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江春(基隆暖暖人,其夫許朝宗,八堵火車站副站長,二二八受難者)
採訪時間: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四日
採訪地點:基隆暖暖許宅
口述語言:福佬話
我今年七十九歲,本來就是住在暖暖,有七個兄弟,一個小妹,在厝排行第二。
以前阮老爸真行,開碳礦啦,頭路做不少,厝內生活不會艱苦就對啦!我未嫁尪之前,阮老爸真得蔭這些囝仔,生活不錯。我八歲去暖暖公學校讀冊,十四歲畢業就無再讀,厝內當時是有錢,我也有想要再讀,但是我三歲時,阮老母就過身,阮老爸重娶一個後母,囝仔生真多,以前的查某囝仔不像現在的查某囝仔可以出去吃頭路,出去露臉,阮老爸不讓我再讀,我也無老母幫我講話,所以公學校畢業以後,我就無再讀。
我無讀冊以後,就在阮老爸的碳礦幫忙記帳、磅碳,阮老爸的錢隨便阮用,也無什麼薪水,對阮真好就對。伊常常在給阮錢,隨便阮要多少,但是阮這些囝仔也真乖,不會隨便用錢,阮老爸不時在出出入入,衫抑是其他物件,伊都會買回來、發落,阮給阮老爸做囝仔真快活。我那些小弟都有讀冊,總是他們都是後母的囝仔。啊!我的後母現在也做神了(去世),咱們也不用講伊什麼。我那些小弟大家都真可以過,有的做校長,有的做老師啦!
八年的夫妻生活
我一直留在阮老爸的碳礦幫忙,一直到我嫁尪都還在幫忙。阮頭家是四腳亭人,結婚前,伊已經在鐵路部上班,阮二人結婚是親戚介紹的,我本來就知道這個人,以前伊在暖暖火車頭(火車站)上班,阮厝在那裡有一個碳場,利用火車運送土碳,我平時都在那個碳場幫阮老爸,我是知道這個人,不過無真熟識,以前的查某囝仔都麼卡客氣,無像現在動一下就嚇嚇叫。後來伊就叫人來阮厝對阮老爸講親事,以前的人哪有直接就對查某囝仔求親,都麼是對查某囝仔的父母講親事。
彼時伊來阮厝講親事,阮老爸歡喜就好,我也無什麼意見,以前的人總是這樣。阮訂婚時,伊做真多餅來吃;做多少?忘記去。啊!你問得那麼多,做真多啦!阮老爸是有名望的人,當然是要做真多餅,五十多年了,我怎麼會記得,別的較多都想不完了,還想到這裡來,不用問那麼多啦!
我二十二歲結婚,彼當陣也不是阮嫁給伊,是伊來住阮厝,但是也不是算招贅的,囝仔生都是伊的,都姓伊的姓,阮老爸欠人手,需要人幫忙,我留在厝,可以幫忙,以前阮厝真大,阮結婚以後,阮老爸就給阮一間厝住,剛好跟阮老爸是隔壁間。
阮老爸也真疼伊,不會想伊只是女婿,阮二人賺的錢都是阮二人公家用,阮老爸也無向阮拿,其實我賺錢比阮頭家還多,我比伊還會賺錢,彼時阮老爸在伊的礦場弄一部分的生意給我賺,碳礦內的一些包裝生意,阮老爸就給我賺。彼時阮二人所賺的錢常常就隨便處理掉,不會真計較,阮「尪某」(夫妻)做真短的時間。
我和阮頭家的感情總是這樣,「尪仔某」就是「尪仔某」,無什麼感情好,還是壞?古早人就是這樣,彼時阮二人日時(白天)就都出去上班,厝內煮飯有請人專門在煮,包括阮老爸那邊,人真多,我未曾煮,也不會煮,暗時(晚上)回來厝,有時會「開講」(聊天),但是也無真多代誌可講,阮二人從來未曾同齊出去看電影,或是做什麼,古早的人不時興那樣,結婚以後,我真快就有囝仔,上班是上班去,下班是要顧囝仔,也無閒。
後來在非常時期,日本和中國相戰,阮老爸就把碳礦收起來。為什麼收起?我也不知道,反正收起以後,我就較閒,但是有閒是要看囝仔,哪有時間去看電影。以前的人也較節儉,不會像現在的人會亂用、亂買。
到鐵路部、司令部找人
我二十二歲結婚,三十一歲彼年新曆三月十一,農曆二月十九發生二二八這件代誌。二二八前,阮老爸在外面聽人講有人要來「車頭」抓穿黑衫的人(鐵路局工作人員),回來厝就對阮頭家講:「朝宗,你明早不要去上班,萬一有人要來抓穿黑衫的人,不是就真冤枉。」
阮頭家應講:「阮也無跟人家怎麼樣,為什麼要驚,不要出去上班?」
當時收音機也一直播放,叫大家要去上班,講政府會保護大家。農曆二月十九彼早,阮頭家要去上班,我還叫伊不要去,伊講,無去跟人換班也不行,我就對阮頭家講:「你要去跟人換班,也不要去『車頭』坐,去人家厝內坐較安全。」 彼時我剛有阮查某囝仔四個月,「病囝」(害喜)病得人真艱苦,伊去上班以後,我就去洗衫,洗好,畏寒,我就去躺在眠床上,剛躺下去還未睡著,我一個朋友就來叫,問阮頭家有去上班無?我講:「有。」
我的朋友就講:「壞了,抓去的抓去了,死的死的。」我一聽就自己跑去八堵,從暖暖跑到八堵也不會真遠,我一到八堵時已經無看到人影。
伊被抓去以後,我就開始找人,找真久。侯硐有一個鐵路部代表,叫簡文發,教阮去鐵路部總部找人。彼時,我、廖明華(當時八堵火車站剪票員)的老母,和黃清江(當時八堵火車站副站長)的某(太太)三個人就不客氣地去鐵路部總部找人,經過真多關以後,才跟交通處的處長講到話,那個處長講阮怎麼那麼行,知道去鐵路部總部找人,阮彼時就應伊講:「你們收音機一直廣播要阮出來上班,不來找你們,要找誰?」那個處長就講:「若死去,我就無辦法,人若活著,你們找,我也會找。」
其實彼時人已經死去了,伊知道,咱們不知道,那個處長人還不錯,還給阮每一人三千塊,彼時是「膨錢」(通貨膨脹,錢幣貶值),三千塊無原來的值錢,伊還用伊的車送阮三人回來八堵,不過這趟路還是白走,阮還是無找到人。
後來阮也帶申訴文去基隆司令部(基隆要塞司令部)找人,但是司令部把阮的文收起來,叫阮隔天才再去,結果阮隔天再去時,司令部的人跟阮講,他們不知道。他們這麼講,咱們也無辦法。後來就四處找,都找無,找到腹肚一日一日大起來。
找「尪」的心情是真艱苦,阮也曾去海邊認死屍,屍體一塊浮起,一塊浮起,但是都不是咱們的人。有一次我有夠可憐,走到基隆和平島去找,看到海,清冷冷,啊!我想到自己真歹命,心內真艱苦,腹肚面對著海,想講,啊!要把伊衝下去,死了也較不會艱苦,但是想回來,啊!我還有二個囝仔,一個八歲,一個六歲,想個回來,啊!我不能死,我若死,阮二個囝仔要怎麼辦?無辦法,在海邊就「號」(哭)起來,後來也是回來厝(述及此,許女士難過流淚)。
開雜貨店過生活
阮頭家被抓去以後,我自己還有剩一點錢,但是真快就花到無半文,二個囝仔,腹肚又一個,為著生活,我就在厝開一間店,賣糖、餅、水果啦,無賺,囝仔要如何生活,當時腹肚真大還是要去基隆補貨,後來阮這個查某囝仔在二二八彼年的農曆七月出世,生產二、三天以後,就要起床出去補貨。彼時有時是坐公車去補貨,要坐公車還要先到八堵才有車可坐,交通真無方便。
本來我是想要出去上班賺錢,但是阮老爸講不可,伊講我若出去上班,囝仔會無人照顧,囝仔若和人「冤家」(吵架),也真麻煩,囝仔有一個老母顧有差,所以我才留在厝開雜貨店,可以同時照顧囝仔。
彼時我每天都要去補貨,鮮果每天都需要補貨,我透早三、四點就要起床,洗衫、劈柴、飼豬,也要搖囝仔,大約透早五、六點我就去補貨。彼時交通真無方便,有時我等車,等真久,車還未來,我就想要用行的,結果行無二步,車又來,啊!真不合作就對啦!彼時我常常無閒到半暝(半夜)十二點才去睡,工作還做不完。當時生意還不錯,算是無要跟咱們註死,哈(笑)!後來物件越賣越多,賣煙酒,賣豬肉,賣水果,賣菜,賣米,每項都賣,我不只是要賺錢,可過生活,還真節儉,捨不得花錢,較艱苦生活,希望省一點錢給阮囝仔讀冊。彼時是真艱苦,打拚做,吃一點粥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