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犬】
「好久好久以前,有四個古老的家族要尋找新的定居地點,安置自己的族人。他們來到田野廣袤的西尼利皂,領隊的家族領袖說『我們就在這裡建立我的家園吧』,卻不知道從哪裡跑來一隻白色的狗兒,對著他們發出悲傷的嗚鳴。他們想,或許狗兒是要告訴他們西尼利皂不是他們該留下的地方,於是便帶著白狗踏上旅程。
「走著走著,一行人來到水草豐美的賈諾瑪克,白色的狗兒便停了下來,嗅聞水邊翠綠的草地。大家想『或許這邊就是我們該建立家園的地方吧?』…
『所以他們就定居在那個地方了嗎?』
「沒有,當眾人準備放下行囊、開墾土地的時候,白狗便跳了起來,催促眾人繼續前進。大家便了解,這兒可以給他們休息,卻不是他們的家園…
「後來,一行人來到了綠樹如茵的達拉達拉。白色的狗兒在樹下的野花叢打轉許久,便原地坐了下來……
『這下他們總該找到定居了地方了吧?』
「也沒有,當他們想說要一起休息的時候,白狗又跳了起來,對著大家吠叫。於是一行人又知道,達拉達拉也不是他們該居住的地方…
「一行人和白狗就這樣走了又停、走了又停,路過許多美麗或神祕的地方,卻又馬上向未知的旅程前進。終於,在一座小瀑布的下游,經過一條優雅的溪流時,狗兒停了下來。這次,牠用前腳在一塊土地輕輕的翻掘著。大家了解到,這裡就是他們應該要建立家園的地方,於是大夥開始攜手合作,一磚一瓦把部落打造起來。就在第一棟家屋建好的時候,白狗靜靜地在門口躺了下來,竟然就這樣死去了,潔白的身體化為一塊白色的六方石,陪伴著族人的後代子孫。」
『…好辛苦的旅程啊,為什麼狗兒要這樣帶著大家四處亂轉呢?難道之前經過的地方不好嗎?』
「也未必是不好吧,但其實要找到一個適合每個人的家,本來就是很不容易的喔。」
『什麼意思,家在哪邊不是都一樣嗎?』
「…那是因為你現在就在家裏面啊,所以不是那麼能體會尋找家的感覺呢…」
『我還是聽不懂…』
「…有時候人是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會找到自己該回去的地方喔…」
『嬤嬤,妳在說些什麼呢?我怎麼都聽不懂呀?』
「……」
正五郎,你該回去的地方,在哪裡?
「妳是說…找到了?」癱坐在屋外的正五郎抬頭向茉阿凱問道。
正五郎和兩名蕃人輪流把森先生揹回望嘉社,順利讓森先生躺在留宿處的榻上時,正五郎已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也很驚訝」茉阿凱理了理因長途跋涉略為散亂的長髮「你們在安置森的時候,一個男孩告訴我的。村界外確實住著一位曾在平地和一個日本家庭生活過的老太太,大概五、六年前回到部落裡。為了迴避禁忌,她的遠房表親幫她在村界搭了一間小屋,每天派人給她送飯。但聽說她腦子似乎不太清楚了,她到底是不是你在找的人,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了。」
「…謝謝妳,茉阿凱。」
「我待會就帶你過去那位老太太的屋子,森就先由我的族人照顧吧?」
「也好,但,我還是和森先生知會一下吧。」
森先生看起來氣色倒挺好,若是沒有身上的擦傷痕跡,還有架著木樁的腿,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剛滾下山溝的樣子。他正把這段時間累積的紙本紀錄、攝影設備、玻璃底片一樣一樣從行囊裡拿出來擺在榻上,檢查是否有損毀或是髒污。
「森先生,我待會會和茉阿凱離開一下,去,呃…」
「嗯?茉阿凱找到那位女士了嗎?」
「…!」正五郎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像是個把月前在潮州官署那樣。不可能啊,自己明明和茉阿凱說好的,這件事是他私下的請託,不要讓森先生知曉的呀!
「哈哈哈哈哈,看你那表情。」森先生爽朗的笑道「別誤會了,不是茉阿凱告訴我的。我在排灣族裡頭又不是只認識茉阿凱一個蕃人,這附近的部落可都是我森丑之助的朋友哪。」
「森先生…」
「我也年輕過,像你這年紀的本土小孩會對人類學有興趣什麼的,我本就是半信半疑的。我大概猜得到一二啦,你之所以瞞著我偷偷摸摸要茉阿凱幫你,多半是不想讓你本土的父親知道這些事,對吧?」
「…」正五郎吁了口氣,原來這段日子森先生早就看出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了,果然自己還是太不成熟了啊。
「放心吧,我不會跟小西先生多說什麼的。」森先生放下手上的相機,對著有些頹喪的正五郎說道「我當年離家出走從軍去的時候,就和現在的你差不多歲數。男孩子嘛,總是會有自己想要追逐或是逃離的東西。這是件好事啊,正五郎。你一個小孩子不待在溫暖的家,還隻身旅行到這麼遠的地方,本土的小孩有幾個有像你這樣的魄力和決心啊!也不枉你大老遠坐船、爬山涉水啦。我這邊不用擔心,蕃人朋友看著我呢,你快去吧,茉阿凱和那位女士在等著你咧。」
「…」正五郎大大的和森先生鞠了一躬,這段旅行終究是因為森先生才能順利成行的啊。
茉阿凱說的小屋就在村口不遠的地方,是一間矮小的石板屋,看上去比望嘉社其他的屋子都小了一號。正五郎有點緊張,自己和父母掙了好久,才掙到從日本到臺灣的這段旅行,從海上到深山,遇見森先生、茉阿凱、和許多只能用眼神交談的蕃人們,如今這就是這趟旅行的答案了吧。站在屋門前,正五郎竟躊躇了起來,如果進門發現她不是自己在找的人該怎麼辦?排灣族的部落這麼多,大武山另一頭據說也住著許多排灣族的蕃人,有這麼巧,她就在這望嘉社嗎?如果不是,這一生還有再來到臺灣,來到蕃族領地的機會嗎?正五郎突然沒了進門的勇氣,害怕屋內陌生的人影。
「…對不起,正五郎,我騙了你。」茉阿凱突然開口,正五郎疑問地看著她。
「其實,我曾經試著找過我姊姊…
「有一次我到恆春辦事的時候,藉口跑到了那座燈塔看看,但是不管是姊姊還是那個洋人都已經不在了。我平地的朋友跟我說,燈塔裡的那些洋人技師,都是為清國工作的。你們日本人來了之後,他們就和其他清國官員一起被驅逐回大陸了。是有幾個人說看過很像我姊姊的人和洋人一塊出入,但他們的行蹤終究沒有人知道…
「如果那個深夜我能追出家門,多挽留我姊姊…哪怕幾分鐘也好,是不是結果就不一樣了呢?至少,或許姊姊會願意告訴我,她之所以選擇那個洋人男子而不是父親和部落,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陣山風吹過,拂過望嘉社外的一排相思林,婆娑作響。茉阿凱黑瀑般的長髮被高高舉起,她水波粼粼的眼睛泛著光彩,像她脖子上緩緩搖曳的琉璃珠鍊一般閃爍著。
「茉阿凱…」
「…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父親喚我去幫忙處理祭典的事。我想,你應該有很多話想跟這位老太太說吧,這是屬於你們的時刻喔,正五郎。」
正五郎輕輕推開小屋的木門,屋裡還算整潔,只有些略為潮濕的氣味。一座像燒盡的檀木雕琢的人像端坐在屋內,老太太似乎睡著了,她的衣服有些陳舊卻很乾淨。向晚的日光從小窗照進屋裡,在她身上留下些神秘的圖騰。正五郎試著平穩自己的呼吸,心臟卻撲通撲通的跳著,他緩緩蹲在老太太的跟前,她的手上佈滿了皺紋,把刺墨的痕跡切割成碎片。正五郎輕輕握住她的手,端詳她褶皺的眉心…
「嬤嬤,是妳嗎?我…我是正五郎,小西正五郎…」
老太太張開了眼睛,有點灰濁的瞳孔映出正五郎的身影…
「嬤嬤,妳…妳還記得我嗎,是我呀,是正五郎啊…」
兩道小溪流過正五郎的雙頰,沖散了屋內的溼氣…
「嬤嬤是我,是正五郎!總是黏在妳身邊,要妳講故事的正五郎啊!…我從日本來看妳了,搭好大的船,走好長的山路來看妳了啊!…妳講的那些故事,我都還記得喔,百步蛇、雲豹、琉璃珠,我全都記得喔!…嬤嬤,我是正五郎…是正五郎…」
老太太靜靜地看著正五郎,一朵百合花的笑容從她的嘴角緩緩展開,老太太一手接過正五郎的臉頰,輕輕地開了口…
「孩子,為什麼要哭?別哭了,婆婆跟你講個故事好嗎?」
正五郎先是一驚,溼透的臉頰慢慢感受到一股暖暖的體溫,濡濕的霧氣佔據了他大半的視野,他其實已經看不清老太太的長相,但她的掌心有著某種熟悉的觸感和溫度。正五郎跪了下來,俯身在老太太的雙膝前,嚎啕大哭。
黃昏悄悄到來,晚霞輕柔地蓋過望嘉社的天空。一輪細細的彎月悄悄在鈷藍色的山頭浮現,淺淺的笑著。
【月亮的眼淚】
「有一年,乾旱來襲,整個部落的田裡都長不出東西。還好兩姊弟有陶壺和神鳥,才不至於餓著肚子。村民們知道兩姊弟有法子,紛紛來向兩人求助。善良的姊弟倆也不計前嫌,請求陶壺裡的鳥兒幫忙下雨。果然,鳥兒回應了姊弟倆的願望,輕巧地哼了一聲,天空便響起雷聲、降下大雨,部落一轉眼就又回復往日的光彩了。」
『欸〜之前村民們明明就對姊弟倆那麼冷漠,要是我,我才不要幫他們咧!」
「但是,部落是姊弟倆的家啊。誰不愛自己的家人呢?就算父母不在了,至少還有部落,部落的人們就是家人呀,人終究是要和家人站在一塊的。」
『…』
「怎麼啦?」
『…嬤嬤,我不想到本土去。』
「說什麼傻話?你爸爸花多少時間才排到這個調回日本的機會,你知道你媽媽在這裡多不開心…」
『可是,我覺得這裡才是我的家啊!妳就是我的家人呀,我不要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去…』
「別傻了,你爸媽一定希望你在日本長大的,而不是跟著我…」
『那,帶我到山裡頭去,我不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讓我跟妳做一樣的人…』
「不許胡說!要是被你爸媽聽到了,他們要多難過呀,你要做讓父母傷心的小孩嗎?」
『…』
「傻孩子,你不會喜歡山裡的日子的,你終究是個日本人啊,你怎麼可能會想過我們的生活呢?…
「其實,我也早就把你當成我自己的小孩了啊。若是我那被警察帶走的兒子有為我留下一兒半女,應該也像你一樣大了吧…我還有好多故事沒有說給你知道,我還想讓你嚐嚐最道地的小米糕和燻芋頭干,你舉起弓箭、拿著獵刀的樣子一定很英俊…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樣的日子總是會有盡頭…
「我沒有什麼能留給你的,沒有陶壺也沒有神奇的鳥兒…你若是有天想起我、想起這裡,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吧。至少我們抬頭看見的,是同一個月亮啊,或許那時候,月亮會代替我,為你流下一滴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