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膜拜強暴者?一方面,這是人類無所不在的功利思想——某個出面「聲援」被控強暴的網球教練的家長,毫無掙扎地說:「但是,他真的是非常好的網球教練,在我們這個地區,如果希望自己的小孩打進XX賽,這個教練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認真想想,要找到對社會毫無貢獻的強暴犯,這並不容易,他們總是有些技能或功勞,就算是最一無是處者,也可以宣稱自己是「某人的兒子」來博取認同——人們不想在強暴案前,犧牲自己的好處——這是遠比我們想像,更普遍的一個狀態。
當然有像連續殺人狂這樣,大家覺得格殺勿論的犯罪者,但是我的觀察是,強暴犯,從來不是願意自外於社會的——從頭到尾,他們最深的願望就是,融入這個社會到這個地步——即便因為他犧牲了某個人的福祉與權益,即便他造成了受害者——這個社會對他仍然不離不棄、不計前嫌、伸出雙手擁抱——。——強暴者所摯愛的,是這個東西——在殘酷的權力遊戲中勝出,不是做為一個簡單的勝利者,而是即使嚴重破壞規則,也沒有被逐出遊戲的勝利者。——特—權—者。他是立法者,用他的法對抗既定的法。」張亦絢《永別書》
(以下以基督教一詞泛指基督新教和羅馬公教——也就是俗稱的天主教。而這兩者的區分,在本文裡以基督新教和天主教去做指稱)
受害者的「言說」與「行動」
由三名曾在教會中受性侵的「男性」的故事所串接而成。《感謝上帝》一片透過這三個人挺身而出,組織受害者聯盟對抗教會的過程中,呈現性侵受害者如何在這樣的「行動」中重新找回自身的完整以及與他人和世界間失去的鍵結。性侵的傷害之所以在受害者生命裡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除了性侵行為本身帶來的人格及肉體上的傷害外,犯下性侵罪行的神父,仍然還保有與孩童能有所接觸的神職人員地位更成為了對於受害者的二度傷害,仿若整個制度其實是肯定神職人員的行為而讓受害者感受到他受到性侵的經驗是無足輕重,甚至是不存在的。
漢娜鄂蘭曾說:「言說和行動揭露了這個獨一無二的特異性。透過它們,人們才有別於彼此,而不只是自成一格而已…行動和言說總是形影不離因為人類原始且獨特的行動總是必須包括回答對於初來乍到的人的問題:『你是誰?』他的言行會揭露他是誰… 再怎麼說,如果沒有言說相伴,行動不僅會喪失它的揭露性格,它更會喪失它的主體。」
片中出現大量的言說,特別是網路裡頭的對談,不只是讓網路對談這種「無形」的對談,和受害者「被隱藏」、「被沈默」的心聲相互呼應,同時更是透過這種私密性對談的呈現,能在影片敘事的過程中彰顯片中裡出現的角色的主體性,最終,超越出之於這部片敘事上意義的,就是直接開顯受害者主體性給螢幕外的觀眾接受。因此這段受害者組織聯盟的過程以及訴諸法律的行動,實質的意涵並不是追求應報式的償還,而是在「行動」的過程中,因著每個人的「言說」被開顯的過程,使他們獨一無二的存有被展現出來,在這對形塑其人格而言不可磨滅的經驗被承認的歷程中,他們特殊而不可取代的存在和尊嚴才真正地被肯定。
對事件的反應,關乎的是一個「人」的完整
這三名受害者的個性、背景、價值觀都大不相同,馮斯瓦歐容著力呈現出這三個人與家人之間的互動關係,暗指出不同的家庭背景,是如何使性侵事件對這三人生命中產生不同面向的影響,這樣的影響促使他們進行抗爭時採取了不同立場及行動的選擇。這樣的表現手法不只是能讓我們不用一種單薄、一致、扁平、均值的想像去設想受害者群體中的每個人,同時讓我們看到受害者群體凝聚共識上的問題,但最重要的是,這使我們更專注在單一個人的整全生命上,縱使都是「某位神父性侵男童」的受害者,同樣的事件之於每個人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無法以某某事件的受害者來歸類,同樣地,也不能「受害者對抗教會」的角度去化約這個行動,這個行動真正的意涵,是一個人如何透過這個對抗的過程,重新面對、承擔形塑他會對此事件有如此反應的整個過去的生命資料,因此這場行動找回的不只是一段不可磨滅的經驗透過言說被看見,更是重新找回自己的完整。
在這三個人中,因著我本身基督教背景的關係,我特別專注導演對第一位被害者伊曼紐的處理。接下來,我想分析《感謝上帝》中對這位角色的呈現,同時讓對基督信仰的內涵較不熟悉的人能透過這個分析的過程能更了解基督教。
基督教中的「永生」與「寬恕」間的關係
和其他角色不同,伊曼紐是一位天主教徒,是一位即使遭遇此事仍然信仰天主教的信徒。因此他必須要面對是否要「寬恕」的抉擇,也只有伊曼紐才必須要承擔教會無形施加於他需要寬恕的壓力,乍看之下,性侵的神父不進行自我辯解反而懺悔尋求原諒,好似不同於其他常見的加害者,但,他調動了「寬恕」這件事在基督信仰中的特殊意涵,因此神父的懺悔,並不如表面那麼單純,而是逼伊曼紐就範的勒索。也因此伊曼紐信仰上的自我矛盾,可以說,具體而微地呈現了教會內部的自我矛盾。而這一切的機制如何可能的?都必須追朔到「寬恕」在基督教教義中意義。
基督教相信人都有「原罪」,「原罪」指的不只是人犯下什麼樣的罪行,而是整個「狀態」上就是無法行善的,聖經裡形容在「罪」中人的生命狀態是「死亡」,「死亡」不只是肉體意義上的死亡,而且是道德意義上的死亡。因此基督教認為,人若在「原罪」中,若要成為能夠行善的人,首先需要的是「狀態」的全新改變,也就是需要「新的生命」。但是由於「死亡」不僅作為罪人的狀態,同時也是罪人犯罪的懲罰與代價,因此「死亡」的人不僅不可能自我更新進入新的狀態,本身也意味著不配得「生命」。
但上帝卻寬恕了人類,賜予人全新的生命,我們常聽到的「信耶穌得永生」的「永生」,應該如是觀,他並非專指肉體上不會死亡,更是指一種不再犯罪,能夠源源不絕進行具有創造性的道德行動的生命,指的是離開「罪惡」的「全新的生命」。正因為有罪人是不配得新生命,但是上帝仍然賜下生命,這樣子的賜下才會被視為「無條件」的「恩典」,而進而成為一種「寬恕」的精神。從上面的概述我們可以看到,「寬恕」在基督教價值觀裡頭佔有的關鍵地位,可以說是整個信仰的價值核心,對基督徒而言,這種信仰核心的「全新的生命」和「寬恕」兩者是相輔相承。
「寬恕」如何在宗教脈絡中成為一種勒索
因此對於虔信天主教的伊曼紐而言,因著這份信仰的核心價值(重生)之於她而言也「同樣地」有意義,因此他其實存在著一種內在的動力——這種內在動力更會成為一種自我否定的壓力——去寬恕這位侵犯他的神父(以這套邏輯裡,甚至就算對方沒有請求寬恕,這個信仰還是會促成他有這個寬恕的動力),因此當教會在制度上並沒有真正讓神父離開這個職位,一方面仿若漠視伊曼紐被性侵這件事,但另一方面又仿若重視伊曼紐的傷害,承認自己的罪惡,而祈求伊曼紐的寬恕時,這就促使伊曼紐心中出現互相對立的兩種情緒,一個是他知道就整個體制而言,這件事並沒有被解決,但當對方甚至已經對他認罪時,就這個信仰而言,他有什麼樣的理由不去寬恕眼前與他同樣的罪人。
利用教會權力關係的性犯罪者,就是意識到「寬恕」在基督教價值體系中的位置,而故意操弄迫使人們接受他的濫權。這也正是為什麼每個體制都確實會出現利用權力不對等的性犯罪,但是在教會裡特別容易用這種操作手法,讓受害者有苦難言,自繳器械。所以在一段關於《感謝上帝》的訪談裡導演提到他為何安排伊曼紐的妻子說:「如果你赦免他們。你就會永遠走不出來。」,馮斯瓦歐容說:「那句話想表達的是,他需要走出宗教或倫理上的模糊地帶,直接走向法律機制」。導演精確地指出這套邏輯在這個情境下進入了某種僵局而被有心人士利用,而在法律裡並不存在上述的矛盾,因此他妻子自然認為用法律的途徑是對他丈夫走出傷痛的明路,而且也是應該的。
「你還相信上帝嗎?」
整部片的結尾收束在伊曼紐的兒子問他的爸爸:「你還相信上帝嗎?」歐容說:「透過這個電影,我想問的是,這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還是一個在這樣的宗教裡特別容易產生的問題?」當作為這個信仰核心的「寬恕」概念可以在這樣的情境下被利用成為引發信徒矛盾,並勒索受害者就範的工具時,基督教包庇性犯罪的文化就不再僅是一個各處都會發生的普遍性問題,而是在這個宗教裡特別容易產生的問題了,進而涉及到對這信仰本身合法性的根本質疑。歐容接著又補充解釋說:「最後當兒子問父親,你是否還相信神時,他其實是在問,你是否還相信這個組織。」兩句話合在一起其實就是叩問「這個宗教是不是有著本質上不可解的問題。」如果沒有放在基督教的脈絡裡,我們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為什麼相信上帝和相信這個宗教會有必然的關連?然而這裡的重點豈是僅只單單針對「相信上帝」這件事,而是「相信一個認為人有原罪並且建立在這前提上相信給予人類恩典的上帝」,這個相信本身,已經存在著一個不可解的困局。不明白「寬恕」的教義,以及他進一步如何被利用來包庇性犯罪者,就無法理解這句話中深層的意涵。
更深一層來看,不只要放在「寬恕」教義的脈絡中去理解,更是要放在「天主教」的脈絡中去理解。與基督新教不同,天主教有一套教宗制度,這套教宗制度構成天主教信仰的深層核心。文章前面我們有提到,基督教的核心是無條件恩典的寬恕,隨著這個教義緊接而來的問題是,這個寬恕是如何可能的?在基督教裡,這個寬恕是由於耶穌基督代罪人釘十字架而可能的,所以「如何與耶穌基督的生命」產生連結,是基督教中可以說最核心的關鍵問題。基督新教連結的方式靠著是「信心」,也就是比較偏向在意念上去接受耶穌基督為我們的罪而死這件事,讓救恩臨到罪人身上;天主教也靠信心,但他同時存在一種更為「物質性」的連結方式,也就是「聖體」。
教會、教宗與作為聖體的無酵餅
耶穌基督曾在最後的晚餐裡拿起無酵餅和葡萄酒,說後人要吃無酵餅和葡萄酒來紀念他,因為「這是他的身體和血」。這成為基督新教後來的聖餐,也是天主教的聖體。天主教相信,當神父「祝聖」無效餅和葡萄酒時,無酵柄和葡萄酒就「真的」「超現實地」變成耶穌的身體和血,因此吃下聖體的信徒,是在「物質」意義上和耶穌進行身體上的連結,而這個連結,就是「教會」。而這一切,唯有「神父」這樣身份祝聖的人才能產生這樣的效果,而神父是由主教、教宗體系去進行授權的,教宗,就是使徒的傳人。正是因為有這個教義,這個教義又立基這一層又一層的連鎖關係,使得天主教成為一個比起宗派林立的基督新教組織上更為統一的宗教系統,而這也使得「教會」本身,在天主教的脈絡來說,就和信仰上帝本身畫上了等號,因為教會就是與耶穌基督連結在世俗中最具體而微的表現。因此歐容說:「最後當兒子問父親,你是否還相信神時,他其實是在問,你是否還相信這個組織。」其實是一個在天主教脈絡裡才可以得到理解的一句話。
《感謝上帝》的開頭,伊曼紐在教堂裡排隊,神父一次又一次高舉著白色的圓形物體交給信徒,那就是無酵餅,也就是經過神父祝聖後的「耶穌的身體」。天主教徒相信,五餅二魚的神蹟(聖經中記載耶穌用五塊餅兩條魚餵飽飢餓的幾千人)象徵的是聖祭儀式中,眾人,全世界的人,歷世歷代的信徒,都在這個超自然的神蹟當中,全都被「耶穌自己的身體」給餵飽。所有聖經中關於宴席的記載,都可以作如是觀。可是在整部片中,真正餵飽眾人的,是每位受害者,伴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行動,一次又一次電影中所呈現他們與家人、與同志圍在餐桌上的對談、衝突與和解,這樣離開宗教場域的餐桌中的「再連結」真正餵飽眾人。我們可以看到,整部片中,吃飯的場景不斷地出現,我不禁懷疑,這是導演所安排的一個小小玩笑與感嘆:那個舉起耶穌聖體的無酵餅已經徒具形式,而真實的宴席,真正代表著耶穌的愛餵飽眾人的宴席,卻是在宗教世界眼中視為世俗的餐桌裡頭一次又一次被實踐出來。
「爸爸,你還相信上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