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6|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月亮的眼淚【三】

    【本仍與露古】
    「曾經有個叫做本仍的男孩,他與一個叫做露古的女孩相戀了好久好久。但是因為露古是頭目的女兒,本仍卻只是一個平民,所以露古的家人大力反對他們的戀情…」
    『哇…那他們該怎麼辦呢?』
    「真心愛著本仍的露古,堅定的拒絕每個來家裡提親的貴族男子。頭目看女兒是鐵了心,便告訴本仍:
    「如果你能把我說的四件東西帶回給我,我就把女兒嫁給你:雄鷹的羽毛、雲豹的牙齒、百步蛇的小孩,最後,我還要天界的琉璃珠裡最珍貴的一顆,當作我女兒的聘禮。」
    『啊,頭目也太過分了,他根本就是不想把露古嫁給他嘛!』
    「是啊,本仍聽到了也苦惱好久。雄鷹是天神的使者、雲豹是土地的鬼魅、百步蛇是族人的守護神,而天界更是在哪兒都沒人知道。但是為了他心愛的露古,本仍還是踏上了這段艱辛的旅程…
    「本仍旅行了好久好久,感覺好像快要到土地的盡頭了。突然天空一暗,好像有東西遮住了太陽,本仍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隻巨大的雄鷹在空中盤旋。這時,從天空掉落了幾根羽毛,本仍就趕緊把這些羽毛收進行囊裡…
    「後來,本仍要穿過一座高山時,又在太陽下山的地方看見一位穿著雲豹皮衣的老人。本仍興奮地問『請問您身上的雲豹皮衣是您的嗎?這附近哪裡找得到雲豹呢?』老人微笑著點點頭卻沒有講話。突然,老人變成了一隻雲豹,用利爪在本仍身上劃了幾下,本仍就這麼痛暈了過去…」
    『哇…本仍沒事吧?』
    「別急。本仍在昏睡中看見變成雲豹的老人跟他說『孩子,你就把我的牙齒和毛皮帶回去吧。你身上留下的傷痕,便是你勇敢戰鬥過的證明。』本仍便醒了過來…
    「本仍醒來之後,發現身上蓋著一張雲豹皮,手裡不知何時還握著一只雲豹的牙齒。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但還隱隱作痛著。本仍心想,自己真的是遇到神靈了,便帶著感謝的心情繼續旅行…
    「在路途上,有一天突然一股劇痛從本仍的小腿上傳來。竟然是一隻百步蛇,將毒牙刺進本仍的體內…
    「當本仍感覺自己要昏倒時,他恍惚聽見百步蛇對他說『回去告訴你的族人,不許再想著要捕捉我們的小孩,要是再有這種不敬的念頭,小心災禍降臨!不過,看在你這麼鍥而不捨的份上,我將化為一把獵刀,讓你完成你的任務。』話說完,本仍便又醒了過來,手裡還握著一把像蛇身一樣的獵刀。」
    『好棒啊,這樣就只剩下琉璃珠了對吧!』
    「是啊,本仍繼續走著,突然看見前方地上有一只美麗的陶壺,裡頭裝滿許多美麗的甲蟲和蝴蝶,散發著琉璃珠一般的鮮豔光澤。本仍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把這只陶壺帶了回去…
    「本仍的旅行一轉眼過了好多年,頭目便趁機強迫露古嫁給一個貴族的男子。露古雖然聽從父親的命令,心裡卻還是相信著,心愛的本仍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婚禮最後要盪鞦韆時,露古故意把鞦韆盪的又高又遠。終於,露古看見了穿著雲豹皮衣,變得又高又壯的本仍出現在村子口…
    「本仍給頭目看了看雲豹的牙齒和雄鷹的羽毛,頭目問『百步蛇的小孩呢?』這時,本仍手上的獵刀一下子變成昂首的百步蛇,讓圍觀的大家都驚呼連連…
    「本仍又把裝著昆蟲的陶壺交給了頭目,正當頭目納悶的同時,陶壺掉到了地上,裡頭的甲蟲和蝴蝶變成了一顆顆閃亮亮的琉璃珠。頭目要本仍帶回的四樣寶物,一樣一樣地呈現在眾人的面前,開心的露古盪著鞦韆,和本仍終成眷屬。」
    『…本仍真是幸運呢,那麼多神奇的人們願意幫助他。』
    「是啊,但他不只是幸運呢。想想,本仍也是旅行了好久好久才能感動山裡的神靈啊。」
    『嗯…』
    「露古一定也很努力吧,雖然她一直待在舒服的家裡,但其實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待的感覺是很漫長的…但是,能夠真心相信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其實是很幸福的呦…」
    「坦白說,我到現在都還是不能很諒解她。」
    「妳是說妳的姊姊嗎」
    清晨的薄霧還掛在參天的樹林間,正五郎和茉阿凱踏著濡濕的草叢和落葉,走在往佳興社的山路上。正五郎一行人已結束文樂社和望嘉社一帶的學術考察,完成許多測量資料和攝影紀錄。森先生所準備的玻璃底片已用完大半,行囊裡還多了許多他和蕃人用日本土產或銀元交換而來的手工藝品。
    「我和我姐姐差了要十歲,從我有記憶的時候,我母親就已經不在了,所以我一直是和我姐姐在一塊。小時候她常牽著我的手在部落溜達,我的家族這一代就只有我們兩個女孩,整個望嘉社沒有人不認識我們。那時,本來是我姐姐要接手我父親頭目的職責,我父親會帶著她和我們的巫師、長老們一起參與部落和祭儀的事務…
    「有一回她和我父親一起到平地去做些買賣,回到部落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對勁了。跟她說話都不大理會人,吃飯的時候也常看著鍋子發楞。後來她一有機會就找藉口往平地跑,待在部落的時間愈來愈少,就算沒下山也是什麼都不做,就會花上大半天的時間幫自己編新的花圈,我爸爸責備她也好像沒聽見似的。有一回她又一個人偷偷下了山,到隔天太陽升起了才回到家,我父親氣得要她在門前罰跪不許進屋子…
    「姊姊哭著和我們說,她遇見一個在恆春海岸的燈塔為清國工作的洋人技師,她們無可救藥地陷入戀情。姊姊和我父親磕了好幾下頭,額頭都磨破了,就希望父親能同意讓她下山和那個洋人一起生活。當時我站在一旁聽到都傻了…洋人欸,你知道吧?他們連眼睛的顏色都跟我們不一樣,我完全不能理解…我一邊哭,一邊聽著父親的責罵聲。後來發現父親說的話愈聽愈模糊,才發現父親不知不覺也已經淚流滿面…
    「那天晚上,我隱約聽到睡在我旁邊的姊姊緩緩起了身,窸窣著不知道在幹些什麼。我隱約聽見『茉阿凱,父親…望嘉社的大家,就拜託妳了…』,當時的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側著身子裝睡,閉著眼睛流淚,在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妳有試著找過她嗎?」
    「沒有。」茉阿凱搖搖頭「父親在那之後好像魂魄被抽走了一大塊,在族人的面前還能故作堅強,但在家裏頭…只有我看得到,他每晚都會看著母親留下的琉璃珠鍊默默流淚,所以…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再離開父親。」
    「…這樣啊。」正五郎突然想起離開日本那天,母親站在廚房裡的身影。
    「況且…」茉阿凱停下腳步,正色看著身旁的正五郎,林間的蟲鳴鳥叫清晰透明「正五郎,女子若是和平地人--不論是漢人或日本人--一起生活過,便不能再重返部落居住,否則會是觸犯禁忌的。」
    「…我了解。」
    「你私下拜託我找的人…這段時間在文樂社、白鷺社、古樓社、還有我們望嘉社,我都拜託與我們家族熟識的族人四處詢問,但是都沒有什麼進展,所以可能…」
    「正五郎〜〜茉阿凱〜〜」
    森先生的聲音從兩人的背後竄出,轉身一看卻是什麼也沒有。就在兩人談話之間,山林間不知不覺起了大霧,四處瞧不見森先生和其他隨行的蕃人。
    「糟糕,我們和森他們走散了!」
    正五郎和茉阿凱兩人呼喊著夥伴,一人用日語一人用蕃語。偶而聽見森先生或其他蕃人的聲音,回過頭卻又只有白茫茫一片,什麼人也沒有。正五郎與茉阿凱緊貼著對方的腳步,就怕連彼此也走失了。突然,某個林間一閃而過的東西,吸走了正五郎的注意。
    那是一隻白色的狗,渾身銀白的狗。
    白色的狗在日本不稀奇,但在臺灣的山地就不一樣了。特別還是一隻銀白如滿月,沒有沾染一絲泥濘、一片落葉的狗。白狗一雙琥珀般的眼眸凝視著正五郎,不知不覺吸走了正五郎的注意力,緩緩地向白狗走去。霎時間,白狗高高躍起,跑向某個樹林的間隙,正五郎竟也不自覺向牠跨出腳步…
    「正五郎,小心!」茉阿凱驚叫。
    正五郎腳踩了個空,瞬間失去了重心,整個人向前方倒落,正五郎腦袋一片空白,速度之快讓他連叫喊都忘了。突然一股力量把正五郎往後一拉,讓他一屁股跌坐在山道上,只聽見前方有某種好似野獸跌落山谷的聲音。
    「唉呀呀,還好趕上了…疼啊…」
    森先生跌落在一道山溝的底部,雖然不是會危及性命的高度,但也足以讓人負傷。森先生的頭髮和衣服黏滿了泥巴和樹枝,臉上和四肢被劃出許多大大小小的傷口,行李散落一地,資料和設備都掉了出來。
    「森!我們馬上扶你上來。」茉阿凱和其他蕃人趕緊沿著一旁的樹根爬下山溝,正五郎則還呆坐地上,茫然著看著四周。慌亂中霧氣不知道什麼時候褪了,陽光又淙淙流進蓊鬱的樹林裡,大武山的稜線隱約浮現。
    「哈哈哈,真是狼狽…」
    「別說話了,佳興社應該在不遠處,我先趕快請他們派些人手幫忙。」
    森先生面色難看地坐在一顆大石上,他跛的那條腿似乎扭傷了,完全沒辦法站起來。
    「森先生,真的很抱歉…」正五郎難過地說道。
    「別在意啦,我也好幾年沒受過傷了,也算是讓我這老骨頭活絡下筋骨。只是這腿,唉呦呦…」森先生痛得眉頭深鎖。
    一會兒,面色有點沮喪的茉阿凱出現在山道的那頭。
    「怎麼樣,茉阿凱?」
    「佳興社他們不願意幫忙,也不讓我們進他們的部落。」
    「啊,怎麼會?」
    「他們即將進入祭期,不歡迎平地人進去。我跟他們再三保證我們不會觸犯禁忌,身上也沒有會冒犯祖靈的物品,但他們還是堅持我們要等祭期結束後才能進佳興社。森,怎麼辦?你這個樣子也不能強行上路啊,我們先帶你回望嘉社處理傷勢吧?」
    「嗯,看來是只能這樣…可惜啊,還以為這次有機會上大武山看看呢。正五郎,看來我們這次的旅行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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