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談論的是「勾勒」,貴乎「簡」,這篇談論的是「濃縮」,在乎「精」。
凡物以罕為貴,所謂貴精不貴多,短篇小說亦如是。它屬於幽暗中的一夥明亮剔透的鑽石,使人目不轉睛,每個角度都能折射出光芒,令人讚嘆。它的「精」不是省略,而是高度濃縮,像把光線聚焦在一點,達到可以把物件燃燒的程度。
短篇小說的「濃縮」,包括故事的濃縮和語言的濃縮。
故事的濃縮是抓緊適合的點子來進深發揮。它不是故事的大綱,而是故事的整體。
先談談點子。點子分兩種,一種是靈光一閃的,一種是日積月累的。彼此沒有衝突,甚至是互相補足的。小孩子總會感到沒有靈感,全因他們未到大量吸收、消化及整理資訊的階段,他們的優勢是直覺,隨時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說出好點子。這些好點子尚待有系統地建構成為故事,這就需要孩子保持恆常閱讀不同種類的書籍,包括小說與非小說類的。長大後,我們或會擁有不少知識、經驗和一定程度的語文能力,亦不時靈感如泉湧,但總不清楚如何選取與組織點子,使它變成心目中的優秀作品,或者急於把自己所識所學的都悉數放進作品裡去,最後反而令原本的好點子都消失了,這是甚為可惜的事。
大凡藝術,都是直覺與知識的混合體,亦是美學與科學的結合。點子既是瞬間閃出的靈光,也是日積月累的知識和經驗的反饋,不能顧此失彼。創作者需要隨時累積知識、經驗,閱讀當然是每時每刻要做的事,正如金庸說過,閱讀對他而言,猶如呼吸,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日積月累,這種「呼吸」就使創作滿有生命力。除此,創作者需要習慣保留資訊,如卜洛克說:「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作家,都習慣把一些看不出來有甚麼用的訊息,保留起來,有時候,這些碎渣渣派得上用場,有時候則否。」(《卜洛克的小說學堂》,台北:臉譜出版,2008,頁166。)
所有知識、經驗都是讓我們明白世事的「當然」,它們在我們的腦海裡,會慢慢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資料,給我們在創作時拿出來使用,這種創作或可以構成一篇不錯的作品,但不會有甚麼驚喜,重點是作品裡的東西都好像是預設的、編定的,甚至公式化的,全因為缺少了作者獨有的直覺。
我的一本電子書《迷獸野城》裡收錄的都是既連貫而又可獨立成篇的短篇作品,主要描述一個活在大城市的失敗者,如何把自我世界投射到那些在城市中委曲求存的生物身上。故事主題在我腦海裡蘊釀了很久,角色設定和情節的梗概都因著生活經驗而成了芻型,但使我一篇接著一篇完成的,都是忽然而至的靈感,它們總在我暫時放下作品,把心神放到另外一些東西上時,才輕輕襲來,在我的心門上叩幾下。
《迷獸野城》始終講述那個失敗者掙扎求存的經歷,沒有摻進更多主線,或過於敘述副線的故事,這就是抓緊點子進深發揮故事的意思,聚焦於主線上,不讓它被「稀釋」。
印度文豪泰戈爾的一篇短篇作品〈喀布爾人〉亦是一篇只有單一主線的優秀作品。他用散文化的筆觸描寫了一段打破階層的情感。印度的階級制度歷史悠久,這制度使人與人之間形成一道又一道鴻溝。泰戈爾沒有從不同階級衝突的角度講述故事,反而集中描寫一位生性善良的喀布爾人如何跟故事中的「我」的小女兒融洽相處,突出了善良與愛心超越階級籓籬的主題。「我」由最初對喀布爾人的懷疑,到後來慢慢解除對他的誤解,再到後來因他被捕入獄,直至最後女兒長大結婚,「我」拒絕喀布爾人再見女兒的那一段,作者都以「我」的目光帶領讀者認識故事中的那個喀布爾人,理解階級制度築起人與人之間的圍牆,是如何無奈的一件事。泰戈爾沒有詳述其他角色,甚至喀布爾人被捕過程,還有長大後的女兒都沒有多寫,使故事得以濃縮成為不用增刪的有機體。
除了故事的濃縮,語言的濃縮都是短篇小說的特色。在眾多文學體栽中,以詩的語言最為濃縮,因此,短篇小說的語言都需要有點詩化。
「可是白雲一來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麼低。」~蕭紅《呼蘭河傳》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魯迅《藥》
「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地走了。走得乾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張愛玲《金鎖記》
三段文字,都是詩化的,並不是空洞的描寫,而是藉這些濃縮的詩化的文字,帶出角色的心理狀態和故事的調子。蕭紅的那段是憶述她童年美好的時光,白雲壓草帽的畫面已經把一種輕鬆舒泰的心情表露無遺;魯迅的那段是描寫兩位死去孩子的母親相遇的情景,「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孩子死了,母親的心也死了,相對無言,已無需再多寫她們有多痛苦了;張愛玲的那段藉「美麗、蒼涼的手勢」來描摹少女長安如何為母親犧牲的自怨自憐的心情,一句蒼涼的手勢已道出一個世故的少女形象,這就是詩化的文字,高度濃縮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