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荒蕪:《生命之詩》是一首用死亡譜寫出的詩歌

2020/02/24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李滄東的《生命之詩》片名直翻的話,就是「詩」。《生命之詩》最初的畫面,在汩汩的水流聲中漂來一具浮屍,螢幕上斗大出現整部電影的標題:「詩」。
在整部片的中後段,教詩歌的老師同時也是自己也在寫詩的詩人說道:「詩已經正逐漸走向消亡。」當電影標題斗大的文字:「詩」在畫面上與一具無名(那時候觀眾還不知道是誰)屍體上疊合之時,似乎就正暗示著,詩歌與死亡/衰亡之間的緊密關聯,然而詩歌同時正在衰亡,是在衰亡、意義的匱乏中偶得閃現的那個若隱若現的光芒,不正也就是詩之所以為詩的存在徵性嗎?衰亡與詩歌,相互否定卻又相互成立的對立與補襯嗎?這正是環繞在李滄東《生命之詩》中以「反命題」來闡述「正命題」的核心結構。
從電影的開頭,女屍和美子的關係就曖昧難解,當漂流女屍的畫面下一幕切換到美子時,在觀者的心中,或許略過一絲的假想,這個女屍是不是就是未來的這位老婦?但當美子去醫院檢查出來後,她和一輛救護車擦身而過,在她背後出現的是那位女童母親的哭嚎,這時我們才知道,那個女屍並不是老婦。在「具象」的層面上,女屍和美子在此刻被切割成兩個不同的個體,但是在「抽象」的層面上來看,美子所罹患的疾病(後來發現是失智症)仍是代表著死亡/衰亡命運的籠罩與必然,爾後當她發現自己的孫子就是害死這位女童的兇手之一時,兩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被交織出來。
《生命之詩》講述一個老婦人美子,她被確診罹患失智症,同時她正剛開始學習如何寫詩,她獨力撫養父母已經離婚的外孫。有一天,美子被通知她的外孫在學校與其他的同學一同性侵一位女同學,而這位女同學,就是在電影開頭時在水中漂流過來的浮屍。
但這些全都是導演運用一種技巧性的安排讓這樣的交織若隱若現。這樣的若隱若現就這樣貫串在整部片的安排裡。美子的做法究竟是刻意的?還是因為失智而伴隨而來無意?美子是刻意要設個局給她服務的病患以為了籌錢?美子是刻意假裝不認識女童的母親而顧左右而言他?美子是刻意拿走女童的照片放在孫子面前為了引發他的罪惡感?是美子去報的警?是美子故意讓女兒在孫子被逮捕的隔天到家裡來撲空?這些疑問不斷地伴隨著觀看的過程,不斷進入觀眾的心中。
隨著劇情的開展,美子越來越寡言,仿若她已經逐漸沉入失智與死亡的陰影當中,可是她的行為代表的意義在若隱若現中越來越清朗。詩歌課的第一堂,老師說在學期結束時,要完成一首詩,從美子開始學習寫詩的那一天起,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詩歌該如何寫,老師說要好好的看,她張大眼睛看著身邊的所有事物,紀錄下所有的感受,在這些感受是否也交雜著她對那位與她命運交織的女童的感受?她好好的看,她看出了什麼?她寫不出來,是因為她沒有從周遭環境中「看」出什麼,還是因為她無法從交織在她身上的「困境」中「看」出什麼?從最表層「失智」的安排來看,在語詞的匱乏的狀態下,詩真的可能存在?但更深一層來看,在死亡而且是善良人無辜遭禍的苦難的陰影底下,詩真的可能存在嗎?在平凡渺小的卑下中,詩真的可能存在嗎?詩要怎麼存在?
「詩歌應該是要歌詠美好的」,美子對著詩歌朗誦會的那位刑警這樣說,可是在這麼醜惡的困境當中,我們能夠寫詩嗎?詩歌可能存在嗎?在死亡、罪惡的泥濘中,長得出詩歌之花嗎?在詩歌課的最後一天,沒有一個人寫出詩來,對啊,就算努力看,就算傾盡所有教授,就真的寫得出詩嗎?就真的有人會在意寫詩這件事嗎?美子在講台上留下她唯一也是最後的一首詩,並留下一束鮮花,這個鮮花是她留下來的美,也是祭弔她的死。隨著最後的那首詩朗誦,由美子過渡到女童,鏡頭帶出女童最後一程的風景——那些也正是美子在想詩歌時經過的景色(又再一次出現,美子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美子的詩歌仿若在道出女童的心聲,而美子究竟跑去哪呢?在最後一幕汩汩的流水中,美子是否也真的走上和女童一樣死亡的命運?詩歌課的開始與結束的這個時段,與美子和死亡的陰影從交織到結束的時段,這首詩正是走向死亡(失智,或是走向和女童一樣的命運)每一課的美子譜寫出的生命之詩。詩消亡了,詩出現了。「詩已經正逐漸走向消亡。」是導演的反命題?還是導演的正命題?還是正言若反?這是一位失智老人一切無謂的舉動?還是一位有意為之的意志刻意的策劃?還是失去了什麼和看到了什麼從來不是互斥的命題?是死亡讓詩無法被書寫,還是只有建立在凝視死亡的陰影,意義的絕對匱乏下,那個若隱若現乍現出來的,才是真正詩歌的靈光。
誠如導演刻意不說破的整個處理,這樣的情節,是有,還是沒有?只留下美子的身影,給我們凝視,要我們「好好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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