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夢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莊子˙齊物論》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是今年和李滄東的《燃燒烈愛》一同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的亞洲作品,相較於故事、畫面、敘事口吻強烈的《燃燒烈愛》,《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則似乎是一部相對平穩甚至平淡的純愛作品。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意涵卻不如其表面上看來得樸實,在樸實的外表下,整部片其實是巧妙地被切割成「兩組時間」,而在這兩組時間的架構下去鋪展生命中必然有的「兩個自我」及「兩種狀態」,透過這樣的結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驚人地刻畫出甚至是很哲學是地告訴我們:為何生命中總是出現必然的輪迴,和無法逃離的宿命與缺憾。而我們該如何面對的答案,卻早已被潛藏在看似詩意的片名——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之中。
兩組時間:片名進入時機的切割
從麥的第一次出現,他就散發出一股異常的超現實感,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地親吻初次見面的朝子,搭配著和整部片的調性相較之下非常突兀具有超現實感的電子配樂,他的離開也毫無預警,就如同他對朝子生命的介入一般,他硬生生地闖入了朝子的生活,又硬生生地拔開。朝子的生命原本可以不一定要有他,但是現在卻因為沒有了他而從此不再完整。
麥的消失,本片的片名才正式亮在螢幕上
片名在這個時刻的給出將這部片切分出兩組時間:一、過去與現在:如果我們把整部電影視為一個時間軸上的敘事單位,朝子和麥的戀情透過片名被切分成作為於朝子和亮平戀情的「過去」。二、現實與超現實:如果我們把片名給出之後才視作影片中的故事時間正式地在進行推移,朝子和麥戀情的故事,實際上表示的是超越之後故事時間之上,卻又無所不在地影響著每個「現實」片刻的回憶/夢想。
片頭所隱含的兩組可能的時間感,分別代表的是朝子和麥的戀情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真實的發生,以及朝子和麥的戀情在「現在」的朝子心中是如何被認知。這兩組時間感從來都不是一刀兩段的,過去的東西乍看之下在時序上是已經不存在了,但過去從來就不曾過去,回憶就如同夢境一般,他雖然不是客觀的,但它是被篩選過的過往經驗,它是被重新組織過的過往經驗,而他可以被組織成具有美感結構,他可以被組織成一個慾望的對象,讓他成為永恆的幽魂影響著現在的你。而從電影輔出無所不在地照片展覽,更是一再地加強過往經驗如何被現在再現這個主題。
兩個自我(ASAKO I & II):過去與現在的相互推移與彼此指涉
自從麥離開之後,對朝子來說,她始終只能在「找到麥」和「忘記麥」這兩個選項當中徘徊。她想要找到的麥,是那個現在只能存在她回憶中的麥,她想要遺忘的麥,也是那個在他的回憶中徘徊不去的麥。
英文片名神來一筆點出這部片的核心就是一個關於兩的自我(ASAKO I & II)的命題,更精確地說,是兩個自我相互辯證的精緻刻畫。這兩個自我的相互辯證,就如同這部片兩處時間的分與合,他們的互有先後區別出彼此,但他們的相互詮釋卻又讓彼此界線模糊。時間感在這部片裡頭對於自我辯證的構築是關鍵。如果說意念/生命是一長串連續又不止息的河流,過去自我的經驗,會成為下個自我行動的原因/動力,過去自我的經驗將經過現在自我的逐步淘洗成為如同幻夢般的回憶,成為現在自我意義感的來源。是的,無論是找到麥、找到麥的替代品、忘記麥專注於眼前的擁有,關於麥的幻夢都是意義的核心,忘記並不是捨棄掉形象,而僅只是刻意選擇這個形象的對立面,也就是說透過「忘記麥」而達到的幸福是個幻覺,因爲麥的形象從來就沒有被挑戰過,實際上只是被壓在深處。麥的再一次出現,他從事的工作,是一個作為慾望、打造眾人夢想的偶像產業。麥是一個不真實的角色,因為他的角色定位從來就不是座落在現實面,他對女主角而言是一場超現實的幻夢,是一個永遠只能成為美感/慾望對象的回憶。他不停的出現正說明著麥是朝子心中閃爍不停的幻夢。因此,這個過去自我所塑造出的幽魂隨時有生殺大權決定是否可以毀掉當下的幸福,只是要或不要而已。
麥的再次出現,只是經過自己淘洗代表過去自我的意念終究以某種方式顯現在現在的自我面前,親手讓他看見在這種乍看之下被隔離出來的幸福感中,實際上從未擺脫掉的麥的形象。他是心中有著麥的情況下與亮平展開羈絆,他對亮平的情感羈絆始終是立基在「遺忘麥」這件事上,朝子對亮平的情感本質上就是帶著麥的形象的陰影存在。甚至是那促發朝子和亮平再次在人群中而決定認定彼此,由地震所觸發的如同命運般邂逅,不也如同根本上地與因著無關兩人的路人煙火而促發麥與朝子對望到彼此的情感交鋒嗎?然而悲哀的是,朝子的困境並不是在回到麥身邊就能解套,乍看之下亮平只是作為麥的對照組而如同影子般的存在,然而弔詭是:正是因為麥與亮平仿若一組相反的意涵,當麥的形象越強烈,其實作為他反對對照組的亮平的獨立性也愈發強烈,結果就是在亮平進入了朝子的生命過後,麥也同時永遠無法擺脫掉亮平的存在。對朝子而言,最尷尬的是:麥反而好像被喧賓奪主,但奪去她位置的亮平卻也揮不去麥的陰影而不曾佔有任何一絲的重要地位。
我們最終擁有的,是一個被過去自我「玷污」過後殘破的幸福,就像是被上游的濁泥給污染的奔騰長流,當然,當他被「玷污」時,在整個污濁的河流中,你也分不清楚,究竟誰是污染的來源,誰是被污染的對象。過去和現在,終究只能夠被用這種方式被匯集成一股濁流。過去玷污了現在,現在也玷汙的過去。
兩種狀態:睡著與醒來哪個才是真正的清醒?
誰才知朝子的真愛?或許是觀眾與朝子心中最直觀想要詢問的問題。但或許當我們想要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這部片更後設地問了一個知識論式的提問:「人是否真能處在一個清醒的狀態去對當下的事件作出正確的抉擇?」
「睡著」與「醒來」,正是指涉著兩種生命狀態,前者是盲目無法自主,後者是清楚而有意識,這兩個狀態乍看之下是如此截然劃分的,然而「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既是這部片的片名,更是這部片本身)告訴我們,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我們都不曾存在著真正所謂「清楚有意識」進而清明而超脫的狀態以供我們做出正確的決定。朝子從頭到尾都像是被擺弄在情感洪流之中盲目無法自主,從麥的介入,麥的離去,由麥的回憶所引發自己對亮平的執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再次再次促成朝子和亮平的邂逅,麥與亮平在朝子心中位置的共存使他猶豫不決。遇到等候以後的麥與他一同私奔過後的朝子,卻沒有因著追逐到自己早在苦苦守候著的東西以後清醒過來的痛快感受,反而說的自己好像不曾清醒似地如同睡夢一般地迷惘。
每個階段,我們都會發現,朝子的朋友都會勸阻朝子的每個行動:不要跟麥在一起、是不是把亮平當成替代品、不要跟亮平講麥的存在、不要拋下亮平,對照這些閨蜜們的勸阻,朝子的神情都是那麼地清楚而堅定,但每個階段她又都被自己所無法預料的衝動給擺弄一道。醒來的人還是會睡著,醒著和睡著的差別不在於一個是絕對的清明,一個是絕對的迷惘,醒著和睡著的差別是醒著時我們知道自己會有做夢的狀態,會迷惘,會深陷其中,但做夢的時候我們卻總是下意識地自以為自己是清醒的。
同樣長相與一號表情:愛情與人生中的輪迴
如果我們把《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片名進入的特殊時間點視為把整部電影切成兩組單位的切割。我們將會發現,這兩組單位彼此之間的關係,如果說之於朝子而言那是前後互相回歸的一組迴圈,之於亮平而言那則是微觀和巨觀的對照,但最終無論是迴圈還是大小互見,最終兩組單位都指向了愛情中如同貪食蛇吃掉自己的尾巴一般必然的圈套和輪迴。
亮平與朝子的故事,就仿若是麥與朝子的故事的放大版。如果我們試圖從亮平的角度來看,朝子的闖入不也就像是麥在朝子生命中的突然介入?無論朝子闖入亮平生命中的理由是什麼,縱使相較於麥好像存在一個可被言說的理由,但這理由也不是亮平本身可以選擇的。我們更可以說,麥和亮平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同樣也是近乎超現實的設定,只不過就是更加地顯題化這種促發人求愛行動的契機本身的荒謬與不可解。朝子的拋棄,對亮平而言不也就如同麥對朝子莫名的離棄嗎?而這個拋棄也在亮平的心目中造成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亮平必然要帶著這個傷痕去面對他接下來的愛情,就如同朝子必然要帶著他永恆的失落去面對他接下來的愛情,這個失落與傷痕都讓他們無法真正地信任/愛著對方。就像是一場大地震的介入,讓朝子與亮平正式交纏出這份不解之緣,也讓所有人的人生都變了調,這個時代下的每個人,都不得不帶著這場地震的印記走下去。如果說麥和朝子的邂逅是愛情的寓言,三一一地震之於這對情侶的影響,就又可說這個愛情的故事其實又是時代生命的寓言。
亮平和麥長相上的相似並僅僅只是一個很炫目的設定,這個設定一方面就亮平方而言,顯出朝子介入其生命的莫名以及作為兩組關係的中介;二方面在視覺直接說明麥和亮平在朝子心目中地位的互相模糊,最終其實更是暗示兩組關係如同輪迴般的重複性。與之相應的是朝子在整部電影中經過時間跨度卻完全沒有太多變化的表情與反應,這一方面除了暗示過去如何停駐在他的現在外;二方面同時說明著朝子兩個自我本質上沒辦法清楚區分的混沌狀態;三方面更是指涉到了無論朝子是(自以為)清楚地做決定還是又基於陌以名狀地衝動行動,這兩個狀態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最終同樣地,也是暗示兩組關係如同輪迴般的重複性。
屬於電影版的解答:追求幸福的意志與接受全盤的清明
生命,或者說是愛情,是一個被過往,不,更可說是被一種沒以名狀的執念、力量所推動的莫名輪迴。在小說版開頭中多了一位無名大叔同樣在找尋樣貌相似的女子,更加強這種輪迴性,而在結局中作者似乎更哀愁/絕望地設定亮平也同樣狠狠地拋棄他的新女友,但是電影版最後卻是結束在朝子和亮平對著湍急和髒污的河水有著不一樣的評價,亮平說好髒,而朝子卻説「可是好美」。
河流,不分中西,都常成為表示時間與自我的意象,它可以是象徵萬物的變化沒有一刻止息,每個片刻在時間之流下都是完全不同的;它亦可以表示在自我意識的底層,有著我們沒有意識到的連續、不中斷以及相互推移的深層意識永遠在運作著。我們從來就不曾擁有一個不被迷惘牽絆著的生命狀態,就如同我們從來無法將自己隔絕於過去與未來堆砌而成的意念深河的推移中。我們只能夠做的,只有接受缺憾的必然,接受自己在這洪流中的無可如何,當麥的母親對著朝著承認自己當年為愛癡癡守候的對象不是他的老公時,朝子才明白,我們還可以多擁有的,是追求幸福的意念——他當年守候的對象是不是她老公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對這對象的意念轉移到新的對象上,仿若就為他做的一樣——因為有追求幸福的意念,兩件不一樣的事可以被當作同一件事,因為有追求幸福的意念,醜陋的河水可以變成美麗的湍流。
所以朝子最後,不顧一切地追上亮平,而這一次,她是帶著接受缺憾的覺悟追上去。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當我們意識到睡著與醒來都是全部的我時,我們或許才算是真正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