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1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 成人童話故事 | 小小羊兒要回家


改編自: "Der Wolf und die sieben jungen Geißlein" (狼和七隻小羊) ---《KHM :5》(格林童話), 1812

凌晨四點半,孩子們都躺在臥室木板床上熟睡了,此起彼落的稚嫩鼾聲與這片黎明前殘存的夜色交疊纏繞。羊媽媽轉頭再端詳一次屋內的擺設,透過屏風隱約能看到小寶淺褐細緻的蹄,在半掩的通鋪房門邊有節奏地晃動著。空氣中有股淡淡的、夜露蒸散後攪起的青草味。坐了一整夜的羊媽媽終於站起身,關上客廳的日光燈,提著行李箱走出家門,輕輕把門帶上。
站在公寓門口樓梯間等候多時的是西裝筆挺的大野狼,藏青西裝褲下配著一雙格外柔和、溫馴到有些刺眼的 Converse 白色帆布鞋。牠禮貌向羊媽點頭示意,同時盡可能將突出的下顎往側面擺,以免撞到羊媽那頭蓬亂的白髮。輕咳幾聲,聲帶手術後的傷口雖然尚未完全癒合,但已經足夠讓牠發出這個輕細柔軟的嗓音。
「準備好了?」 「嗯。」
羊媽抬頭,眼神掠過野狼那張輪廓依舊深邃的臉龐,飄向牠頭上那扇公寓樓梯間小小的氣窗。有那麼一瞬間,大野狼感覺從羊媽眼眸透出的目光像一把手術刀,自己的咽喉被那道堅定又殘酷的視線劃出一絲冰冷、不帶情感的搔癢。牠的背脊不禁顫抖了一下。
「如果......,萬一你後來.....,後悔了......」
野狼邊說邊吞嚥口水,用上下滾動的喉結再三確認頸部是否依舊完好,但羊媽沒有等牠說完,只輕輕嘆了一聲、附在牠耳邊說了一句話,就把屋子鑰匙掛上牠盤在胸前的利爪上,提起行李箱,頭也不回走下樓梯,離開那棟公寓。

大野狼墊著腳尖,小心翼翼開啟屋門踏入房內,腳上刺出布鞋外的尖爪卻無法避免劃過地面磁磚,發出一道高頻的摩擦聲響。牠屏住氣息,豎起已經頂到天花板的雙耳聆聽,除了那些依舊微弱平靜的、小羊們的氣息,屋內僅有浴室水龍頭的滴水聲,伴隨著佇在主臥房衣櫃旁那口落地老爺鐘,鐘擺滴答滴答的規律背景音,沒有聽見其他騷動。
單手左右來回扯開綁太緊的領帶後,牠一屁股坐在客廳的草織沙發上。因為狩獵而演化出夜視能力、卻只能辨別灰階色彩的雙眼,讓狼在陰暗的環境中能清楚看見自己座位旁邊還留著一圈凹陷的痕跡。牠用手撫平沙發的淺坑和殘留在上面的餘溫後,決定就這樣坐著等待太陽升起、小羊們睡醒。

多年前與當時還沒成為「羊媽媽」的羊分開後,大野狼曾多次試圖回來這裡找牠,卻都被拒於門外,現在這間房子竟然就這麼赤裸裸在牠眼前鋪展開。環顧一圈,舉目所及之處皆呈現極簡的俐落風格,異常整齊清潔以外,也沒有任何多餘的雜物,完全看不出來是個羊媽獨自哺育七個小孩的住所。沙發對面的牆邊靠著一台老舊的真空管電視,電視上方掛著的那幅油畫是整間房內唯一的擺飾物。油畫視角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望向一座被夕陽照映著的山坡,羊媽領在最前頭走著,後面七個小白點應該就是跟隨媽媽回家的孩子們。
大野狼知道即使過了這麼久,自己仍然和當年一樣能赴湯蹈火、心甘情願為羊付出一切,牠相信羊媽也清楚這點,才會在這麼多年後決定傳訊息給牠。一收到羊媽的請求,牠立刻告假從國外趕回來。大野狼不太清楚羊說的「必須離開」代表什麼、「一陣子」又會是多久,但只要能再跟牠見面,或許就有機會能多聊幾句話、敘敘舊。至少牠在每次見面前、包括今天在公寓門口等待的這段時間,都懷抱著這樣的期待。
屋內東西不多,但是那些留在裝潢傢俱上,七隻羊寶們的生活痕跡、關於牠們生命的可能性與記憶,還是把這間房子填充到密實無比,甚至擠壓著大野狼每一吋皮膚、從毛細孔間滲入。這股無形的壓力讓牠漸漸喘不過氣,索性用腳抵著茶几,癱坐在沙發上。拭去額頭上不停冒出的冷汗後,牠重新瞄了一眼那幅油畫,牠突然覺得畫上的羊媽好像正被什麼在背後追趕,不斷向前逃跑,極欲甩開身後的孩子們。一絲朝陽從公寓陽台穿進屋內,讓大野狼可以稍微辨別出那幅畫的色調。夕陽染在羊媽的身上,是一抹黯沉的血灰色。
時鐘緩慢,滴答,滴答。

已經過了半小時,媽媽與大野狼刻意放輕動作後悶暗的開關門聲響,還迴盪在大寶耳中。弟妹們橫斜交錯躺在臥房的木質通鋪地板上,眼睛其實全睜著。朝陽已經升起,晨曦爬過鐵窗,把柵欄的圖像拓印在臥室壁上。前幾日羊媽才新買了幾桶濃綠彩漆給孩子們,讓牠們把臥房天花板及牆壁肆意彩繪成鬱綠熱帶叢林的模樣,即使叢林根本不是適合小羊們生存的環境。
「媽媽為什麼...真的要離開我們?」 「很快就會回來吧!」 「大野狼...已經進來了...」 「牠來了之後,會比較好嗎...?」
小羊們微弱的耳語逸散在空氣裡、這片枝木交錯生氣蓬勃的「叢林」中。厚實的闊葉幾乎遮蔽了所有才剛剛升起、屬於熱帶氣候的太陽光線。羊媽媽買油漆回來的那天,大家都嗅到媽媽身上多了一股陌生、令人不安的味道,那股氣息屬於很遠很遠的地方。才剛上幼稚園、還不理解叢林法則的小寶好像也察覺到什麼異狀,一看見媽媽回家,就躲進那口大鐘的鐘櫃裡不敢出來。
最後這個晚上,羊媽把行李箱的固定扣隨著鐘擺的滴答聲按上之後,走出臥房,催促房內的小羊們趕緊上床睡覺,那股必須離開的強烈執念此時已經在屋內沸騰。小羊們其實都知道總有一天媽媽會離開牠們,只是沒想到這天會這麼快到來。

大野狼深深吸一口氣,緩緩起身。步伐沉重地踏過房子中間從客廳通往臥房的那條狹道,往底端小羊們所在的房間走去。經過主臥門邊,牠感覺那口鐘的聲音格外清晰,好像一直在耳邊提醒牠,這間屋子已經不是當初牠認識的樣子,不再是那個牠曾經幻想能與羊共度餘生、共築的居所了。野狼停在小羊們所在的通鋪房門口,敲了敲那扇半掩的門。
「不好意思,......」 「羊媽媽,牠請我暫時照顧你們一陣子....」
雖然小羊們之前幾次輪流跟蹤媽媽的出門行程時,都已經在遠處觀察過這個巨大黝黑的身形,但當牠真的站在臥房門口,小羊們還是全都張嘴瞪大眼睛恐懼地盯著牠看。小寶突然嚎啕大哭,閃電般從床上彈起舉蹄狂奔,推開大野狼後,一頭衝向那座杵在羊媽臥房裡的大鐘,把鐘櫃門撞裂、連鐘擺也折落倒在一旁,小寶的頭被碎裂的玻璃劃開,暗灰色的液體汨汨流出。
「滴答,滴 ──。」
大野狼與七隻小羊們的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

牠們自始至終都是完全不同的物種。當年分手後,大野狼就已經十分清楚這點。
坐在派出所的長凳上,大野狼輕輕轉動牠左手腕的關節,盡量把銬在橫桿上的手調整到一個不會被手銬夾壞西裝外套袖口的角度。牠閉上眼睛,回想多年以前自己躺在臥房上那張床、單手環抱住羊的身軀時,也是這樣慢慢抽動牠被壓麻掉的手,在那圈蓬鬆柔軟的羊毛中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牠對羊的迷戀從未消散,羊的一顰一笑、聰慧機智與敏銳善感、所有關於羊的一切記憶,總是這樣沉甸甸地卡在牠的胸口。
那天把小寶送去急診後,因為無法解釋牠與傷者的關係、醫院又連絡不到監護人羊媽媽,大野狼就被醫院駐警扭送到這裡來。恐嚇、私闖民宅、傷害、誘拐未成年孩童......,雖然這些指控被安在牠身上,與「大野狼」這個名字所背負的前科相較之下實在不痛不癢,但為了履行與羊媽的承諾,牠這次實在不能像以往一樣,毫不在意地嚥下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大寶還在醫院照顧小寶,二寶三寶剛被護送進偵訊室,狼茫然地看著牠們,不知道牠們能不能接受牠、接受羊媽媽拋下牠們、「不會再回來了」的事實。就像最後一次見面時,羊媽媽親口對牠說的那句話一樣。
果真自己還是那個願意為了羊付出一切的角色吧。牠心知肚明,羊一直以來只把牠當作填補某個心靈空缺的替代品。在交往那段期間、到後來重逢,羊好像一直在跟內心的怪物搏鬥, 不管去找牠幾次、進到那間房子幾次,大野狼還是永遠無法闖進羊的心房,把牠從那個無底的漩渦中拯救出來。那個夜晚、那個羊媽的目光如手術刀般鋒利的夜晚,大野狼也意識到這可能是羊最後一次的機會了。那個夜晚如果羊再不離開這裡,很快就會被一個名為「童話故事」的道德倫理黑洞捲入,永世無法逃脫。
「叮咚!」
派出所的自動門開啟,大野狼抬起頭來,牠聽見什麼東西墜落深井的聲音。
(完)
不要怕 不要怕 我把燈火點著啦

*後記: 第一次聽完大野狼與七隻小羊的故事就有數不盡的疑惑,為什麼羊媽明明知道大野狼找上門了,還是每天把七個孩子留在家出門?為什麼狼要扮成羊媽媽騙過孩子取得信任後才進屋子、不直接破壞門鎖闖入就好?為什麼被吞下肚的小羊們可以完好如初沒被咬碎消化?為什麼都已經把大野狼開腸剖肚了、還不直接一刀殺了牠,要大費周章填入石頭讓牠自己墜入井中?
怎麼想都覺得,羊媽才是幕後的主使者吧?是牠一直期盼找到一位能代替自己的母親角色,把孩子託付給他照料看顧(完好無缺地收藏在肚子裡應該也算是啦)並且逃離這個陳腐的童話世界。唯一的意外是躲藏在鐘裡的那隻小羊,也可以說牠就是遺落在過去時間裡的自己,嗷嗷哭喊著把自己呼喚回來,回到世俗的道德規範,一個身為母親應該要遵循的世俗道德規範:牠必須去拯救孩子們,懲罰看起來試圖傷害孩子們的壞蛋,繼續扛起一個母親在家庭中應該有的、堅毅不拔刻苦耐勞強悍偉大的形象。
羊寶寶們好像救回來了,但還有誰能拯救羊媽媽呢?
It would be wonderful to say you regretted it. It would be easy. But what does it mean? What does it mean to regret when you have no choice? It's what you can bear. There it is. No one's going to forgive me.
It was death. I chose life.
- Julianne Moore as Laura Brown in 《The Hours》 (2002)

成人童話故事 一些改編自童話故事的短篇小說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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