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條例》爭議期間,有學者指出這是香港作為一個「軟威權半民主政體」(soft authoritarian, semi-democratic)自製的「完美風暴」;既然風暴來了,這個「軟威權半民主」政府的對策,據說是構築「大平台」讓各方對話。但邏輯上,這是完全不成立的,因為香港並非真正的「軟威權半民主」,新加坡才是;香港不過是一個「威權政體featuring民主成份」的奇怪實驗,屬最不理想的政治體制,既沒有威權、民主各自的好處,卻又齊集兩者的弊端,因此所有人無論是「藍絲」、「黃絲」,都不快樂。根據政治正確原則,新加坡作為主權國家,自然不能和香港特區比較;但根據這原則,世上任何地方和香港比較都是犯禁,特區政府的官方文件,就不時充滿這類比較,我們落到今天如此境地,總不能再庸人自擾。他山之石,總有啟發的。
新加坡的真普選,與執政黨的危機感
新加坡經常被批評為威權政體,原因是政府「依法治國」操控生活不少層面,這正是讀法律出身的李光耀當年精心設計。例如對媒體、公民社會、工會和言論自由,新加坡法律都有嚴格規範,政府主導了輿論,批評政府只要沒有確實證據,很容易被控誹謗,近來又引入針對新媒體假新聞的法規,這一切和西方理解的民主大環境,都有一定距離。但不少筆者在香港的「深黃」友人,到了新加坡,卻感到安居樂業,變成了當地「深藍」,原因之一是說到底,新加坡政府是如假包換、一人一票、沒有篩選的真普選選出來。每一屆選舉,理論上都足以變天。建國以來一直執政的人民行動黨明白,要是施政不受歡迎,無論多少行政手段,都不足以改變結果,加上近年選情越趨透明,每一仗都勝得不易。搞群眾運動起家的李光耀本人從來充滿危機感,他的政黨鼓勵內部競爭,對民意研判從不鬆懈。這和香港特首的權力來源完全不同,這幾任的特首固不待言,即使是有天真的根據「人大831框架」普選特首,他/她也不會有新加坡領袖的危機感,因為既不容易被罷免,又能找到特首之上的國家領導人位置作退路誘因。
新加坡政府對大型群眾運動的結構性回應
新加坡對群眾運動管得很嚴,但一旦出現示威、或明顯民情逆轉,政府的回應速度和魄力,卻是驚人的。最明顯例子是2013年,執政人民行動黨不過在補選輸掉議席,加上在2011年大選輸掉一個集選區,又出現了一些針對政府的示威,執政黨就內部研判為生死存亡的巨大危機。官方表面上說敗選原因和物價、民生有關,但群眾示威和社交媒體的不少批判,都在針對新移民,洋溢一片「新加坡本土主義」情緒。結果新加坡的移民政策幾乎一夜間改變,移民新加坡的門檻高了很多,保護本土就業的措施紛紛出台,聘請非本土員工前都要滿足本土化的法律要求,捍衛新加坡本土的文化政策也被推上日程。不像在香港,政府思維只會在立法會「數票」,遊行示威無論多少人參加,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沒有用」的,除非直接影響到議員投票取態(例如2003年二十三條立法),或直接令議會不能有效表決(例如逃犯引渡條例)。背後反映了單一事實,就是香港的立法會並不具備全面反映民意的功能,只是威權政府借「民主元素」為「justification」的工具,這也直接令政府養成「無須理會遊行人數」的惰性。
新加坡閣員的「Meet the People Sessions」與真問責
新加坡採用單一議會內閣制,所有閣員都要是議員、也就是要從地區產生,這是李光耀刻意製造的從政階梯,確保任何有意擔任高級領導的人,無論多麼精英主義、「年年考第一」,都要從低學習吸選票做起,時刻留意民情,天天深入群眾,不會太離地;官員不可能不懂得使用EZLink card,李顯龍本人也經常不帶保鑣獨自乘坐地鐵、到大排檔排隊,要是今天的香港特首如此公開行動,則後果堪虞。對不少外間觀察者而言,新加坡議員的每週落區見選民的「Meet the People Sessions」,不過是行禮如儀的接見,但他們的確能較有效掌握民情,例如不少新加坡人對地鐵、組屋、CPF一類政策充滿意見,這類民情很難通過群眾運動傳遞,卻能通過耳語傳到領導當中。忽視地區工作的閣員,哪怕是執政黨的明日之星,也可能遭遇滑鐵盧,最明顯例子是年前意外失去議席的外長楊榮文將軍,他現今倒成了香港常客;而政府也會主動改組內閣,有時是政治原因,有時是年輕化,由於被換掉的閣員依然是議員,也沒有多大震撼,卻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問責制。不像香港,問責制只是向同一權力來源的特首一人「問責」,行政會議成員以不食人間煙火為常態,視「民意」為「民粹」,只會連累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團成為民意對立面。
議會「數票」以外的政治藝術
新加坡每次全國選舉,反對黨都有穩定民意基礎,最不堪也有三成選票,全盛期更有四成,只是因為簡單多數制、集選區、傑利蠑螈等操作,在國會的議席才嚴重不成正比。根據這比例,執政黨在國會無論要推甚麼政策,都無往而不利,但因此,政府更意識到「議會票數不代表一切」的真理。李顯龍也懂得利用國會作為宣示包容、民主的舞台,最戲劇性的例子是年前他和弟妹就李光耀的祖屋問題爆發內訌,他主動到國會解說答辯,為處理失當令國民不安致歉,反映國會依然有其功能。相反在香港,由於立法會的分組點票制度、功能組別設計,基本上確保了「行政主導」,政府的議案和新加坡一樣,很難不夠票通過;但政府卻很少思考假如立法會由普選產生,可能所有政府議案都會被否決,也不會從這角度出發,主動對民情作出退讓,更缺乏新加坡執政黨上述「落地」消化民意的機制。香港的選民既完成了投票過程,卻發現投票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反而卻「被代表」了,自然比新加坡的選民不忿;政府既知道權力來源不被完全認受,卻不願意就爭議事項多做一步,處理議會的智慧,更和新加坡背道而馳。
莫再燃燒青春:真正有效的「大平台」,根本無須平台
總之,新加坡才是真正的「軟威權半民主政體」,成功是在於民主並非裝飾的「民主成份」,而是真正具有決策角色的關鍵,具有制衡精英的功能;至於政府的威權性質,其實也得到民意授權,即使未來總有一天由反對黨變天上台,相信也不會改變,那樣新加坡人最著重的穩定,也能持續下去。換句話說,新加坡雖無大平台的形式主義,客觀上,「平台」功能卻早已融入制度中。新加坡不再視香港為對手,總是有原因的。
現在香港的政制則相反,沒有新加坡的嚴密設計,也比純威權、純民主糟糕,本來就只屬過渡安排,根本不成「制度」。這結構性問題一天不改變,任何爭議後的「大平台」,都是徒勞無功的時間虛耗;要改變結構,誰也知道根本不是特區政府能說了算;這樣的「對話」,除了為個別政府官員、中間人、反對派代表得到個人事業機遇,以及不必要的期望落差,對大局毫無作用;而當整個香港的未來一片陰霾,有正常分析能力的人,早已有自己的全球佈局,還有誰會盤算「壽終正寢」的「機遇」?真正的大平台,應該是特區政府代表香港市民,和中央政府爭取符合本地民情的真正權益,據理力爭,這才是作為中央和港人樞紐的應有責任。當本地政情臨界點已過,加上世界局勢大變、金融市場移動、未來科技湧現,假如再以前網絡時代的政治手段、社會撕裂來掩蓋問題本質,也就是特區政府目前所為,下場,恐怕慘不忍睹。
小詞典:人民行動黨(People’s Action Party, PAP) 新加坡執政黨,1954年成立,成員大多是在英國接受教育的新加坡中產,1959年成立英屬新加坡自治邦起、1965年新加坡獨立起執政至今,李光耀曾長期出任秘書長(1959-1990),以務實主義、賢人政治、多元種族、亞洲價值觀為四大黨綱。
信報財經新聞2019年7月10-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