深處內,然後老人敲了敲其中一扇外面高懸著燈籠的鐵門。門板上打開一條窺視的開口。一對眼睛閃過,隨即打開了門。
[這位女士。] 看門人接過黑影拋擲出的金幣,用牙小心的咬了兩下後說道: [這裡可能會有很多您認識的面孔。]
阿魯卡德拉下面罩: [她知道。]
看門人露出吃驚的表情: [阿魯卡德? 你為什麼… 算了… ] 隨後,看門人便直接放行。
鬱蘭轉頭: [沒想到,你還挺受他們待見。]
[我想嘛,應該是恰好相反。]
鬱蘭回頭時眼睛正視著門口,也就是看門人的方向。但她看到的根本不是什麼人,而是一坨肥肉橫生、長滿人類肢體的塊狀物,只有一對眼睛長在其上方。而他的其中一隻 “手” 正抓在門把上。
鬱蘭感覺自己有些頭暈,她往後跌倒。但黑影的手立刻從身後環抱住她: [和我剛才告訴妳的一樣,就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場夢吧。這地方與這裡的人都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隨後黑影語氣一變,嘲弄般的說: [除非… 妳比我小時候還要膽小。]
[你還有什麼更可怕的東西不曾見過的? ]
[紅劑。為了貪婪、控制、情慾,人什麼事都做的出來。就如我寫給妳的信提及的相同,紅劑那緋紅熾熱的顏色,是某個痴狂的男人愛火的色彩。]
[你信中講的,是一個極為扭曲的故事。]
鬱蘭忽略看門人詭異的樣貌,牽著黑影的手朝著鴉片煙霧繚繞的門後走去。凌亂的空間裡遍地是肢體畸形扭曲的人們在吸著鴉片以排遣痛苦,被紅劑感染的人類,愈至晚年其身體會愈發扭曲可怕。這些見不得光的人都自發的躲入地底下。
[這些人都是戰亂後回到家鄉的人們,他們絲毫沒想到這個廢墟般的國家還會遭逢這種厄運。]
鬱蘭陰沉地說: [而我父親和殿下的手下到來以後,也占據在這些地方。等我們辦完接下來的事以後… ]
[傑拉,等我回城堡為傑拉的故事畫下句點。我保證… 明天,明天就能帶妳走。離開妳父親、王子與這座布蘭琪城堡。]
[最好說話算話。]
鬱蘭不再說話,只是閉著眼微笑,緊抓著阿魯卡德的袖子。
阿魯卡德也沉默的笑了,就這樣,他們安靜地走過被層層煙霧陰影中的紅色燈籠,照映得充斥黑與紅色的路徑。
在越過一串串珠簾後,在一部老舊的升降梯口前鬱蘭停止了。她可以看見升降梯內的壁面是木質製作,而進出升降梯的鐵欄門上佈滿生鏽且充斥著一股刺鼻的油味,升降梯地板還用了一張紅色的地毯。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親愛的朵莉絲。] 阿魯卡德將身體貼在鬱蘭背上:[若相比我們的最終結果,在邁向它的過程中,若有異想不到的驚喜與樂趣值得我們付出代價,那不是很值得嗎? ]
鬱蘭思考了一陣子,最後輕微點頭。黑影輕笑,吻了一下她的耳朵,隨後兩人便走了進去。黑影上門後伸手按了一個按鈕。
升降梯裡,提供照明的那盞黃色煤氣燈不時昏暗閃爍,趨光性的紋蟲不停撞擊著燈泡表面的玻璃使它發出清脆的筐噹聲。
黑影拉上了鐵欄門,升降梯發出噪音並緩慢的降下。此時一道尖銳的摩擦聲音響了起來,讓鬱蘭嚇了一大跳,但接下來傳出的是那首她熟悉無比,且十分喜愛其詞曲的那首慵懶又怪誕,甚至有些哀怨的爵士樂曲。鬱蘭暗自失笑,那首曲子是 “等著你回來” 其中一首她私下喜愛的曲子。
樓層間神祕地、緋紅、昏黃且煙霧繚繞的光線輪流照映著升降梯內逐漸下降的兩個人。
[記得我曾對妳說過的嗎? ] 阿魯卡德的異色瞳以極強烈的目光吸引著她。
[每一句… ] 鬱蘭說著,一邊摘下黑影的帽子,撥弄他的紅色長捲髮。
阿魯卡德摟抱住她的腰: [這場戰爭就是由他們發起的,不是妳父親也不是盧克,他們只是為國家好的軍人而已。妳無須有負罪感,當妳親眼見到那些人的真面目後,妳會毫不猶豫的下手。]
鬱蘭微笑: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嗎? 在遠洋艦隊上,我是紅十字會的志願護士。]
阿魯卡德也笑了: [我還記得當時妳竟然想用爪子殺了我,而且我沒意識到妳是人類。]
[哼,誰叫你當時幹的事情那麼可惡? 我簡直被你氣瘋了。後來,換成你被俘虜,而身為中立組織的我同樣照顧你… ]
持續下降的升降梯似乎愈發狹窄陰暗,周圍的濕氣也開始逐漸沉重。
她感覺臉頰上有一陣溫熱流動: [我們後來即便上了床,也沒認清彼此最真實的面目。直到今夜,直到此刻。]
阿魯卡德溫柔的手,抹過鬱蘭的淚痕: [是的。我們等待彼此太久了,朵莉絲。]
鬱蘭往阿魯卡德身上依偎過去,嬌嗔的輕聲道: [阿魯卡德,我很想你。你不要再管傑拉.德.蓬提耶的事了。今夜就走。]
阿魯卡德沒有應答。升降梯的燈光乎明乎暗的閃爍起來,留聲機的唱盤開始出現雜訊。
頭頂傳出一聲爆炸。
原來那是煤氣燈芯爆裂在燈泡裡了。升降梯正好移動到目的地,留聲機開始以扭曲詭異的變了調,過一會兒後也沒了聲音。他們墮入了黑暗。
光亮幾乎是在消失後的當下,又再度出現。阿魯卡德手中拿著一盞提燈。二人看著彼此在燈光下的面孔,輕聲笑了出來。
促不及防地,一道十分嚇人的音樂響了起來。是升降梯裡貌似損壞的留聲機又吵鬧起來,只在一個節點上重複著。鬱蘭嚇了一大跳,阿魯卡德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安撫她,隨後動手把它關掉。
[我們走吧,去見一見那群畜牲。] 阿魯卡德說完,便拉著鬱蘭的手朝升降梯外前進。
氛圍在無形之中變得詭譎起來了。是因為燈光嗎? 鬱蘭心想。就在此時,一個無聲無息的人影倏然出現在提燈的光圈裡。
此人直接和他們兩人面對面在黑暗、雜亂的廊道上碰個正著。
[啊,歡迎。] 出乎意料,那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在他們眼前的,是一位與這個幽暗世界徹底格格不入,一位高雅得足以在貴族的社交晚會上引起震撼的注目,美貌和儀表皆宛若天仙的棕髮美女。
雖然對方只說出兩個詞,但那女人沙啞沉熟而甜膩的嗓音、和藹燦爛且善於蠱惑的笑容。別說男人,即便是對女性,都能夠產生極其強烈的撫慰性和安定作用。
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那對充滿故事的眼睛美妙。一雙機敏、蘊含千思萬緒、富有靈性的綠色眸子僅是恍惚一掃,都像是在訴說著精采的故事,悄悄勾引著萬物的魂魄生機。
她幾歲? 她是從哪來的? 鬱蘭見到這個女人的那一瞬間,就對她僅是在外貌上的諸多令人玩味的特質給蟄伏了。
[米諾梅德… 我們又見面了。] 阿魯卡德皺眉,對眼前的女人說。
阿魯卡德相識這個人? 那麼阿魯卡德怎麼沒在信裡提到她? 這位叫米諾梅德的女性引人注目的不僅是容貌,她的衣著更甚。她的身上穿著五顏六色且圖騰豐富的民族風格服飾,且那不像普通日常服,而是像某個會在帳棚內用水晶占卜的女巫的服裝。而且,雖然阿魯卡德認識她,但他的口氣似乎不太友善。
[鍾小姐,不管您對自己的父親怨恨或好奇,但因果對人自有安排,我們所有人都活在緣分的漩渦當中,可不是嗎? ]
阿魯卡德立刻神色變得難看,他陰鬱的說道: [別對她說任何一句話。]
[別這樣,我沒事。] 鬱蘭緩解道,縱使她心中很是驚訝,她改用法隆德斯語說: [我見過妳嗎,女士? ]
[放心吧,今晚的事放手做吧。就別把我這個不起眼的,又好打聽八卦的小小占卜師放心上了。祝你們愉快。] 米諾梅德微笑的屈膝行禮後就離開了。
咯、咯、咯、咯、咯… 拐杖? 鬱蘭轉身瞄了一眼,原來米諾梅德的腿是瘸的。但剛才怎麼什麼都沒有聽到…
[下次遇見它,千萬別理會它。雖然我希望永遠不會再有遇見它的機會。]
它? 這個用詞是什麼意思? 鬱蘭雖然疑惑但也只是沉默的點頭。此時阿魯卡德正好停下腳步,他們已經到了。
[準備好了嗎,朵莉絲? ] 阿魯卡德問道,鬱蘭以一個輕柔的吻回應。
阿魯卡德有節奏的敲叩那扇厚重的金屬門,幾秒鐘後,門鎖卡嚓一聲鬆開,黑影緩慢推開門。鉸鏈沒有如外部環境的髒亂印象而發出鏽蝕的噪音,剛進入門後的那種忽然靜謐的感覺,讓鬱蘭知道這裡肯定鋪滿地毯。
但也在這個剛開門的那一瞬間,一股可怕的氣味瞬間就衝了上來,使她皺起了眉頭。
這個房間的光線則毫不意外的十分昏暗,唯一的光照就是櫃檯的檯燈。檯燈的微弱光線,讓人可以看出這裡像是一個天花板低矮的、放滿娃娃的玩具屋。
鮮紅色的地毯,色調明亮的牆紙,牆上架子的千百個衣著華美的人偶,甚至是櫃檯那個小音樂盒,皆使這裡像個玩具店。
看到鬱蘭皺眉,櫃檯那位和此地格格不入的,穿著禮服並戴著眼睛的斯文黑人,安靜的微笑,並與阿魯卡德對了一下眼神。阿魯卡德此時注意到了桌上那個音樂盒。
[呵呵,上帝啊… 這是剛才離開的那女人留下的小玩具? ] 阿魯卡德拿起來把玩一下之後,對那個黑人問道。
[是的,先生。那位女士要我把它交給你。] 黑人回應,縱使有點口音,他咬字依然標準清晰。
[妳拿走它吧,朵莉絲。我不相信該死的緣分。] 阿魯卡德說道。阿魯卡德這話讓鬱蘭聽得莫名其妙,但她還是依要求將音樂盒放入大衣口袋裡。
隨後阿魯卡德領著鬱蘭到房間中央,鬱蘭這才發現,原來這個房間中央已經圍繞一圈椅子,而且上面都坐了她認識的人。
鬱蘭忽視他們,直接大搖大擺坐在阿魯卡德讓給她的椅子上。她一語不發蹺起腿,拿出打火機點燃自己的香菸。此時有好幾個人手一鬆,把鴉片煙管摔到了絨毛地毯上。
[鐘小姐? ] 此話一出,整個現場的人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慌張,但更多的是突然被驚嚇的迷糊。
阿魯卡德說話了: [閉上你們的嘴,你們這群蠢豬。伯爵只是想提醒你們,別把鈔票賺得太快了,這座荒頹的城可是會吃人的。另外,我沒叫你們停止。繼續這場表演吧,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此時天花板上,傳出一陣騷動。同時牆上掛著的布穀鳥鐘聲響了兩次,代表凌晨兩點鐘,接著在房間角落某個看不見的暗處裡,傳來一條鐵鍊拉扯著某種東西的聲音,主角們上場了。
隨著頭頂上突然啪一聲打開的充滿戲劇效果的聚光燈,鬱蘭在驚愕中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渾身如死人般蒼白,全身是刀疤、彈孔、縫合痕跡,有接近兩米半高的全裸巨漢。
那個巨漢一句話都不說,腦袋上套著一個散發著濃重魚腥味,連眼洞都沒挖的黑色頭套;他直接暴露著陽具,彎著膝蓋走過來。而巨漢可怕的粗壯手臂上,以拔河般的誇張姿態奮力拉扯著鏈條另一端的東西,弄得鐵鍊彷彿在不安的叮噹作響。
[先生女士們,今夜,為您隆重獻上萬眾矚目的… 朗松爾野獸! ] 櫃檯的黑人不知何時穿成馬戲團主持人的模樣,歡快的在留聲機的罐頭音效與配樂的簇擁中,說出這句氣氛熱絡的話。
隨著詭異巨漢朝中央聚光燈的移動,眾人也看清他拉扯的東西。
那是兩位脖子套著犬鍊,分別莫約十六歲與七歲的孩子。年紀大的是位有一頭金長髮的少女;年紀小的是有一頭黑髮的閹人。金髮女孩臉蛋長得挺可愛,但她全裸的身體上佈滿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刀痕。金髮女孩嘴巴被撐口器弄開,並被布堵起來,她臉上一片默然,毫無反抗的意識存在。
被閹割的男孩嘴巴沒被堵上,但他嘴卻發不出聲音,而且身材極為瘦弱。他流著眼淚用力反抗著,與他的瘦弱相反的是,他力氣極大,幾乎與那個怪物般的巨漢持平。這時鬱蘭才發現他不僅是個啞巴,還是一個犬齒被拔掉的人類。
[朗松爾城野獸專挑年輕女孩和處女行凶,包括一對不幸的,從布蘭琪城堡的瘋女手中逃出的可憐母子! ] 黑人滑稽誇張的旁白,簡直令人不知該大笑或是感動落淚。但表演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觀眾都只是像石雕般安靜的看著。
黑人在此時踢出了一口木提箱滑到巨漢腳邊。鬱蘭總覺得這個巨漢的身體顏色特別奇怪,好像是某種泡過水的腐肉似的。而且,縱使他拉扯男孩的動作劇烈,喉嚨裡卻一點呼吸聲都沒發出來過。
此時,一個電影布幕忽然從一面沒有放著娃娃的牆面上滑下來,聚光燈瞬間暗下。但在同一瞬間,投影機打出了一個幻燈片,那是雨夜裡一對母子進到一間小屋裡的模樣。小屋裡有個老人在裡面。
[從城堡逃出的母子,到夜晚墓園避雨,碰上偽裝成狼人的老頭。] 黑人說道,留聲機此時配著相映的下雨背景音效。
[就在雨過天晴,明月高掛之刻,狼人動手了! ] 聚光燈啪一聲再度被打亮,舞臺中央噴起一道煙霧。
[瘋狂之夜,月圓之夜! ] 投影機此時映出一個月圓之夜下,狼人在山巔嚎叫的影片,留聲機也恰當的給牠配音。
狼人此刻變身完畢。現在巨漢的背上披著一張狼皮,而那個渾身都是傷痕的金長髮女孩,已經被他壓在剛才那口木箱上。
[野獸流著口水,牠每一次交配的抽插,都足以震撼整個森林裡的飛禽走獸! 有著和人類相同交配期的牠,現在,正飢渴難耐的想要繁衍出自己的邪惡後代! ]
蒙面巨漢應該是嘴巴的位置,暴出了數條突起來的硬物。與此同時,可以明顯聽到,那種不像人類的喉嚨會發出的咕嚕水聲。
狼人巨大的手鉗著女孩的大腿,跪下來開始粗暴的侵犯起那個寧靜的宛如屍體的女孩。那少女早就不是人了,鬱蘭皺眉心想,那不過是個被調教折磨得沒有靈魂的物品。
[十五。] 一個老男人的聲音說。黑人開始在一個黑板上紀錄起來。
[二十。] 那是個年輕男人,聲音很是興奮。
[三十五。] 是個中年女人。
[看到了嗎? 朵莉絲,這就是那些人的真面目。這裡的每個單位都是一千里弗爾。妳看這個女孩不僅品項好看,而且訓練得很好,不像另外那個,牙都被拔光了,估計只能做成人偶。] 黑影說。
[人偶?]
[我拿給妳。] 阿魯卡德到牆上抱了一隻娃娃起來給鬱蘭。此時鬱蘭才發現,它們特別沉重且溫熱柔軟。原來那些穿著和樣貌都特別漂亮的人偶,都是活著的。
阿魯卡德開始解釋: [這些東西的眼睛被摳掉後用玻璃珠替代,牙齒被拔得乾淨方便取悅主人。這些流通在黑市上的東西不斷被改良、雜交混種,淘汰掉醜陋的殘缺品。現在,它們只需要一天餵食一次奶類食品或注射血液就可以存活,且只會排泄尿液。它們現在可以養三年就長成少女模樣,配種成功受孕後半年就能生產出來,甚至公母的機率都能調整。就和母雞下蛋一樣快。看到了嗎? 想像一下讓這些人掌管亞基坦公國! ]
鬱蘭看著自己抱著的那隻人偶空洞的眼睛,不自覺地將牙齒伸出,對它柔軟的喉嚨咬了下去。幾秒鐘後鬱蘭開始啜: [快點結束。]
阿魯卡德笑道: [呵呵… 要我結束什麼呢? ]
[這些可惡的畜牲… 慘無人道… 地獄對他們而言都太奢侈… 結束這一切,我要解脫這些靈魂。]
縱使機率極低,這這是絕對有可能的。
鬱蘭體驗到猿彘無法想像,有如瓊漿玉液的美味血液直衝眼、口、耳、鼻的美妙舒暢感,那種感覺讓人類哭泣。
那種畢生難望的感覺,體會過一次後,任何血液嚐起來都將會味如嚼蠟。
無人能懂,唯有嘗試過。唯有嘗試過一次這種誕生於人性最邪惡的複雜扭曲,黏著罪惡和腐爛的一切道德,把人像種豬一樣瘋狂而嚴謹地,相互雜交配種幾個世紀而產下來的變態生物,才能有如此... 啊,訴諸美的可愛詞彙們! 妳們已經毫無意義。
阿魯卡德露出獰笑: [所以妳這下子知道我們在那支遠洋艦隊上首度相遇時,我為何有膽子幹出那些慘無人道的事情了。] 他彎下腰,將頭靠在鬱蘭的肩膀邊: [這世界永遠有更恐怖的未見之事。等妳給我指示… ]
[五十、五十、五十? 好,一、二… ] 在黑人正要喊三的前一刻… [一百! ] 鬱蘭站起來大喊。
熱絡的氣氛瞬間冰冷,但狼人現在已經停不下來,忘情的用尺寸過大的性器在那個嬌小的身軀上發洩著獸慾。但狼人舒服時的呼嚕聲,怪異的不停使人往海底生物連想。
眾人陷入沉默後,緊接著便是紛紛叫罵。
一個人站起來準備要走: [喂,這是搞什麼? 我們連一點娛樂都不容許了? 我要離開了,伯爵的許諾根本只是一紙空言! ]
其他人紛紛響應,也站了起來。
[我看不管是王子或伯爵,這片土地的獲利者都不會有我們。]
[各位,我說就別讓這婊子壞了興致。我們可以搭飛艇回王都去再繼續玩。]
[各位,你們誰也走不了。] 阿魯卡德拉下蒙著臉的面罩,令鬱蘭無比驚訝地,所有人看見後頓時安靜下來,隨後開始竊竊私語的討論。
[難怪我剛才覺得很熟悉,你是阿魯卡德! ] 有人喊道。
[什麼? 龍之子傭兵團的那個阿魯卡德? ]
[該死… 幾年前就是他的士兵讓我預先可以大量賣出的武器嚴重滯銷,這條戰爭狗總讓一場很有財富潛力的戰爭結束的太快。你來這裡幹什麼? 為什麼你會跟鍾荀的私生女混在一起? ]
[我無法全部回答。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 今晚,我是來屠殺你們這群人皮畜牲的獵人。]
阿魯卡德的十片指甲斷裂開來,十條鋒利的七吋爪子彈跳般瞬間從指縫裡生了出來。隨著指甲上光滑如絲綢的綿密反饋感,兩米半高的巨漢在一瞬間就被切成了屍塊。那根諾大的陽具,甚至還夾在女孩那外表被撐得龜裂流血的陰部裡面。
所有人皆因為突然瘋狂的血腥舉動,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幾秒鐘後才開始有人呼救: [護衛呢? 護衛呢? 誰快殺了這個瘋子! ]
[為什麼都沒人來… 啊,是妳! 該死的混血妓女… ]
此時鬱蘭和阿魯卡德都從容的自大衣裡面摸出一把沉重的長滑套版本.45柯爾特自動手槍,他們兩人開始一邊往牆角退,一邊瞄準由遠到近的目標,朝著所有人的腿部射擊。
整個殺戮的過程不超過五秒鐘,兩人配合的極度默契,一氣呵成。就像嫻熟的獵人。
此時這整個小空間內充滿了平等而痛苦的哀嚎。所有倒下的人開始本能性的求生,而往門口爬行。鬱蘭的高跟鞋踩著飽食血液的地毯,把指甲放在吵雜的罐頭音效唱盤上,留聲機發出一陣刺耳難聽的聲音後就安靜了下來。
此時地上那些痛苦的人們全擠在門口邊,但怎麼也勾不著門把。斷腿不斷流血的樣子,就像戳破一桶上等的紅葡萄酒那般醉人。
鬱蘭從背後抱著阿魯卡德的腰,把手槍交還給他: [這下舒坦多了,要留活口嗎? ]
[隨便妳吧,親愛的。這裡在很遙遠的過去就已經腐敗透頂了。不論如何意義恐怕都不大。不過,我很感謝妳願意和我一起在這裡。]
[不,即便在我父親那裡,我也受夠了這群腐敗的人。] 鬱蘭牽著阿魯卡德的手: [足夠了,讓他們葬送在這個汙穢的地底吧。]
阿魯卡德抓起鬱蘭的手,親吻了一下: [我瞭解了,女士。] 隨後的半分鐘裡,阿魯卡德帶出來的六個彈匣全部與黃銅彈殼一起浸泡在濡濕的地毯上,他讓冒著濃煙的槍管冷卻後,才把武器收回大衣裡面。
[明天,讓那兩個小孩活著離開… 當然也包括這裡的清潔工作。抱歉把這裡給搞亂。] 阿魯卡德離開前將幾顆鑽石放在櫃台。
[不,阿魯卡德先生。對於有能力的人而言,規則從來就不是問題。除了您二位,今晚這裡沒有其他人。]
阿魯卡德微笑,拋出一顆金色的東西。櫃台服務員一接,驚訝的發現是顆金牙。黑人微微躬身: [願二位一切順利。]
阿魯卡德開門離去,跟在後面的鬱蘭吸吮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他們搭升降梯回到地面時,絲毫沒有異樣。走回下水道後,他們又穿越了一條複雜的路徑才終於從一處廢棄的地窖裡走出來。
今夜的月光非常好,久違的晚風與新鮮空氣令人舒暢愉快。彷彿方才醜陋的一切真的只是夢而已。
他們穿越一條條的巷弄,聽著冰冷的晚風刮過一幢幢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廢屋空蕩蕩的窗臺間,終於,他們倆不知何時走入了一座半開放的旅店大廳裡。當然,地板磁磚年久失修的龜裂與不請自來的雜草,依舊沒有放棄這破敗城市的其中一部份。
[你還是要… 回去見傑拉嗎? ] 鬱蘭在兩人手挽著手漫步時的清脆聲響,迴盪於這座廢棄大廳時說道。
[對。] 阿魯卡德應答,兩人沉默著。不久,鬱蘭停下腳步,流下淚來。
[喂… ] 阿魯卡德正想伸出手去安慰鬱蘭。但她問了一句話: [你知道布蘭琪城堡的瘋女嗎? ]
阿魯卡德的手停下了: [潔妮? 我是說… 潔妮.德.科戴拉爾? ]
[沒錯,我發現她在某些程度上… 和我很像。]
[妳怎麼可能認識她? 我聽說布蘭琪城堡的貴族都痛恨與外人來往。]
[但是不包括你。]
傑拉的笑容僵硬住了。[妳何時發現的? ]
[造化弄人哪。] 鬱蘭說道: [你以為真的騙得了我,阿魯卡德? ]
傑拉嘆了一口氣: [妳是怎麼知道我的? ]
[我父親一同與殿下商討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時,我意外看到一張有你背影的相片。不久後,你就開始寫信給我,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阿魯卡德是個假名字。許多年了,我終於第一次知道你究竟是誰。]
兩人停下來凝視著彼此。 [該死的。] 不知誰先說出這句話,但下一個瞬間他們就突然撞進對方懷裡並深深擁吻在一起。
[我只希望再見妳一次,因為… 我將有最後一件事要辦。我無法拋棄潔妮與黛芬,我妹妹還有姑母。我恨它,但我無法拋棄我的家。]
鬱蘭不斷流淚: [離開那座受詛咒的城堡… 傑拉… 我求你。那地方只會給你死亡! 我們離開這裡,離開歐瑟羅大陸,到大洋彼岸的美哈尼去… 然後再也不要回來了。你不要再冒著死亡生活,我也不再當歌手拋頭露面,我們倆就這麼一起過上安靜平凡的日子… ]
[妳還帶在身上嗎? 我送給妳的,囑咐妳隨時帶著的東西。]
鬱蘭警惕著抽離開來: [你想做甚麼? 你嚇到我了。]
[回答我。]
[是的,我不曾忘記。即便我不需要它… ] 她突然意識到阿魯卡德的言下之意。
[我看到妳的眼神了,妳會意的可真快啊。] 傑拉苦笑: [我寧願選擇妳來替我決定,我究竟有沒有資格承擔起這份關於家人的責任。我不可能只為了妳我,而徹底離開布蘭琪城堡。但倘若我們真遠走高飛,相信我,我們處不到兩周又會吵架到分居… ]
[愛裝模作樣的蠢蛋! ] 一個耳光冷不防地朝傑拉的臉狠狠打了下去。
傑拉因毫無防備的攻擊痛得大叫: [操! 妳這該死的瘋女人! ]
[這就對了,這才像你會說的話。] 她停頓了一下: [我不知道在那封信以後,你這陣子經歷了什麼。只是透過你的神態,我現在隱約感覺你回到城堡至今的這段期間又發生很多事,沒錯吧? 你打算把這一切了結後,才告訴我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是嗎? ]
傑拉沉默。過好一會兒他才有辦法張口: [沒錯… 妳為什麼… ]
[好了,這就夠了。或許一個給予彼此的寬裕才是我們需要的,我已經很滿足了。]
[所以妳願意… ]
[嗯。]
[這… 我還真沒想到。謝謝,謝謝妳… 這一切對我來說非常… ]
話還沒講完。此時,兩人的腳底下崩塌了。
一個戴著牛仔帽、蒙著面的黑衣牛仔拿著某種巨大的,充滿噪音的物體擦撞著岩壁,冒出了明亮的火痕直往傑拉身上撞去。
他們掉到一個類似壕溝的地方,傑拉知道他們掉入了那種特殊的地道裡。他知道朗松爾城過去戰爭與叛亂時,民兵在這整座城市底下都挖有這種與下水道管線相通的地道。
而此時,傑拉也看到自己為何會掉下來了。因為,那牛仔雙手持著的是個起碼有二十公斤重,而且連接著一條長柄的巨型金屬圓鋸,且那柄吵雜而嚇人的武器正不斷冒著火花使得整個通道被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此時,牛仔像發了瘋般,用力拉扯電鋸上某種加強電鋸轉速的發動繩,同時將車輪狀的電鋸嵌入傑拉的胸腔。血漿有如爆炸一般噴湧出來,鋼鐵攪動液體的聲音與機械運轉的吵雜聲響交雜在一起… 並把他整個人往旁一甩,砸在牆壁上,傑拉雖然靠著自己的反應能力躲避掉致死的襲擊,但還是不可避免的受了一點傷。
牛仔重整勢態,直挺挺地將恐怖而吵雜的電鋸揮斬向傑拉的頭部,傑拉飛快地即時抓住了電鋸握柄的部份,竭盡全力試圖推開它。
但在剛才摔下來的過程中,傑拉被剝奪了高度優勢,他現在只能半蹲著,以極彆扭的姿勢抵擋著牛仔壓在腦袋邊的電鋸。
牛仔用左手的力量將電鋸往傑拉腦袋上推,右手不斷瘋狂拉扯電鋸的發動繩。電鋸的一部份現在正好卡在裡面為岩壁上,現在牛仔正盤算著直接一個橫揮,將岩壁給鋸碎,結果掉這個老冤家。
不過他低估了傑拉的冷靜和反應能力。
當傑拉發現這個電鋸的長柄與圓鋸部份,其實是能夠分開的時候,他就立刻將圓鋸部份給卸下來。車輪一般厚重的沉重圓鋸,正好卡在了岩壁上,傑拉毫髮無傷。
電鋸的聲音變弱,最後發出匡噹一聲掉了下去,傑拉和牛仔對視了一眼。整個通道陷入一陣極短暫的沉默、黑暗與尷尬。
接著,雷鳴般的槍響發出,一道極短暫的火光映照出牛仔用左手拿著背在背後的血質散彈槍,朝著傑拉轟出了一發鹿彈的模樣。傑拉用極度迅捷的反應撿起了厚實的金屬圓鋸,依靠它巨大的面積抵擋掉了後續的兩槍。
這個圓鋸武器的結構,除了電鋸部份和手柄能夠分離,它那車輪般厚實的本體也僅有在最外圍的兩面有致命的刃片。
所以,這容許傑拉把左手抓著圓鋸連接手柄的凹洞處,右手拉扯發動繩,依靠整個電鋸沉重本體的離心力,幫助他重新站起來的同時,把電鋸朝牛仔的身上甩去。
圓輪在前方的地面噴灑出了火花,牛仔即時朝後翻滾躲開,重新跪地起身時他又用血質散彈槍發射一槍,但這槍完全失去準頭。傑拉已經橫甩著電鋸,一邊用力拉扯著發動繩,像頭瘋狂的野獸般朝牛仔衝過來,過程中反覆摩擦岩壁的刀片不斷噴濺出火花。
沒有圓鋸的長柄在這個狹窄的空間完全無用武之地,之後牛仔乾脆直接轉身逃跑,同時不斷開槍射擊壓制,雨點般的鹿彈噴灑進狹窄的空間裡來,槍聲震耳欲聾。這一來一往的鉗咬、壓制,直到牛仔的衣角消失在通道黑暗的轉角處。
傑拉並沒有往前進,而是把圓鋸扔在地上就往回跑,然後一把抱住了一直趴在地上尖叫的鬱蘭。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他媽的為什麼我每次碰上你就會發生這種事! ] 鬱蘭不斷的捶打傑拉的背。
[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好歹別那麼介意了吧? ] 傑拉忽然感覺自己的幽默感過份黑暗了一些。
[天哪! 她竟然沒事? 你寶刀未老,阿魯卡德。] 那是對面通道轉角處,那個牛仔的聲音。
[他媽的! 馬賽爾? 是那個他媽的、該死的馬賽爾.柯波金? 我真的該早早殺了你! ] 傑拉這種程度的怒吼聲,連鬱蘭都極少看到。她決定表示一下立場: [喂! 夠了,你們都夠了! 先回答我,你們兩個人彼此認識? ]
傑拉的妹妹歐仁妮的丈夫馬賽爾.柯波金伯爵,與傑拉二人異口同聲給鬱蘭肯定的答覆。
[那我們就離開各走各的路吧? 好嗎? ]
[不。] 馬賽爾說道。[傑拉,我現在要將你逮回去。我答應了潔妮,你會回家將你的家庭糾紛徹底了斷。]
[但是… 我剛剛允許傑拉回去了。] 鬱蘭說道。
[啥? 有嗎? ]
氣氛陷入尷尬的死寂。沒有任何人接話,馬賽爾只得繼續說話: [阿魯卡德… 你背後有條… 可以上去的樓梯。]
[該死的蠢猿彘,我待會再殺你。] 傑拉輕聲咒罵完後,已迅捷無比的速度,又從懷裡抽出一把令人亮眼的、做工精緻華美的暗紅色血質手槍,拉動著擊槌指著鬱蘭。
[你藏了三把槍? ]
[ “伊芙琳” 永遠都在我身邊。你聽見馬賽爾的話了,快走! 明天,明天過後我們就能永遠離開布蘭琪城堡。]
黑暗中,鬱蘭發出欲言又止的聲音,隨後是幾道腳步聲,沒有道別的再見二字。很快,一切又重歸於黑暗。即便到了此時此刻,怎麼都不得安寧? 滿腔怒火逐漸湧上他的心頭。
[愚蠢的猿彘! ] 傑拉朝通道對面大吼: [不管歐仁妮怎麼想,我現在就要殺了你! 我早就應該殺了你! ]
馬賽爾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冷靜: [你冷靜下來,我干擾你另有原因。]
[猿彘,你見不到黎明! ] 傑拉憤怒的吼回去,馬賽爾聽出他絕不會善罷干休。
[唉,毫不意外。] 馬賽爾喃喃自語道。
傑拉毫無退意,馬賽爾倒是知道一個離開地道的出口,但接下來憤怒的傑拉就會從任何可能的方向襲來。於是馬賽爾暫時按兵不動,持同樣想法的傑拉也是。
剛剛馬賽爾用那柄電鋸鋸開,並讓傑拉掉下來的口子透入的光線足以稍微照亮地道內的情況,傑拉判定馬賽爾一定想拿回自己遺落的武器。短暫沉默後,傑拉聽見腳步聲、看見轉角處的光影有變化,他立刻小心的只露出手和眼睛在轉角的掩護下開槍。但是,縱使有好幾顆伊芙琳的水銀子彈打在圓鋸上,但馬賽爾還是成功拿回他的武器。不行,光線還是太暗了。
電鋸的引擎挑釁著發出激烈的運轉聲響,傑拉只得等著敵手撲上來,然後… 電鋸聲開始遠去。傑拉呆滯幾秒鐘,意識到可能發生什麼事以後,他大驚失色 — 誰說馬賽爾那裡不能也有一個出口?
這是一場逃脫比賽。
傑拉朝著自己後面的樓梯逃出去。在他重新回到大廳的那一瞬間,將那個他早已料到,正在鈴聲大作的炸彈給一腳朝馬賽爾的相對位置踢過去。
馬賽爾.柯波金伯爵此時早已逃到這座旅店廢棄大廳二樓的露台上,他本以為此處很安全,但沒想到炸彈卻直接朝他臉上飛過來,馬賽爾連忙用散彈槍一槍將炸彈擊飛。炸彈沒有爆炸,但炸彈上的鬧鐘鏡面被打碎裂,整個炸彈本體改朝馬賽爾頭頂的斜前方飛去,直到旅店那面如今只有窗框留有一點玻璃碎屑的窗戶上。
窗外有個人影。
依靠繩索倒掛的雅南獵人,猶如一隻垂吊的蝙蝠。他看準了飛過來的鬧鐘,開出了一槍,由獵人的 “伊芙琳” 射出的子彈徹底打爛了鬧鐘。鬧鐘零件飛散在半空中,終於只剩下了底下那個塞滿鋼珠的炸彈。
炸彈正在掉落,但沒人注意到。
穿著牛仔帽與大衣的馬賽爾已經從五米高的露台上跳下,將電鋸朝著剛從地道走出來的傑拉頭頂砸下;而早在更高處的窗戶觀察下方情況許久的獵人,也將拆成兩部份的落葉反握,分別瞄準著下方的兩個目標。
傑拉情急之下,徒手用自己的爪子架著電鋸,爪子與鋸片摩擦出陣陣火花,同時,獵人的兩把劍刃尖端只差五十公分便能刺入下方兩個人的頭蓋骨…
炸彈爆炸了。
熾熱的衝擊波將三個差點就要殺死彼此的人震飛到一旁,掀飛了不知從哪裡來的千百本書卷。書卷的紙頁如白雪般飄散,懸掛十多年的老舊水晶吊燈也墜了下來碎成了千萬片的冰晶。
獵人的右手用組合狀態的落葉,刺入地面緩衝炸彈的衝擊。在穩定住了身勢後,獵人的左手開始往伊芙琳的槍柄上摸索。
不待獵人完成動作,傑拉已有如野獸般用兩隻手的利爪撲騰襲來,獵人來不及把插在地面上的劍拔起,胸前硬生生被劃了一爪,眼看第二爪即將刺入獵人的眼睛,穿透頭顱之繼… 傑拉停止了動作。
[是你? 該死的,結果居然是你嗎? ] 雖然獵人蒙面,但傑拉還是驚訝地認出這位戴三角帽與高領長披風紳士的聲音,與那對令人印象深刻的紅眼睛。
獵人一開始皺眉,但他也瞬間想起來眼前這位穿紅大衣、披著黑色短披風,頭戴大禮帽的蒙面人的聲音: [天哪! 不… 我一個月前闖入城堡擄走潔妮時,跟她在床上的那個人原來是你嗎? 冷靜點,阿魯卡德。我那天晚上幹的事情是有必要的,懂吧? ]
傑拉眼神冰冷的搖搖頭: [你順便也和馬賽爾一起死吧。]
獵人聞言立刻開了兩槍,一槍逼退了傑拉,而另一槍正好打中了舉著火花滿溢的電鋸,正準備趁機一次鋸開兩個對手的馬賽爾.柯波金伯爵。
馬賽爾被子彈打得一個趔趄,獵人滑步上前,繃緊手指肌肉,在聽見指甲破裂,爪子刺破手套皮革的聲音後,徒手將整條手臂挖入血腥的彈孔內將內臟用力往外一扯,血漿立刻爆裂噴出。一個獵人倒下了。等等… 獵人? 獵人呆滯住了,他發現馬賽爾的裝束有很大部份是雅南獵人身上的裝束。
但威脅還沒沒解除。
寒光在獵人的右側眼角閃動,獵人拆開落葉往右後方一揮,一聲響亮的金屬聲與火光在落葉的刀刃與傑拉的爪子上噴發出來。
[我們他媽的許久未見了! ] 此刻,傑拉.德.蓬提耶被落葉的劍刃往後彈開後,用被震的發麻的手拉下面罩,露出面孔與紅色長捲髮,他的四顆犬齒暴露在外,牙齦的血不斷從嘴角流下,搭配上雙手的十支利爪簡直就像隻吸血鬼。
而他現在,也不再像獵人與他第一次見面時,用金色瞳孔的隱形眼鏡,遮掩家族遺傳的金紅異色瞳。
獵人搖頭: [你怪不得我,這就是我此行來朗松爾城的目的: 進入布蘭琪城堡。]
[若身為城堡主人之一的我說不願意呢? ]
[喂! ] 兩人轉頭,一道電鋸發動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沒錯過好戲吧? ] 馬賽爾將血瓶扎入自己的大腿,即便他的腹部還在噴湧著血液並露出部份器官。
獵人、傑拉、馬賽爾面面相覷。
獵人將落葉匡噹一聲組裝起來,左手拔出伊芙琳,右手將劍尖指著對手們的位置後以肉眼難辨的凌厲速度跨步向前,一個滑行刺殺過去。空氣中只留下披風的影子。
傑拉繃緊五指,同時將兩隻手的五根利爪分別指向對手們的頭顱,他張開嘴,露出吸血鬼般的獠牙,然後撲騰上前時的身姿仿如野獸,其身後只留下一抹飄在半空中的腥紅唾液與禮帽之下同樣血紅的長捲髮。
馬賽爾將血質散彈槍甩到背後,將電鋸高高舉到肩膀後的同時,也將發動繩直拉扯到長柄最末端以取得最長的攻擊距離,只有電鋸噴發出的絢麗火花與發動機的鯨油煙和噪音,迴盪在第三位獵人身後。
獵人們碰撞在彼此武器的鋒芒上,揮動武器後隨即又滑步移開,周而復始,如同一支充滿韻律的舞蹈。
旋轉鋸刃揮舞時噴出的每一道火花,都夾雜著另外兩人體內的血。旋轉不止的刃片將血液如雨點一般,噴濺到三個人沒被衣物遮蓋的皮膚上,同時也將對手身上的傷口復原回來。
傑拉如貓一般在電鋸的火光與落葉的鋒芒之間滑步、跳躍、翻滾,他感受著利爪刺入、翻開另外兩位敵手們的血肉時的綿密觸感與架開刃片時手指發麻的感覺,他有時以為到自己抓攫到一條手臂,但實則為披風與衣角而已,而在他眼看能扯掉其中一位對手的半顆頭顱時,另外一位卻又逼迫他必須回防。
那唯一能和美麗而非野蠻掛勾的,只有落葉了。
這有著西洋刀裝的成對打刀與脇差或一起、或分開時的每一道銀光閃現與 “匡噹” 的清脆嗡鳴聲之間,就會有一抹美麗的嫣紅色如煙霧般迸發而出。
雅南獵人熟練地依靠槓桿鉗制一位對手的武器或關節,並靠左手的伊芙琳火力壓制,強迫另外一位對手拉開距離。揮、刺、挑、勾… 獵人精湛純熟的技藝竟將以非汗血鋼打造的落葉給舞成了有如渴血的千景一般華麗燦爛。
三位獵人,就這麼如三顆漂泊不定的球,或隨風搖曳的鬼影,在紙頁如雪紛飛的廢墟廳堂內,在每一次滑動與碰撞之間切割、撕裂著彼此的血肉。無須意會、不通言語,只須讓眼睛聚焦在彼此武器的攻擊線上。在有如野獸般的蠻橫暴力嘶咬中,不斷飛撒著彼此的血液,在腎上腺素持續的高漲下,肆意宣洩著充斥暴力與速度感的視覺之美。
但是三位獵人們就是終結不了戰鬥,不論他們在這座廢墟滑行、躍步、揮舞著武器多長時間,因為他們的裝備袋裡總是還有下一支採血瓶。
這就是人類之間的戰鬥,這就是猿彘與人類的差距。為什麼人要被分成三等? 這或許就是原因。
三個獵人彼此之間的血液,使地板逐漸濕滑,彼此之間的交戰距離也愈拉愈遠。在持有熱兵器輔助的冷兵器戰鬥場合下,與敵手拉開三到五公尺,就是槍枝最完美的發揮場合。
獵人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瞬間,面罩之下露出一抹冷笑。他將分持兩手的 “落葉” 再度匡噹一聲組合起來拿在右手,接著他將左手上的槍瞄準離自己較近的傑拉。傑拉也並非泛泛之輩,在幾輪交鋒裡他也很快摸出了獵人的一部份行動節奏,傑拉冒險著在滿地血泊上直朝獵人滑步而去,留下一道腥紅的拖曳痕跡。他打算用右手來徒手撥開獵人直指著自己的槍,並用左手直接撕扯出獵人的內臟。
馬賽爾見機不可失,立刻高舉著火光四溢的電鋸,想趁此時朝二人揮下去。獵人與傑拉見狀後,立刻明白該做什麼。那柄沉重的電鋸壓制能力雖然強大,但揮舞速度其實不如獵人的劍或傑拉的爪子快,只要稍微拉開距離依靠槍枝壓制,便容易直取對手。
獵人與傑拉立刻將自己槍口與爪子瞄準的目標,從彼此身上改為旁邊的馬賽爾。獵人只要再度開槍將馬賽爾打得趔跙,傑拉便可再度深入彈孔,將馬賽爾的內臟掏出來。馬賽爾見兩個敵手打算聯合起來對付自己,正焦急著想後撤時已經來不及了。伊芙琳已經被拉下擊錘並扣引了板機。
但下一瞬間,所有人都停止了動彈。因為獵人與傑拉親眼看見馬賽爾.柯波金重心不穩,一個趔跙單膝跪倒在地上,但他身上卻怪異的毫髮無傷,傑拉根本沒辦法使出致命一擊掏出他的內臟。而且,本來傑拉和馬賽爾預計會聽見的伊芙琳的開火聲,也根本沒有出現,不過獵人確實有把槍對準著馬賽爾。世界一瞬間彷彿變的十分寧靜,除了馬賽爾那柄電鋸還在發出隆隆聲。
獵人疑惑的再度拉動擊錘扣下板機,槍械沒有擊發,只有傳來機械的喀擦聲。獵人與傑拉同時看著用手扶著電鋸的長柄,從血泊上重新站起來的馬賽爾。
[對,你的槍沒打中我。剛才… 我想後撤時發現地板太滑了。]
沉默再度持續了三秒鐘。
突然,所有人雙腿同時一蹬,往後方滑行了兩公尺的距離,與此同時拔出了自己的槍械。傑拉右手仍然伸長著爪子,但他左手已從懷中拔出了 “伊芙琳” 並拉下擊錘;馬賽爾則將旋轉鋸刃給分離開,他右手持著可以當槌子使用的長柄,左手將血質散彈槍重新拿到了左手上;獵人則將打空了的 “伊芙琳” 握把下的針頭扎入大腿中,在感受到血液從槍管與板機組的機械中滲透出來以後重新舉起了槍。
不知誰先跑出第一步的,但他們三人自從在一樓充滿血泊的地板拿出自己的槍開始,便立刻朝著另外兩人射擊並開始追逐著彼此。三人分別順著廢棄旅店的兩側樓梯上奔馳而去,他們一面朝著另外兩人開槍、一面敏捷的跳躍滑行,像是一陣風也像是敏捷的山貓。他們在廢棄旅店的斷垣殘壁,被三把槍的子彈擊碎的聲響與碎片之中,一路沿著樓梯扶搖直上。
幸虧有方才那段時間的喘息,傑拉追逐時心想。
他其實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縱使他是個經驗豐富且冷靜的老手。獵人狡猾的移動步伐和誘騙敵手的技巧與那一襲黑色高領長披風… 看起來簡直就有如一隻吸血鬼。他完全相信,馬賽爾也是同自己一個想法。
終於,獵人與傑拉分別從兩個方向的樓梯跑出上來,兩人同時來到了沒有退路的頂樓室內露臺上。他們分別站在兩側舉起槍指著對方,而馬賽爾不知為何不見蹤影。
他們現在可活動的餘裕不同於一層樓的大廳,而是已經變得非常小。從殘破的五層樓建築的縫隙吹進來的晚風變得格外強烈,在露臺底下是一個隨時足以摔死人的高度,除非能夠像吸血鬼那樣化為煙霧或靠翅膀飛行。
[我確實還不賴吧,傑拉公爵? ] 獵人手中 “伊芙琳” 的準星、罩門、槍口連成的一直線指著傑拉的腦袋。
[你還沒意識到把自己捲入什麼樣的事件裡了,對吧? ] 傑拉遮住異色瞳的高頂禮帽下,露出秘而不宣的微笑。他手中的 “伊芙琳” 同樣也指著獵人的頭顱。
[抱歉,我沒空打啞謎。] 獵人的槍口冒出一道火舌… 但傑拉的沒有。這次換傑拉沒有子彈了,而獵人剛才那槍則故意打在樓梯口的門框處。
即便是威力相對弱的水銀子彈、血液子彈或黑火藥彈,直接擊中穿透人類的頭部也是足以輕易殺死他們的。但獵人剛才那一槍並不想至傑拉於死地,因為那根本不是他的目的。
他放任發現槍已經沒子彈的,並且因獵人的挑釁而憤怒的傑拉,將血質手槍的針頭扎進左大腿中吸血,就在傑拉準備對自己右腿注射採血瓶以補充愈發虛弱的體力時,獵人選擇在此時對傑拉右肩開槍,將他打出一個趔趄。
獵人無情而致命的滑步,飄移到了難以在短時間內動彈的傑拉跟前,眼看那隻可怕的黑手就要伸入傑拉的內臟裡。
天花板的煙塵、木頭和瓦礫如雨點落下… 還有那道熟悉而討厭的聲音。
電鋸恐怖的噪音和火花緊緊把獵人壓制在地面上,若他沒有即時把槍收回槍套裡去,並把落葉拆成兩部份交叉抵擋,恐怕自己的頭早已經變成一團肉泥。
馬賽爾.柯波金伯爵的腳死死採在獵人的腹部,並靠著自己上半身的體重使勁將電鋸朝著獵人的腦袋壓下去。不過馬賽爾出手太過魯莽,遺忘身後還有一個敵手。
[你後面! ] 獵人對眼前的馬賽爾大吼道。實際上,獵人根本看不見傑拉究竟有沒有能力那麼快做出反擊,但他只是憑藉冷靜的頭腦做出的應變反應。但馬賽爾中計了。
馬賽爾立刻將那輪巨大吵雜的電鋸朝後面橫揮過去… 卻只看見傑拉剛從被子彈擊中的疼痛中恢復過來。而當他再轉頭時,只看見獵人已經跳躍到下一層樓的露臺上。只留下一抹披風的漆黑影子。
[猿彘,你就這樣給他溜了? ] 阿魯卡德難以置信的說道。
[別再叫我猿彘了,阿魯卡德! 快把他… ] 馬賽爾話音未落,幾個彈孔開始從地板上冒出,並且在下面樓層傳出了槍響聲。這棟廢棄建築極為老舊,那是獵人憑藉對手聲音與建築結構脆弱的優勢朝著兩人射擊。很快,傑拉與馬賽爾輕手輕腳的聚到一塊兒。
[啊,看來我們又淪落到一起了。] 馬賽爾輕聲說道。傑拉不應聲,只是觀察周遭環境尋找對他們有用的優勢。
[對了,拿著這個。] 馬賽爾遞給了傑拉一把劍。
[哼,你拿了歐仁妮的劍? ] 傑拉接過武器說道: [但靠你的血也駕馭不動它,猿彘。]
[你他媽的要用不要用? ]
子彈又打了上來。
[老鼠們! 把武器從露臺扔下來吧! 我們再談談? ] 獵人在下層喊道。
[對了,你的電鋸。]
[什麼? ]
[用電鋸吸引他開槍。]
馬賽爾會意著說道: [或者讓他聽不清我們的位置。 ]
[那你還等什麼? ]
馬賽爾發動起背在身後的電鋸,投擲出去。
結果獵人沒有中計,沒有反擊的槍響。馬賽爾與傑拉對視一眼,接著兩人便將電鋸留在原處,傑拉持著歐仁妮的劍與自己的伊芙琳;馬賽爾右手持著散彈槍,而左手反握著藏在靴子中那把僅有七吋長的 “慈悲之刃” 分別從兩個樓梯口朝四層樓走下去。
但真正的獵人懂得獵殺該到什麼程度停止,而不是一味地追逐獵物,否則獵人和獵物的關係就會立刻被逆轉。在廢棄旅店的建築物外,獵人壓了三下引爆器,欣賞著汽油彈爆炸的絢麗火舌是如何往夜空上竄升。
獵人將 “落葉” 拆開,收回鞘與靴子裡,在拉低了三角帽以後行走在冷冽的晚風中與寥寥可數的街燈下,聽著遠處傳來的叫喊與警報聲,朝著陰暗的巷弄裡愈行愈遠。
現在該怎麼辦? 距離那詭異的晚上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明日本是獵人將要主動進入城堡的日子,但今晚的意外實在讓他想放棄這個想法。
是應該就此出城,還是再想別的方法進入城堡?
那幾枚汽油彈被他設置在最底層,頂多讓房子起火,殺不死那兩個傢伙。不過,就這場他沒意料到自己會被捲入的戰鬥來看,和平的進入布蘭琪城堡恐怕是告吹了。不妨離開亞基坦公國吧。
隨獵人前進的腳步,深夜的霧氣和風沙愈發濃厚,陰影逐漸增加。
不,不能離開。五分鐘後,獵人在走下一段古老的階梯時停了下來。這座城市定有某個地方吸引著自己,它緩解了自己離開雅南後那夜夜折磨的噩夢,布蘭琪城堡… 是的,那兩位女孩。
黛芬.德.布蘭琪與潔妮.德.科戴拉爾。獵人想要拯救她們,同時也是拯救自己。沒什麼複雜的,如此而已。
獵人深呼吸一口氣,在一座橋下的陰影停止了腳步。
在他面前是一條寬大的路口,一個方向往城堡;一個方向往軍隊駐紮著的荒廢城區。在遠處,只有馬車的行駛聲與聽聞剛才的爆炸而趕去的軍隊的吆喝聲。在這個充滿謎團的地方,究竟誰是獵人,誰是野獸呢?
[或許,緣分已經替我們選擇了。] 一個年輕女人似笑非笑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傳來。獵人握緊了伊芙琳轉身,他看不清楚那女人的樣貌,只看到那女人在橋上拄著一枝拐杖的黑色身影。
[又是妳! ] 獵人驚訝的喊道。[妳究竟如何知道傑拉的位置,且引導我過去? 妳究竟在盤算什麼? ]
然後,一陣清脆的音樂盒聲響從那女人手中傳來。獵人認得這個旋律。
[喂! 為什麼妳手裡有那個東西… ] 就在此時,獵人感覺一陣劇痛,接著被甩飛到半空中。
獵人雖不明白怎麼回事,除了知道自己被某種東西撞飛,他眼前全是一片混亂的模樣: 街燈的光、月亮、車輪、疾馳的馬匹閃過眼前。
不過他沒有自亂陣腳,而是立刻冷靜的揮動雙手,嘗試在半空中抓著支撐物穩住勢態。他的手很快找到支撐物,與此同時獵人發現自己正在高速移動,背脊幾乎要貼在後面的牆上磨擦,待他好不容易爬上一個平面時,他才發現自己站在一部疾馳的裝甲馬車頂上。他努力維持著平衡,轉頭觀察周遭。
此時,一個渾圓工整的黑暗洞口直指著獵人的臉,那是一部架在裝甲馬車上的.50哈奇開斯機槍。
整體足足有五吋半長,約三支手指粗細的.50機槍彈,被一片金屬保彈板串起來後橫亙在機槍的機匣蓋下,大得嚇人的成串黃銅彈殼在月光下閃耀著黃澄澄的金屬色澤。
而將手放在板機上的,正是傑拉本人。
獵人立刻趴下去,在他狼狽地試圖直接爬下裝甲馬車的前一個瞬間,腦袋前方的馬車頂部卻破了一個大洞,可恨的火花與噪音再度響了起來: [打算不告而別嗎,獵人? ] 馬賽爾.柯波金伯爵從馬車頂部的破洞,探出了半個身子陰沉的笑道。
獵人深吸一口氣,只能硬幹了。
前方的電鋸火花與後方機槍朝著獵人的背部投射彈雨的槍口焰,兩者同時將陰暗的黑夜照得宛如白晝,但獵人毫髮無傷。
趴在馬車頂部的獵人,在傑拉開火之前,眼明手快的將落葉的脇差部份從左靴拔出,在一個翻身的同時朝後方一擲,飛出去的刀刃正好卡住機槍的轉軸,使其槍口無法往下移動。
隨後,在傑拉使勁拔出卡住機槍的刀刃的時候,已經翻身躺平在裝甲馬車頂部的獵人,兩隻手掌恰好緊緊夾住了垂直壓在自己鼻尖前方僅有三吋,正不斷噴發著火花的電鋸。
馬賽爾低著頭,吃力地嘗試將噴濺火花的電鋸壓到獵人腦袋上時,瞥了一眼還在嘗試拔出 “落葉” 的傑拉大吼著催促道: [你還在幹什麼? 快把那把刀拔出來射他! ]
[該死的,你就只會靠嘴巴講嗎? 想想這輛馬車誰搶到的? 你有本事就自己來… 喂,喂! 馬賽爾,你讓菌畜怎麼跑? ] 傑拉的語調從原本的振振有詞,變得有些不明就理的慌張。
[沿著路自動行駛! ] 馬賽爾吃力的吼了回去,仍舊低著頭。
[告訴我,前面那道光不是通往地下鐵路的? ]
電鋸的噪音與火花停了下來,馬賽爾抬起頭看著傑拉: [該死。]
裝甲馬車筆直的朝地鐵站衝進去。車輛徹底失速,在半空中轉了整整一圈,並將上面的所有人和東西,一同甩入某一節正好在行駛的列車車廂內。
在半空中,發生相當複雜的情況。但最終那三個人還是成功在摔進車廂內的同時毫髮無傷。
這是一列載滿了各種武器軍火和補給品的車廂。由於朗松爾城複雜緊張的政治情況,這條時隔十多年後被重啟的地下鐵路,得到了新的職責。不過,運送武器的列車上當然有守衛。
獵人與馬賽爾一同掉進這節車廂尾部,正好與車上的兩個守衛面對著面,傑拉則掉到兩個守衛背後的車廂前方。值得一提的是,這節車廂上全是易爆的砲彈。
獵人與馬賽爾十分有共識的,不使用自己的槍,而是同時以手上的冷兵器切割開那兩個被眼前景象徹底嚇呆的士兵。
只見獵人似乎完全沒有移動一般,腰際間紅光一閃,汗血鋼打刀 “千景” 就已在片刻間,把其中一隻猿彘的頭顱削去。猿彘噴著血的頭顱往獵人身上滾了過來,獵人皺眉,在往後退的同時將它用膝蓋頂起來,並像足球一樣往傑拉的位置一腳踢過去。
站在對面的傑拉,則精準的將那顆頭顱一腳踢向被自己的身體撞出來的那個大洞之外。這時,那沒了頭的猿彘屍體才撲通一聲倒下,而獵人的劍早在他用膝蓋頂起頭顱之前就已收回鞘內。
這一個過程,另外一位士兵全程親眼看著。他看起來似乎只是個在服兵役的孩子。
[不… 不要! 我投降! 我根本就不想來亞基坦公國! ]
[抱歉,老兄。只能怪你今晚運氣不太好。]
馬賽爾.柯波金伯爵將他那柄沉重的、火花四溢的電鋸橫著用力一揮,狠狠將那一隻猿彘給直接鋸斷成兩截。
但是,這把電鋸在這個小空間裡造成不少影響。首先,它使周圍的一個櫃子倒下來,分隔開了獵人和馬賽爾;而且電鋸最終揮舞的位置橫亙在車廂的中央,這下又擋住了車廂另一頭的傑拉,而且電鋸似乎還卡住了。
三個人同時停止動作。那柄電鋸在狹小空間內造成的影響令三人無法做出任何形式的移動,而隨意拔槍射擊又會引爆砲彈,將整輛地底列車炸飛到地面上。
[該死… 稍等一下。] 柯波金伯爵看了一眼他的對手們,隨後低頭繼續拔起他的電鋸。緊接著,是一場奇怪的沉默。
[我說… 傑拉、馬賽爾。你們是怎麼逃出去的? 那汽油彈至少可以暫時困住你們吧? ] 獵人問。
[你現在當我笨蛋嗎? 你怎麼可能會殺了我? 你不是他媽的還想替我找到我親愛的堂姊,黛芬.德.布蘭琪嗎? ] 傑拉答道。但見馬賽爾拔不出電鋸,又說: [好吧,我當時發現情況不對,立刻從鄰近的窗子跳出來。隨後,我們就找到這輛裝甲馬車。]
[噢。]
此時馬賽爾悶哼著使勁發力,但電鋸仍紋絲不動。
[你… 算了… ] 獵人將講出口到一半的話收了回去。
[儘管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 傑拉示意著獵人繼續他的話語。
獵人先是看著毫不理會周遭的馬賽爾,隨後才轉頭看向傑拉: [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傑拉.德.蓬提耶,為何我們首次見面時,你使用阿魯卡德這個假名字? ]
此時傑拉的高頂禮帽下,金紅異色瞳泛著熟悉而詭異的光芒,而嘴角勾起一道令人不安的笑容。潔妮。對,他和堂妹有著一模一樣的一對家族遺傳的眼睛。[是,我當時自稱阿魯卡德。而你自稱你是 “獵人” 沒錯吧? 你沒有記憶、沒有名字。]
獵人此時瞥了一眼正在和電鋸奮戰,同樣身穿雅南獵人裝束的馬賽爾.柯波金伯爵。馬賽爾注意到了獵人的目光,但他裝做不在意。
這是怎麼一回事? 法隆德斯王國南方亞基坦公國的布蘭琪城堡內的衰落貴族,竟然有大量遠在天邊的雅南城的物品…
[現在,你要怎麼辦,獵人? ] 傑拉的話語重新吸引獵人的注意: [你要離開這座荒頹的城市,還是要繼續你的遊戲呢。即便找回黛芬,你就能挽救我一族血脈的城堡所象徵的一切嗎? 在黛芬被找回來的那一天,城堡就會被炸掉。你的作為有任何意義嗎? ]
[您儘管放心吧,大人。我是會竭盡一切所能達成承諾的人,不像某些自暴自棄的人只會在腐爛的牆壘內,如鼠輩一般躺在近親的床榻上。]
腥紅色的 “千景” 直直穿越障礙物的空隙,朝著獵人的眼睛刺過來。獵人立刻用手掌將劍身拍到一邊,馬賽爾則即時用天英石打造的磁性詭兵器 “慈悲之刃” 架住那即將砍在自己臉上的流血刀劍。
[拔劍! 給我拔出你的劍! ] 傑拉情緒頓時失控,不斷以極度憤恨的表情與怒不可遏的失控聲音朝著獵人暴喝道。
千景? 為什麼傑拉有千景? 獵人的面罩遮掩了他極其驚訝的表情。
[夠了,夠了! 都他媽閉嘴! 阿魯卡德,把劍收回去。你妹妹不會想看到這把劍沾染上那傢伙的血! 等我把電鋸拔出來,到時後你們是繼續打或繼續談都沒問題! 讓一切照計畫走。]
[該隱赫斯特… 為什麼… 為什麼你們會有該隱赫斯特的… 啊! ] 獵人想起那一晚,潔妮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就辨識出 “落葉” 上面刻的漢文字。
[天啊,獵人… 你什麼都還不懂。] 傑拉這麼說道。他說出了和潔妮一模一樣的話。
[兩位… ] 馬賽爾唸叨: [我有些好奇,為何我們在這裡嘮叨了這麼多,其他車廂都沒有任何一個人過來? ]
列車開始減速了。然後,慢慢的停了下來。
三人所處那一節車廂的前、後另外兩節車廂,其車頂上方照明的煤氣燈,忽然同時爆裂。只剩他們三人那一節還是明亮的。
三個人面面相覷,然後立刻從自己摔近來時的破洞口跳了出去。
但就在他們正要跳出去的前一刻,整個世界彷彿傳來一道天崩地裂的巨響。然後,就沒入了一片寂靜與黑暗。
在列車完全停止下來的一分鐘前,在地下列車行駛的相對應地表上,有一群眼睛冒著紅光的沉默幽魂在某一棟廢棄房屋的一樓處輕聲交談。
維傑從他剛才便一直敲著的打字機鍵盤前離開,他按下抗彈板背心的肩部所掛著的無線電發話器,對所有人說道: [全體注意,已可執行捉捕。]
[執行。] 錢德尼安爵士發話回應。
[準備爆炸,五秒鐘。] 一位騎士在壓下地下室入口旁的引爆器後,立刻遠離門邊。包括隊長錢德尼安爵士和身為副手的維傑爵士,還有一直將槍口警戒門窗的五人,總共八人,皆把自己手中的卡賓槍保險打開,並放下頭盔上的夜視儀,以高姿態持槍緊密靠在一起,在地下室門的側面而非正前方,排列成突入室內的隊形。
接著是一陣地震般的搖晃與嚇人的劇烈聲響。
地下室設置的炸藥將整個地面給炸出一個巨大的破洞,直通到地下鐵路裡面。而被炸飛出去的瓦礫破片,連帶將地下室的門給直接撞成兩半。
領頭的維傑在衝入門後,走下地下室的樓梯,便毫不遲疑的直接跳進了仍然煙塵滾滾的、他們方才炸開的那個大洞裡。僅跟隨其後的錢德尼安爵士與剩餘的隊員亦然。
布蘭琪城堡的騎士們正好跳入了獵人、傑拉、馬賽爾所在的那節車廂。
他們俐落的用裝了抑制器的卡賓槍射擊現場所有還站立在原地的人的腿部,隨後所有隊員默契而有組織的自行移動,分散在車廂裡與車廂外的兩側,每個人的射界皆毫無交叉。一瞬間,戴著夜視儀的人們眼中的地道內被不可見雷射的光束照的血紅無比。
但在傑拉與馬賽爾的眼裡,世界只有一片漆黑、因爆炸造成的耳鳴,還有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像是一對眼球的微弱紅光。
[左側淨空! ]
[右側淨空! ]
[全部淨空。] 在車廂裡面的錢德尼安最後說道。然後他按下發話器: [Beta 2,回報狀態。]
[這裡是Beta 2-1,正從你們的六點鐘過來,注意火力。] 一群眼冒紅光、手持裝抑制器的血質卡賓槍,腳步無聲的黑色影子們自煙塵中一個個靠近。
[回報損傷? ] 錢德尼安接著說道。
[無傷亡。] 一個聲音在所有人沉默一會兒之後說。
[我的腿被你們開槍打斷掉,這算不算損傷? ] 馬賽爾大聲喊道,並將自己的採血瓶注入腿裡。[噢,我想… 我沒事了。]
一盞提燈亮了起來。照映出傑拉的臉孔與周圍的環境。
整個地下鐵路安靜地宛如墳場,若非那一節車頂被炸出一個大洞的車廂,就好像列車只是單純停下來,而且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看到你使用突擊步槍像老鼠一樣從地底鑽出來,總覺得不太習慣啊,爵士。] 傑拉眼睛看著錢德尼安手中的卡賓槍說道。錢德尼安則什麼都沒說,蒼老、冷淡的面部也毫無反應。
[爵士,來看看這個。] 眾人的人聞言轉頭。只見維傑將步槍背在身後,在暈倒的獵人身邊單膝蹲下來翻弄著某些物品。
錢德尼安、傑拉、馬賽爾一同朝獵人靠近過去。
[做好準備了嗎? ] 馬賽爾笑道。
傑拉說: [我在半年前重新遇見他時,就十分懷疑,縱使他當時也和現在一樣一直戴著面罩。我想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那個形象實在太讓我詫異了。難道那人真的是他? 呵呵,簡直是太誇張了。不敢想像啊。]
維傑此時從裝備的雜物袋中拿出一張照片: [讓我們看看他吧。]
獵人面罩之下的容貌第一次被揭露開來。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沉靜許久。
死寂的幾秒鐘後,維傑一手按著發話器: [準備撤離。]。年輕人的另一手則將那張相片揉成一團,隨後皺著眉頭大步起身走開。
獵人抬頭,看見繁星點點的夜空和皎潔的月亮。
隨後,他就臉朝下一頭栽入泥土之中 — 他摔下去前看到了,那其實是抓著自己肩膀的兩個騎士將自己扔下馬車。獵人迷糊中翻身,看見馬車周圍站滿了手中拿著卡賓槍的騎士,傑拉與馬賽爾也在他們之中。
他站了起來,發現自己人身處在荒野中… 不,雖然有幾棵枯樹,但四周圍都被城牆環繞,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一座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城堡的甕城當中。而他現在就在高大城門前的長階梯之下。
長階梯約有五十公尺長,寬闊得足以讓四輛馬車並行,階梯邊緣還設置著路燈,但早已年久之修、全數破損。
長階梯對面,已經站了幾個人影,而他們正在慢慢走來。
走在中間的是兩個身穿深紅色裙裝的女人,而走在她們兩側的則是戴著夜視儀和頭盔,手中持著卡賓槍的騎士。
獵人轉頭,卻看見傑拉、馬賽爾、錢德尼安和維傑就站在自己身後。獵人冷笑一聲: [走就走吧。] 他拍掉臉上的泥巴,扶正三角帽。也是與此同時,他發現自己的面罩被拿掉了。
在獵人轉頭的那一瞬間,一個巨大的尖銳物體朝著獵人的眼睛飛過來。
獵人敏捷的手纏住了那個物體,並感覺到手套上的摩擦力瞬間造成的熱量,接著,他將手杖單手拿起來揮舞著,然後匡噹一聲敲擊了臺階: [真是看不出來,妳也還挺有本事的,科戴拉爾小姐。是誰教妳使劍的? ]
[是我父親! ] 潔妮在十公尺上方的階梯大聲叫喊道。獵人停下腳步,等著她與歐仁妮慢慢走近。
兩位女子走近後的第一件事,是直接忽視獵人,走到他後方的人們那裡去。
馬賽爾遞出了 “千景” 在歐仁妮面前。但瘦小的歐仁妮一掌將劍給打落在地上,接著整個人撲上去緊緊抱住馬賽爾,馬賽爾看似想說話,但他差一點沒能站穩腳步,而且臉上表情似乎十分痛苦。真令人懷疑為何這麼瘦弱的女子有這麼大力氣。
歐仁妮語帶哽咽低聲呢喃: [你… 難道就不能等嗎? 是不是你不夠明白我多需要你在這裡… 好,好。]
接下來,快到所有人來不及反應的時間裡,她一把推開馬賽爾,撿起地上的千景並直接將劍刺穿自己的大腿並攪動了兩圈。獵人可以聽見骨頭被刀刃刮磨的聲音,並且看到千景貪婪得將血液吸附在劍身金屬上。
馬賽爾看到這突如其來的血腥畫面,整個人被嚇得跳起來,連忙抱起又哭又叫的歐仁妮飛奔往城堡的大門去。而好幾位騎士在此時也跟了上去。
在混亂的場景中,獵人聽到身旁傳來一陣非常尖銳的笑聲。
是潔妮。她看著歐仁妮自殘的方向,極其瘋狂邪惡的獰笑聲不斷從這位年輕美麗女子的口中傳出來。不過沒有任何人做出任何表示,好像方才發生的事情是很正常的一樣,即便獵人看見歐仁妮自殘時的鮮血還冒著熱氣。
潔妮笑緩過來後,她做的下一件事,便是轉過頭直接狠狠抽了傑拉一個耳光。傑拉表情冰冷,沒有任何反應,而潔妮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化為十分惡毒的表情,金紅的異色瞳中閃耀著令人十分厭惡的光芒。
潔妮幾乎將臉貼在堂兄的鼻子前,像隻吵鬧的動物一樣大吼著: [我他媽的講過… ] 此時她瞥了獵人一眼。[要怎麼依照計畫處理! 你聽不懂嗎? 還是… ] 潔妮微笑道: [那個混血的婊子就那麼迷人? ]
傑拉沒說任何話。他突然出手用力推開潔妮,轉身過去,而獵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間和傑拉的異色瞳對上… 情況不對勁,獵人查覺到。在獵人身後那個老騎士與他身邊的另一位年輕騎士也與自己有同感,他們也將目光移動到傑拉的手上,並開始稍微挪動起了腳步。
獵人讀出來,在那對異色瞳裡的是期盼殺戮的眼睛。
就在獵人考慮要拔自己的劍之際,傑拉轉身回來了。令人吃驚的,他方才那股殺意居然煙消雲散,他一個大步跨上去,緊緊抓著潔妮的肩膀,並咧開嘴巴露出牙齒,用似笑非笑的語氣說道: [妳剛才那一耳光,還不如我們上床時妳抓爛我的背時舒服。 ]
接下來的景象令人作嘔。
潔妮朝著傑拉的喉嚨一口咬下去,傑拉開始用膝蓋與拳頭嘗試奮力掙脫開,口中還大罵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兩個貴族的後裔在自家的雄偉城堡前,像兩隻狗一樣撕咬起彼此,而周圍的騎士無人上前。
一道鳴槍聲停止了這場鬧劇。現在,所有人都看往獵人的方向,而獵人則驚訝的看著自己手中槍口指著天空的伊芙琳,並疑惑著它為何沒有被收走?
緊張死寂的沉默後,潔妮靠近了獵人。她又以非常驚人的速度頓時冷靜下來,以十分平淡的語調對獵人說話: [雅南獵人,是吧? 你說要替我們找到黛芬? ]
[你們剛才那些舉動… 都他媽的是怎麼一回事? ]
[家庭糾紛。] 潔妮提著暗紅色的裙襬,走上階梯,與獵人擦身而過。看都沒看他一眼。
獵人站在原地,完全不動。
走了好一陣子,潔妮才在階梯上轉回來: [我帶你去見我、傑拉、歐仁妮的姑母,同時也是黛芬的母親,康絲坦絲.德.科戴拉爾。還有… ] 潔妮臉上露出冰冷、標準的僵硬微笑,對著獵人行了一個屈膝禮: [歡迎來到布蘭琪城堡。]
傑拉拍了一下獵人的肩膀,隨後壓低他的禮帽走上階梯,騎士們也紛紛將槍背起來、頭盔解下,一些騎士跟上那對堂兄妹的腳步;而另一些人則在馬車邊忙碌起來。
只有獵人仍站在原地,看著尖頂、稜角之間凝結滿了白霜的龐大歌德式建築群被皎潔的圓月映照的格外陰森。
[哈,這就是布蘭琪城堡裡面的樣子。] 獵人的呢喃,被冷風吹的模糊。
鬱蘭睜開眼,她先是感覺一陣頭痛,過一會兒緩和下來後,才看見了床頭邊的桌上放著一束鮮花。她不禁微笑。
她記得以前在德爾斯蘭的凡登斯堡,或是在遼鑲的首都華京的那段時間。在一晚上疲憊的演唱結束後,她都會將收來的鮮花放在旅店或華京那幢四合院房間桌上的花瓶裡,讓自己在隔天醒來時就能看見它。
每一場演唱會,不論是歌劇或爵士樂,鬱蘭總會有機會換上另一束鮮花。她床頭邊大半年都會飄散著花香。直到一年前,最後一場於遼鑲的演唱結束以後,花便不曾換過了。那束從豔紅變漆黑的玫瑰與牡丹就這麼陪伴她整整一年之久。是他的卑微與蒼老令自己動情嗎? 她至今仍不知為何自己願意捨棄歌唱家的身份接受那個人的請求。
當然,她可以告訴自己她不想再居無定所。不過她知道,遠遠不只是如此而已。
總之,淡出世界的目光一整年的她,逐漸覺得嗓子十分駑鈍,就像鏽蝕的門閥。縱使身邊的人都說毫無問題。
我的花被換掉了。對,為什麼被換掉了?
[王煥! 王煥! ] 鬱蘭吼了起來。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應了自己的喊聲,但進來的是一位她不曾想到的人。那位皮膚與長髮一樣蒼白的年輕男人僅稍微在門外露出身影,他身邊跟著一位軍官,他露出了一道讓自己不失禮貌的微笑: [很抱歉打擾小姐,但我需要和您談話。我能進來嗎? ]
發出請求的人是盧克王子。
[請進… 殿下。]
[呵呵… 不,請別這樣稱呼我。我現在是少校,而這裡是戰場不是盛鳶廳。妳昨夜被人襲擊了。]
王子沒戴法隆德斯的凱佩軍帽,他將一頂龍騎兵的鋼盔抱在右側,一件深藍色披風橫著繫在左肩,披風底下的制服大衣底下穿戴一片沉重的黑色啞光胸甲,腰際的裝備帶上掛著一柄刺劍與一把輕騎兵的制式轉輪手槍。
他讓軍官守在門口,獨自走進來後拉起一張椅子坐到鬱蘭身邊。王子頭髮凌亂,模樣看起來很疲憊: [昨晚事態升級了,恐怕要有大動作了。]
[傑拉… ] 坐在床上的鬱蘭擔憂的皺眉,兀自低語道。她想起了昨晚自己逃出去並昏迷前發生的事了。
[有一群不知名的人士毀了我們一輛列車。兩隊人馬,一隊事先潛入列車消滅所有人,另一隊直接從建築地下室頂部用炸藥炸毀地面與另一隊會合。列車共五十人全數陣亡,屍體邊所有燈光全部被子彈打掉,那些年輕人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列車後來就停在了原地,但裡面卻沒有任何物品或文件被奪走。
[另外,在列車停下來位置,其附近有一個廢棄的地下鐵路出入口,一輛碎裂的裝甲馬車就壞在出入口往下邊去的台階上。我朝馬車的反方向的位置看去,我看到有一座那麼碰巧,也在當夜燃燒起來的廢棄旅店。]
王子深藍色的雙眼緊緊盯著的鬱蘭,並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鬱蘭緩緩低聲開口: [是我父親的騎士把我擊昏在那附近? ]
王子點頭,但他的下一句話使鬱蘭懷疑自己聽錯了: [另外,我必須說傑拉是個值得敬重的朋友,小姐。]
[您說什麼? 您認識… 阿魯卡德? ]
[比他認識妳的時間還長。傑拉父親的死訊就是我親口告知他的,我們當時吵架了起來,並大打了一架。] 回想起這件往事的王子不禁停頓,隨後才繼續說話: [那次,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
[殿下… ] 鬱蘭想問王子很多關於傑拉的問題,但卻不由自主的語塞。
[唉,打自從離開軍校後,我才開始發現人們只有在害怕我或是求助我的時候,才會叫我一聲殿下。妳放心,傑拉與他的人絕對沒事,他們昨晚鬧出那麼大動靜是為了設計捉捕某一個人。等一下,我會需要妳到我這裡來,但妳先多休息一下吧。另外,我也要感謝妳,讓傑拉能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王子講完話後,便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往門外走。
[少校,阿魯卡德不是單純為了見我? ] 王子走到門口處時,鬱蘭問道。
[他單純是想見你,但城堡中有些人持有別的目的。難道… ] 王子走回房內,坐回椅子上: [妳想知道我們對於那個雅南 “獵人” 有多少了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