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與愛
衛青從床上爬起,一件一件撿拾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那個男人赤裸著身體,仰躺在素色的床罩上,鼾聲吵得像六月雷陣雨下的遮雨棚。他先是走近他,覺得男人真是長得越發地醜了,一日比一日面目可憎,然後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落鎖,掏出手機走到陽台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將近一分鐘,才有個不清不楚的聲音從聽筒另一邊傳了出來。
衛青感覺精液從大腿流下來,他打了個噴嚏,「⋯⋯可以來接我嗎?」
我在家啊,放假了,我回家了。
沒有啊,就想回去了,不想再住在家裡了。
住在家裡好累,一直在做不喜歡做的事情。
我想吃小火鍋。
我等等去摩斯漢堡等你好了,車站那邊的。
嗯,好,掰掰。
衛青換好衣服,收拾了行李,坐電梯下了樓。警衛室的警衛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他背著背包,穿越車水馬龍,來到車站前的速食店,電話那頭的男人在數十分鐘後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他面前。
林彤把安全帽扔給他,「你回家不會自己坐車。」
「我想要你接我回家。」
衛青下意識地併攏大腿,「因為我現在想要看見你。」
林彤皺了皺眉,一句話也沒說。
那個時候龍蝦沙拉的味道
周昕明下台敬酒時,隔著當年三年二班的桌卡,看見了徐安。
徐安穿得不太體面,與他人廉價的西裝相比,更顯得突兀,他的手腕上套了一條打開便當後就忘記扔掉的橡皮筋,勒得皮肉紅通通的,遠遠看,像是一條蛆。但他的眼神還是和十多年前一樣,那麼陌生和戒備,充滿對於社會的乏力和不耐,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每樣東西都全無價值。
而這幾乎是若干年來時間唯一沒有改變人們的東西了。
周昕明想.自己必須要開口說些什麼,什麼都好,近來如何,畢業之後是不是繼續升學了,工作選擇了什麼,現在住在哪裡,有喜歡的人了嗎?可惜婚宴公司令人瘋狂的喜慶音效將他的聲響淹沒在熙熙攘攘的餐桌間,就連他想走近那個男人,也被新娘長得不見盡頭的裙襬覆蓋住了鞋跟。
徐安坐在位子上,見有人朝自己望來,便緩慢地低下頭,他的瀏海蓋在微翹的鼻尖,將眼睛遮擋起來,只露出一對沾滿冷盤沙拉醬的嘴唇,在鬧哄哄的空氣中細密地翕動。
周昕明忽然覺得,假使他跨過這些浪潮般襲來的聲響,鬆開女人細瘦的指尖,他又可以再次回到那幾年陽光炙熱的午後,回到教室裡離徐安有兩排距離的座位最尾端,回到他一點也不完整的青春裡。
清穎與貓
萱莉一生中經歷了三個丈夫,三場失敗的婚姻,生下了四個孩子,最後死在三重市一棟老公寓的廁所裡。
她幾乎是我那個學生年代裡,所有人的偶像。瓜子臉、白裡透紅的肌膚,嬌小的身軀,細瘦的腿骨和手臂,還有,她很聰明,恐怕是迄今為止我見過最為聰明的女人。
她行走過的走廊和穿堂,一直帶有奇異的花香,花香像是濃縮咖啡滴在牛奶裡一樣,只需要一點點,無論如何都嚐得出來。我熟知那種味道,即使後來分隔兩地,在居住過的狹窄房子與巷弄,也的確都是那股味道。
她中學畢業後去了日本,讀了幾年書,二十多歲時從日本回來,在松江路上開了一間茶館,在當年茶館屬於奢侈場所,政府不太發放營業執照,妳得有一些門路,因此來捧場的,大多都是她在日本時候讀書的朋友,以及一些政府官員。那些人說白了點就是她生活起居的提供者,他們有一些性方面的交易。
我從台北某間家商畢業之後,在快餐店打工,就在茶館路口最靠近天橋的那間,倒了好一陣子,但我在那裡做了將近十年。十年間,我看著萱莉從稚齡的少女,變成了風情萬種的女人,她彎下腰來、顛起腳尖,招呼她那些客人,陪他們品茶、陪他們聊天、陪他們上床──對了,萱莉後來改名了,她喜歡人家稱呼她清穎,她說她叫趙清穎,她覺得這名字如同電影明星。
萱莉之所以把茶館收起來,是因為她要結婚了。在那群客人之中,有個長相樸實,性格也謙遜的男子,她是萱莉的第一任丈夫。夫妻倆生了一個女兒,我有看過照片,在同學會上看的,女兒長大之後去了美國。
第一任丈夫死得比較早,肺腺癌,在當時幾乎是絕症,撐沒多久就走了。萱莉於是改嫁她父親替她安排的,同樣也是死了老婆的男人,成為她的第二任丈夫。這人和茶館裡那些氣質彬彬,談吐優雅的男人極端不同,我是有點厭惡他的,當然,他也確如人所想,如一介莽夫,體態臃腫,還滿嘴粗話,不過他是地方豪奢,與黑白兩道關係密切,萱莉還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回被人指稱是豪門貴婦的生活。
最後的台中港
賴英和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洗浴間內那只木盆的水晃了一晃,一股魚腥味傳了出來。
盆子就擱在洗臉檯前的地板上,一條魚尾巴拍在盆緣,拍出了一地的水,一下一下沾在紅磚縫裡,不一會兒,整個兒洗浴間,就全是那個味兒了。而魚尾外觀是孔雀屏的鮮綠,混合了春紙的洋紅,紋路一道又一道,怪花裡胡哨的。
至於盆裡那魚——興許是魚吧,也尚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了——長了一張突兀的人臉,軀體扁平且佝僂,兩臂瘦長,血管猶如水草一般,在幾乎透明的體內擺盪。
賴英和點起支菸,心中想,明明是人類,卻又生了個魚尾溜,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哩?
但總歸還是魚吧,人魚吧。
他夾著菸蹲下身子,抓起了那條人魚,人魚柔軟得沒有一塊骨頭,身子滑膩滑膩,看著長度不足一尺,比早產嬰兒還要瘦弱。臉蛋仔細瞧,皮是吹彈可破的,可似乎不盡然是世上的東西,卻也非過於難看,反倒有種獨特的氣質,看久了,像極了港邊那些出入的西洋人。
人魚被賴英和這麼一抓,受到了驚嚇,對著賴英和張開嘴,露出白色的喉腔、尖銳且密密麻麻的牙,惶恐地叫了一聲,像是豬仔,又像是雞鼠,細聲而高亢。
賴英和同樣嚇了一著,卻是沒料到這東西反應如此大。他於是下意識出手捏住了人魚的脖子,將那腦袋前後一擰,接著狠狠扔回了盆子裡。
只聽得噹啷一聲,被斷了頭的人魚,摔在了木盆內,腦袋歪斜斜地橫在肩膀上,在水面載浮載沉。
「姦恁娘,這到底是啥物件?」
賴英和心有餘悸地站起身。
然而離奇的事情來了,那話聲未落,盆中的人魚起初也還是死物一般,身體都蜷曲起來,變得青黑,可不久,兩臂一探,魚尾一拍,木盆搖了搖晃,竟是再度鮮活起來,瞪大眼睛,朝賴英和發出嘶叫。
賴英和皺了皺眉,焦急地甩手,把菸按熄在檯子上,快步走了出去,這次,任憑那動靜,他好一段時間再沒回到洗浴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