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用畸戀包裝的文學理論：《登堂入室》的三個層次

「子貢曰：『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論語˙子張》）

成功誘惑朋友的媽媽，又和老師的老婆上床。承襲François Ozon一直以來的「畸戀」主題，我們會以為〈登堂入室〉有是一個關於畸戀的故事。〈登堂入室〉確實是一個畸戀的故事，但作為一個故事，劇情的走向總需要有個推動劇情合理性的「內在邏輯」，而這部片有趣的地方正是在於，這個推動畸戀的內在邏輯，竟然是一個關於文學創作中，「作者」和「讀者」究竟為何物的探討。我們可以說，這部片，是一部用畸戀包裝的文學理論！

從最表層的劇情來說，〈登堂入室〉的劇情是主角Claude如何意淫朋友媽媽，如何思考怎樣成為朋友的家教「深入」到朋友家中，以遂行不倫戀慾望的故事。「登堂入室」在此意義下，指的是Claude像是病毒一般逐步地侵入到朋友家的過程。

在這最表層的劇情上的第二個層次，是關於創作者的層次，主角Claude把這段侵入的過程寫在每週的寫作作業上。Claude成為在行動及寫作兩個層次上「創作者」，就行動的創造來說，Claude需要思考如何突破重重難關取得朋友及他的家人的信賴；就寫作的創作來說，Claude則是要思考如何像是連載一樣把這個故事給續寫下去。對Claude來說，他並沒有特別意識到創作和現實之間的落差，每週的作業就仿若是他行動的寫實紀錄，更進一步而言，寫作是將他所觀察到的抽象不可見的人心給呈現出來的媒介——所以在故事的結局，Claude和老師就坐在公園的板凳上，去『猜想』著在陽台的兩位吵架的女生，他們彼此是什麼關係，他們又為什麼而吵——「登堂入室」在此意義下，指的是寫作者透過寫作探問、紀錄表層之下的底層，並且將底層用寫作這個媒介浮上檯面。

書寫世界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落差與交織，在第二個層次內並沒有被撐開，直到我們開始注意整部片Germain老師這個角色的放入這件事。也就是劇情上的第三個層次：老師Germain指導Claude的寫作，甚至不惜用違反倫理的行為解決阻礙Claude「當堂入室」的困境。Germain老師從一開始就不相信Claude寫的是事實（至少從他嘴巴上來說），更多的是Claude的想像，因此他把這件有可能發展成畸戀的事件當成是「寫作風格」的問題來處理，他的每次的「指導」與其說是對Claude「行動」上的指導，更像是「創作」上的指導。

當「Claude寫的究竟是不是事實」這個問題經由Germain老師的設定而被突出的那刻起，下列的問題就會逐一地浮現出來：(1) Germain對於創作上的指導是不是直接影響了Claude的行動？(2)如果這一切都不是事實，只是Claude虛構出來的呢？(3)Germain竟然為了一個虛構的故事而做出讓他可能會丟掉教職飯碗的踰矩行為。到此我們會以為第三個層次是一個關於虛構和真實之間交纏的而再也不存在虛構與真實的界限的故事。就像是《玫瑰的名字》中，兩個殺人事件因爲湊巧和《啟示錄》的預兆吻合，威廉傳教士就推理兇手是按照著《啟示錄》的預兆內容進行連續殺人，結果得知此事的兇手就開始照著威廉的推理進行比擬連續殺人，其實更精確來說，兇手在聽到威廉猜測的那刻，就真的開始相信上帝是藉著他的手進行比擬殺人。

可是，當Claude跟Germain的妻子上床的那刻，當Claude唸著她與朋友的媽媽激吻的內容時，畫面上超現實地出現Germain在旁窺探的畫面時，我們才恍然大悟，這部片最深的一個層次，其實是一個關於「讀者」的故事！真正意淫亂倫的人，不是Claude，而是作為讀者的Germain啊！Germain體現的正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得到如同偷窺般的意淫快感，但更有趣的，並不是讀者會在閱讀過程中意淫作者的書寫對象，而是讀者會在閱讀過程中把意淫的對象從書寫對象本身轉移到書寫者身上！這就是為什麼Germain的妻子最後會和Claude上床的根本原因，表面上是夫妻不和，妻子受不了為了Claude而癡迷卻鄙視自己的丈夫，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妻子一直以來都跟著丈夫作為Claude書寫的讀者！當然更微妙的正是，這也代表她承認Claude的寫作才華，因此這也同時坐實了Germain鄙視自己的這件事（自己真的沒才華！）也就是說，Germain的妻子在迷戀於Claude這個作者時，就產生雙重的（喜歡Claude和憎恨Germain）推力讓她會做出這個亂倫的舉止。

Claude在這個故事中，根本就是一個魅力發電機，可以說，大家其實都「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朋友的媽媽最後親下去的關鍵，正是起因於Claude「寫」的情詩（又是因為作品而意淫作者），這也指向本片最最核心的意淫，就是 Germain在意淫他的學生！不然就不能解釋究竟為什麼Germain會願意為Claude做到這個地步，他做到這個地步就是為了能夠繼續意淫，繼續透過學生的作業進行窺伺，不，繼續透過閱讀學生作業的過程來「愛他」。所以「登堂入室」的第三個層次，指的就是，作品讓讀者產生窺伺的意淫快感，作品的魅力就是在於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有「登堂入室」之感啊。

故事的結尾，Claude說，雖然老師失去了一切，但是我會繼續為老師講故事。這與其說是Claude意志的宣告，不如說是老師意淫窺伺慾望的客體化，代表的是，被作品給支配的Claude，其實永遠都掙脫不了這個意淫的牢籠。貫串在整部片的À suivre（未完待續）像是一個咒語一般宣告著這個永無止盡的歷程。在永遠的牢籠中，讀者繼續幸褔地在這個過程中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