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巨大手掌,用力壓上我的頭,但他慈悲地留下指縫,好讓我盡情呼吸恐懼。
第幾次了?從相同的噩夢中驚醒?
我從床上坐起,回頭瞄了一眼被汗水浸濕了的床單,輕觸左手臂,黑暗中隨即浮現綠色的螢光,『4:04』,又是相同的時間。
自從植入手臂晶片後,我每天都會重複這個夢,然後在同一個時間醒來,猶如鬧鐘。會是晶片程式異常導致的嗎?我輕撫手臂上那微微隆起的一小塊皮膚,心想今天放學後,有必要去晶片植入中心一趟。
***
走在清晨的灣北市街頭,人車尚未完全湧入,我喜歡早一點出門的溫度,享受不疾不徐的漫步。陽光從中央大街的東端斜射而來,猶如將整條馬路鋪上金磚。一旁摩天大樓的電視牆兀自重複宣傳著最新型的手臂智慧晶片——『M67』,那是超越未來晶片公司(Beyond Future Chip Company, BFC)這個月剛推出的2040年最新款高效能晶片,拜科技所賜,今日的人們只要在手上植入一片極小的晶片,就能講電話、上網、購物、辦公等等,上個世代電腦與手機能做到的,現在全都可以靠這小小的晶片來完成。
不過M67對我來說太過貴重,我的晶片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所生產的,它叫做冥王星晶片公司(Pluto Chip Company, PCC),這是育幼院的崔西修女送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才剛踏進校門,手臂上忽然投影出綠色的螢光數字,微細的電流透過神經竄進腦中,不用去看那串數字,我已知道是崔西打來的電話。我輕劃過螢光接起電話,熟悉的聲音透過左耳的藍牙耳機傳來。
「小鬼,又翹課啦?」崔西說。
「才沒有,你這麼早找我有什麼事?」我說。
「沒有啦,就只是想問問看,你的手臂晶片用得還習慣嗎?」
「嗯...還好啊。」
我不想說做噩夢的事,一來我不確定跟晶片有關,二來我怕她擔心。
「那有空就多回來育幼院走走,弟弟妹妹都很想你。」
「知道啦,如果沒別的事先掛了,我要上課了。」
「好,再見。」崔西停了幾秒,說:「嘿。」
「幹嘛?」
「我愛你喔。」
「哎唷,妳很肉麻耶,知道了啦,再見。」
我臉紅了,她一定是故意的。
崔西修女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把我們這些孤兒都當作自己的親生子女一樣看待,盡可能想讓我們在生活上能跟一般人一樣,只是她可能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怎麼樣也不可能平等的。
就像我才剛走進教室,就被本尼關進掃具櫃一樣。
本尼,仗著家裡有錢的死胖子,他家是超越未來晶片公司的大股東,當他正在教室跟同學炫耀最新裝上的M67晶片時,發現到我也裝了晶片,但卻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雜牌公司,他便開始鬧著起哄,嘲笑我這沒人要的雜種只配用低下的雜牌晶片,更一把將我推進掃具櫃裡。
沒有同學替我出聲,我只聽見此起彼落的訕笑。
我完全沒有抗拒,雖然掃具櫃裡面既陰暗又充斥著灰塵,還有股濃郁的發霉味道,卻比外頭的冷漠更讓我有安全感。
點開通訊錄,我盯著裡面唯一的號碼,猶豫著是否要撥出。
算了。我輕觸螢光投影幕讓綠光消失,掃具櫃裡再度陷入黑暗,只有幾束光線透過木門上的小孔穿透進來,投射出擾動不安的灰塵粒子,我索性閉上眼睛,決定先補個眠,這幾天都在奇怪的時間醒來,害得我睡眠不足,腦子總是昏昏沈沈的。
「碰碰碰!」
不知道隔了多久,急促的拍打聲在木製掃具櫃內震盪,暈眩的漣漪隨著拍打的震動在腦中暈開。
「理查德先生,您打算在裡面睡多久?」班導衛斯理先生酸溜溜地問。
「我被鎖住了。」我無力地說,一邊抑制一股令人作嘔的暈眩。
一陣瑣碎的聲音之後,櫃子的門倏地被打開。
「真是委屈您了。」衛斯理先生說。
外面的光亮刺得我眼睛一時無法睜開,隱約傳來陣陣竊笑聲。
「給你十秒鐘回到座位。」衛斯理先生說完便冷冷地轉身走回講台。
我瞇著眼睛掃視,卻根本沒有看到我的座位,教室裡每個位置上都坐了人,然後我看到,走廊上有副桌椅。我望了一眼衛斯理先生,投以疑惑無助的眼光,他不置可否,一副不打算理會我眼神求助的樣子,我只好默默走出教室,在走廊上的位置坐下。
整天下來,我只看得到半邊黑板,雖然教材都能從網路下載到晶片裡,但總覺得我不像是這個班級的人。
「明天的校外教學記得八點鐘到學校坐校車,準時發車不等人,遲到的自己想辦法。下課。」衛斯理先生宣布完就走出教室。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我生怕又被本尼盯上,趕緊第一個衝下樓跑向校門,這或許是坐在走廊上的唯一好處。跑到大門口時似乎還能聽見本尼在破口大罵。
我一路跑到上週植入晶片的植入中心,先領取掛號牌,我是四號,等了大約十五分鐘才輪到我。
我的服務人員是個綁馬尾的女生,剛從後台走出來與同事交班,她穿著公司的白色制服,飄來一股淡淡清香,彷彿是從她白皙的頸子所散發出來,她的胸牌寫著:『安』,簡潔的名字。
「您好,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嗎?」她順手往桌上擺上一盆小型仙人掌。
「我的晶片好像怪怪的。」
「好的,請先把手臂放上來。」
我將左手放上面前的一台晶片掃瞄器,機器上方是一整塊深色玻璃幕,底下綠色光束來回不停閃爍,掃瞄器連結到安面前的半透明電腦螢幕。
「請問您安裝的是冥王星晶片公司的G1晶片對嗎?」她看著電腦螢幕說。
我回想了一下,說:「是的。」
安在投影鍵盤上敲打了幾個按鍵,透過半透明螢幕,我看見螢幕上的程式飛快地跳躍,大約過了十幾秒,她伸手在銀幕上輕觸幾下,然後轉頭對我說:「您好,檢測結果一切正常。」她抿了個笑。
「是嗎?可是自從裝了這個晶片之後,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我說。
「先生,這可能是您本身的心理因素所造成的,晶片確認過是沒有問題的。」
「心理因素?」
我實在無法理解,我並沒有抗拒或害怕安裝晶片,況且如果說是我安裝前就有的心理問題,那為何之前沒有發生?
安說:「還是先生您想要換成BFC公司最新推出的M67晶片?」
大概是因為本尼的緣故,我對BFC公司沒有什麼好感,而且就算想換我也沒錢,只好說:「那我再用一陣子看看好了。」
「好的,歡迎有問題再來,下一位。」安舉手向我後方等待的人示意。
我決定先不想那麼多,畢竟有些事情一開始很可怕,但習慣後就會慢慢覺得沒什麼了。
然而再一次,4:04準時醒來,汗水浸濕了內衣,根本沒有習慣這回事。
***
睡眠作息被打亂的情況下,果然,我遲到了。
校外教學的車已經開走,沒有人等我,僅僅只差三分鐘。但這次我沒辦法去怪別人,是我自己不守時。
我立刻用晶片查出前往校外教學地點的路線,其實不遠,是在市郊的超越未來晶片公司(BFC)總部,只需幾站地鐵便能到達。
我趕緊跑到最近的地鐵站,在閘門前用左手臂輕輕畫過感應器,『嗶』,閘門應聲打開,但就在我快速通過後,閘門卻突然亮起紅燈,還發出報警的嗡鳴聲,我向站務人員做了個不關我事的表情,然後指指手臂,說:「雜牌晶片。」
站務人員聽了便揮揮手讓我離開,顯然我不是第一個出現這種狀況的人,現今市面上的智慧晶片有95%是由超越未來晶片公司所生產的,因此許多相應的感測設備都被設計得與它相容,但剩下的5%雜牌晶片,往往就會在某些地方出現異常。
BFC總部是一座佔地相當大的鋼骨建築,估計有一座巨蛋棒球場的大小,高度大約一百公尺,底部較大而方正,越往高處則越縮減,外牆全是具有太陽能發電功能的玻璃窗,從戶外看上去是深邃的寶石藍,宛如巨型深藍金字塔。
當我抵達時,大家也才剛到,錯落分散地站在BFC總部正門前的廣場,衛斯理先生正在逐一點名。我雖然是趕上了,但免不了又被衛斯理先生一連串的酸言攻擊,本尼與他的狐群狗黨在一旁對著我竊笑,令我背脊發涼,大概又是在策劃著什麼整人的把戲吧,我得小心提防才行。
我注意到班花雪倫今天畫了點淡妝,雖然距離很遠,但我不禁想像她披肩黑長髮所散發出的護髮乳香氣,或許是淡淡的玫瑰花香,或許是香甜的水蜜桃香。她手上的智慧晶片隱隱透著粉紅色光,大概是有簡訊進來,可是她一點也沒有要去確認的意思,仍跟桃樂絲有說有笑地聊著,也可能是關閉通知了吧。
當我正想繼續往她短裙下的大腿瞄去時,她卻突然轉頭看向我,四目相對之下,嚇得我趕緊撇低頭去。完了,我剛剛的表情一定很猥瑣。
我似乎瞥見她在偷笑。但此刻根本無暇去猜她為何會突然看向我,我只想挖個洞鑽下去。
「同學!歡迎大家!那就讓我們開始今天愉悅而且充滿知性的參訪吧!」
一個勉強裝出熱情的聲音吸引眾人的注意,這稍稍幫我化解了一些尷尬,那是今天要帶領我們做校外參觀的一個中年光頭大叔,他說他在BFC十多年了,算是開朝元老,可是我瞄向他的識別證,布萊恩,職稱抬頭只是個工程師。哼,大人一貫的吹噓伎倆。
我們首先前往參觀BFC智慧晶片的雲端主機,它就位在BFC總部建築物正中心的一樓中庭,而這裡的空間與外面的造型一樣,都呈現金字塔形向上縮減,最後的頂點則是一塊巨大正方形的天窗,藉以引進戶外的日光。
中庭的中央放置一個約有一點五公尺見方的玻璃箱,裡面還有個長寬高各約八十公分的黑盒子,上面幾排燈號不停交替閃爍,盒子底下連接三根手腕粗的電纜,我猜想裡面大概有著密密麻麻數不完的細線。這黑盒子就是雲端主機,布萊恩說裡面有一片超級晶片,作為中樞控制整個雲端主機,全世界所有BFC的晶片問題都會連結到這邊來加以排解。
接下來布萊恩領著我們進到一間大型掃瞄室,他說可以幫我們做免費的晶片診斷檢查,讓所有人的晶片透過雲端主機,來檢測是否藏有木馬等後台病毒。
檢查方式倒挺酷炫的,大家戴上護目鏡站在房間中央高舉植入晶片的手臂,接著會有一片綠色的雷射光,從天花板緩緩往下移,觸碰到每個人的晶片後,晶片就會產生回應的螢光,表示掃描成功,如果有異常就會閃爍。我看見本尼的晶片不停閃著紅光。
因為有女同學比較矮,雷射光一直掃到我肩膀才停住。但我的晶片,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本尼見狀又開始大聲嘲笑我是山寨貨。
我卻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一種腦子要炸開的感覺洶湧而來。我疑惑,我應該已經習慣他的嘲笑了呀?難道是因為雪倫在看我嗎?
熟悉的不安襲來,伴隨天旋地轉,那雙黝暗的雙手,再度出現並重壓上我的臉。恐懼令我雙腳無力地癱坐下來,耳中嗡嗡作響,已然聽不見大家的嘲笑。
我氣憤自己此時的無能為力。
我就是這麼沒用吧?雪倫看見了會笑我嗎?
拜託不要...
***
「山寨晶片會有這樣的反應嗎?」是衛斯理先生的聲音,他刻意小聲地說。
我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發現我躺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我暈過去後不曉得過了多久。 「應該是不會啊,他不會告我們吧?」布萊恩說。
「這小鬼很怪,我看八成是他自己的問題。」衛斯理先生說:「而且他是孤兒院出身的,沒膽告你們的。」
「是嗎?那就好。」
閉上眼睛,我假裝還沒有醒過來。我並不以孤兒為恥,相反的我覺得崔西給了我一個家的感覺,而且我非常愛這個家。
看著眼前透過眼皮微血管所穿透下來的紅光,我不禁想起了崔西修女,鼻腔有股微微的酸楚擴散而開。
「喂?」是崔西的大嗓門。
真是的,連幻聽都出現了。居然才剛想到那個老太婆就出現她的聲音,我不禁偷笑出來,忘記自己還在裝睡。
「喂?臭小子,幹嘛不說話?」崔西提高音量。
我從椅子上跳起,四周張望,確定崔西修女不在現場。那,聲音從哪來的?
「修女?」我對著空氣說。
「你幹嘛不說話啊?不是去校外教學嗎?打來給我幹嘛?」
確實是她,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撥出了電話。
等等,我沒有掛藍牙耳機,聲音是從哪來的?
衛斯理先生與布萊恩張大嘴巴看著我。
「看吧,我就說他很怪。」衛斯理先生說。
「真的。」布萊恩說。
一股漲熱湧上臉頰,我看準了門口的方向,逃命般奪門而出。
我一路跑進廁所,躲進其中一間隔間,確定鎖上門後,才說:「老太婆真的是你?」
「不然是鬼嗎?中元節可還沒到。」崔西說。
「奇怪...」
「你到底怎麼了啊?」崔西語氣轉為溫柔。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先不要說出來,免得她擔心,於是說:「沒事,可能是我剛剛不小心按到撥出了。」
「笨蛋,沒事就好,後天記得早點回來育幼院,大家說好要幫你過生日。」
「好,那我先掛了。」
「你真的沒事?」
「嗯,後天見。」
我掛上電話,發現腦袋昏沈沈的,臉頰更是燙得不像話,心想要用冷水洗洗臉,讓自己清醒一番。然而當我正準備走出廁所隔間時,隔間的木門卻文風不動,推也沒用,拉也沒轍,好像被人從外面反鎖了。難道真的見鬼了?
我只好壯著膽子踩上馬桶,翻身跳進隔壁間才得以脫困,出來後我看到一隻拖把卡在我原本隔間的門把上,鬆了一口氣,卻也大概能猜到是誰的惡作劇了——胖子本尼,今日的正常惡能量釋放。
當我回到外頭,上午的參觀已經結束,大家正要前往BFC的員工餐廳用餐,我正打算混進人潮,卻看見雪倫朝我走過來,說:「你還好嗎?」
我的臉才剛降溫完,立刻又衝向沸點,但我仍強自鎮定,說:「沒事啊,我很好。」
「沒事就好...」她欲言又止,彼此沈默尷尬了一陣,她才說:「你也裝了。」她指向我的左手。
「喔,對啊,崔西修女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說。
「要互換一下號碼嗎?」
我幾乎不敢相信所聽到的,結巴地說出:「好...好啊。」
我們點開手臂晶片上的投射螢幕,讓螢幕在空中相互交錯,綠色與粉紅色交織在一起,一串數字跳進我的腦中,我笑了,她也跟著笑了,她大概也感覺到我的號碼吧。
但她卻突然收起笑容,低頭小聲地說:「對不起。」
「怎麼突然這麼說?」我說。
「看到你被欺負,我都只會袖手旁觀...」
「沒事啦,我習慣了,況且你如果插手,可能也會被欺負。」
「你為什麼都不反抗?」
「老實說,我沒想過要反抗耶,在我能忍受的範圍,我就忍,我只是這樣想而已。」
「或許,你該試著反抗一下。」她說完看了一眼身後,桃樂絲正在遠處等她,於是說:「我們先去餐廳了,下午見。」
「好,下午見。」
看著她的背影,我想,或許,有機會我該試著反抗一下。
下午我們聚集在一座彷彿電影院的講堂,由一位BFC晶片推廣部的經理來教我們怎麼使用智慧晶片,算是挺實用的課程,但後面進入晶片原理構造,開始令人有點倦意,因此大家都開始玩起晶片裡的遊戲,或是上網發呆。
在我座位前方一道道各種顏色的螢光交替變換,我趴在椅子附帶的小桌上點開搜尋引擎,輸入『冥王星晶片公司』,只有寥寥數筆,且都是言不及義的文章或參雜花花草草的廣告,讓我覺得似乎有點不太尋常。
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理查德先生,可以請您到外面來一下嗎?」
我稍微有點嚇到,轉頭看發現原來是布萊恩,腦中閃過他剛剛與衛斯理的對話,定了定神才說:「好啊。」
布萊恩領我來到放置雲端中樞的中庭,他在電梯口按了向上的按鈕。
「請問我們要去哪裡?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我問。
「有一個人想要見你。」布萊恩說。
「誰?」
「金包恩,這裡的神。」
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知道他,他被譽為智慧晶片之父。但我不懂他為何要找我,我只是一個平凡又不起眼的高中生。
全玻璃的透明電梯在眼前展開,磁浮設計,讓它沒有半根電線。布萊恩先走了進去,我腳步略微遲疑,直到他不耐煩地招手,我才怯怯踏進電梯。
透過玻璃看出去,我們懸浮在半空中,這令我不敢往下看,抬頭凝視那漸縮的天花板,彷彿置身宇宙船發射的通道。
他按下『31』,電梯開始向上直竄,飛快又靜謐地衝向頂端那一抹方正的藍天。
就在電梯即將要衝破天際時,它急停了下來,快速卻平穩。然而我暈眩得有點想嘔吐。
布萊恩直接就走了出去,好像一切再平常不過,我勉強吞下想嘔吐的念頭,跟著他步出電梯,腳步虛浮,彷彿地板在上下飄移。
待身體稍稍緩和之後,我才發現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處綠意盎然的空中花園,說起來應該是一座大型室內溫室,裡面生長著各種不知名的植物,宛如一座迷你叢林。然而這些植物好像很久沒有人整理,地上堆積著落葉,到處爬滿藤蔓,我跟著布萊恩小心翼翼地前進,但每當我經過身邊的植物時,就會有種它們的葉片或是花朵跟著轉向我的錯覺,隱約透著一絲詭異氛圍。
前面出現一個消瘦的中年男子,他背對著我們站在一株巨大的熱帶蕨類前方,手上拿著一把像是手術刀的東西,看起來十分專注地正在切開蕨類的莖部。
這人就是金包恩?
「金先生,我把人帶來了。」布萊恩說。
金包恩轉身,展開雙臂,說:「嘿,我的小貴賓。」他拿在手上的手術刀剛好滴下一滴淡綠色的汁液。
「那我先到外面去等了。」布萊恩說完逕自走出溫室。
「來,我們到裡邊說。」金包恩拿著手術刀的手向我招了招,隨即轉身往溫室深處走去。
金包恩帶著我往裡走,來到一間外部被無數綠色植物所包圍的玻璃屋,剛剛我也沒有察覺出來,現在仔細一看,它宛如是叢林裡出現的一顆巨型綠色方糖,巧妙地隱身在一片綠意之中。
走進屋內立刻可以感覺到周遭溫度降低許多,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植物的根部糾纏、吸附在四周及頂部的透明玻璃上,彷彿只要再多用一點力就要把玻璃絞碎,不如外面看上去的舒服,讓人呼吸略感窒礙。
金包恩往辦公桌後的椅子一坐,說:
「理查德先生,我就直接說了。我對你的晶片很感興趣。」
「我的晶片?」我舉起左手,說:「我的這個山寨晶片,您應該不會有興趣吧?」
「本該是這樣沒錯,但是它剛剛讓我們的中樞系統大當機,這樣我就不得不關切一下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手上的手術刀,手指靈活地轉動刀柄。
「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說。
「它在被掃描時,送出了反彈指令,雖然只讓中樞系統失效了幾秒鐘,可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因為我一點都聽不懂。」
「簡單說好了,我想要你的晶片。」他終於抬頭看我,眼神慵懶溫和,然而手上的刀卻越轉越快。
我下意識地用右手護住左手晶片的位置,說:「這,恐怕有點困難...」
「我可以出錢跟你買,」他持續轉動手上的手術刀,下一個瞬間將它甩出刺入木製辦公桌,身體向前傾,說:「在我還沒改變心意之前。」
有一刻他的眼神彷彿要瞪穿我的內心,但轉瞬又恢復了溫和,對我微笑。
「這個晶片——」
「一億。」他打斷我本來要說的話。
我不敢置信聽到的數字,這對我來說的天文數字,對他可能只是鱗毛鳳角,說起來竟是如此輕描淡寫。
他遞出一張紙到我面前,說:「只要你簽下這張同意書,我馬上安排你到樓下的手術室摘除晶片,還附送你最新的M67超級智慧晶片,當然,還有一億。」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完美的交易,說不定還可以順便去除我的噩夢,這些條件對我來說應該是無可挑剃了吧?但是,既然這晶片對他這麼有價值,背後恐怕存有一個更大的秘密。正當我腦袋裡思緒亂竄時,一個不想讓出晶片的理由跳躍進我的腦中:裡面有雪倫的電話號碼。
我懷疑我是不是瘋了?
但接下來我說的話,或許可以證明我真的瘋了。
「金先生,謝謝您的好意,但這是我崔西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想我不該將它轉賣,如果您真的有興趣,可以找一下冥王星晶片公司去買,嗯...我想,一億應該能把它整間公司都買下來吧?」
「看來你是要拒絕我了。」他說。
我對他微笑,但心裡正擔心著會不會有手術刀突然往我飛過來。
「好!」他大喊,然後拍著大腿站起身,說:「那我也不能怎麼辦嘍,做生意就是這樣,沒談攏就要懂得放手,買賣不成情意在嘛。」
他說著就要來跟我握手,我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也識趣地轉而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笑說:「哈哈,剛剛解剖南美臭蕨還沒洗手呢。」
他按下桌邊一個紅色按鈕,說:「布萊恩,你可以進來了。」
面無表情的布萊恩迅速地開門出現,外面的空氣流了進來,窒息的氣氛得以稍稍紓解。
離開溫室時,我隱約瞥見金包恩拔起桌上的手術刀,一臉陰沈。
***
『祝你生日快樂~』眾人合唱的尾音落下,我一口吹熄蛋糕上插著的十六歲蠟燭。
身為孤兒院中最大的孩子,讓十幾個弟弟妹妹為我慶生,怪尷尬的。但我知道,這簡單的一塊蛋糕,卻是孩子們期待了一整天的甜蜜。
「崔西修女…」我說。
「生日快樂。」崔西輕輕在我臉頰親了一下。
「謝謝妳,崔西。」
「怎麼了?你這兩天好像怪怪的?」
我稍稍沈默,想到裝了晶片後的怪夢,還有金包恩對我說的話,原本不打算向她提起的,但仍然難以壓抑心中無解的許多疑問,於是說:「妳送我的這個晶片是怎麼來的啊?」
「就我去菜市場的時候有人在發特價卷,想說你即將十六歲了,也該有自己的晶片,所以就買了啊。」崔西說。
「啊?怎麼覺得有點隨便。」
「哪有隨便?這不是很棒嗎?」
「這晶片好像怪怪的。」
「怪怪的?」
「我裝了之後,每天都會看到一雙黑色的手壓在我頭上,令我喘不過氣。」
「你是不是恐怖故事看太多啦?」
「哪有時間去看那些,我打工很忙的。」
「小瑞克...」崔西總是喜歡叫我的小名。
『叮咚。』門鈴突然響起,打斷了崔西要說的話。
這時候怎麼會有人來?我起身準備去應門。
「我去吧。」她右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讓我坐下,接著說:「生日的人最大。」然後對我眨了眨眼就走去開門。
「誰是理查德小弟弟?」
低沈渾厚的聲音,一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子,戴著鴨舌帽,拿著一把銀色的手槍頂著崔西額頭從門口走了進來。崔西微舉雙手,倒退著走回來,她回過頭做了個表情,示意我不要出聲。
「我就是。」我還是走了出來,我不想在崔西跟弟弟妹妹面前表現畏縮。
「強尼,找到了。」男子對左手的晶片說話。
沒多久,一台汽車急煞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接著有人下車的聲音,兩個同樣裝扮的男子小跑步進來,分別拿著一把步槍站立在門口兩側,然後一個穿著黑色西裝,壯碩得像是摔角選手的男子出現在門口,他昂首掃視屋內,露出鄙夷的眼神,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宛如盯上獵物的黑熊。
「你就是理查德?」強尼說。
「我是。」
「我就直說了,我是來替金包恩先生拿一樣東西的。」
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但我仍說:「我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你最好不要再裝蒜,之前金先生提議跟你買的時候,你就該答應了。現在,可沒那麼好的交易條件了。」
強尼一個眼神,三把槍口全部指向崔西,然後他從口袋掏出一把瑞士刀甩給了我,說:「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我拉出刀片,將刀尖對準左手臂上的微微隆起,卻遲遲不敢下手。
「怎麼?需要幫忙嗎?我可能不會太溫柔喔。」強尼說。
「小瑞克,不要。」崔西吶喊。
心一橫,我快速將刀尖刺進手臂,劇痛直竄而來,手中的瑞士刀差點就要鬆手,我咬牙深呼吸再劃開一些,才將晶片挑出一小角,然後顫抖著手把它拉出來,幾條細絲般的神經連接為之斷裂,一陣觸電般的酸麻滲進劇痛,鮮血不停滴落。
「拿去,放了崔西。」我說。
強尼取出一個塑膠夾鏈袋接過晶片,笑說:「合作愉快,我們走。」
晶片到手後,他們快速地離開,崔西立刻衝過來看我的手,她撕下修女裙袍的一角,緊緊壓在我的傷口之上,焦急的眼淚掛在眼角。
「崔西,抱歉,沒能保護好妳送我的禮物。」我說。
「傻孩子,這東西再買就有了,你為什麼...」她說著眼淚潸然而下。
「他們會這麼想要得到它,恐怕不是什麼很容易買到的東西,崔西,這真的是特價品嗎?」
崔西突然沈默不語。
許久,崔西才說:「這確實是特價品沒錯,但他們要的,我想並不是你剛剛給他們的晶片。」
「什麼意思?」我說。
「你腦中的那個,才是他們要的。」
我彷彿忘記了疼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崔西,我覺得她好像有許多事情瞞著我。「我腦中的晶片?請告訴我,崔西,全部。」我說。
「你到舊街區去找凱特醫師吧,」她說:「十年前就是她出錢讓我籌辦育幼院,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收容你,她同時也是腦內晶片植入的權威,我想她應該能告訴你所有的事情,所有你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