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5年,離千禧年還有15個年頭。原本這年卡爾維諾應哈佛大學邀請進行一系列的演說,話題是關於他對文學的看法及文學在下個千年的命運。原打算進行八場,誰知道講稿尚未完成作者就從此離開人間,只遺留五篇殘稿,分別是「輕」、「快」、「準」、「顯」、「繁」。在此書中,卡爾維諾既是作者、也是讀者、評論者。
以下單純寫寫我的想法,即在書寫之中,該如何應用卡爾維諾的些許觀點。
輕:
卡爾維諾是文字的精靈,他的文字向來以輕快著稱,在這一講裡,他清楚地描述出「輕」的原則:
人間為重,神話為輕;現實為重,歷史為輕;信仰為重,科學為輕。當所有事物都能夠被解構,自然能讓讀者感到輕鬆。輕不代表文本輕薄,正好相反,為了能解構一樣事物,作者常需花了許多篇幅,文字輕盈卻是為了反襯現世之沉重。
快:
時間的壓縮往往可以帶給讀者感慨,例如前些年網路上用到麻爛的句子「願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當主角歷經艱辛歸來,回來帶著磨練過後的痕跡,這些結局往往是各式小說的最愛,讓人感慨萬分。但我必須說,這只有當主體有所成時才能讓人熱淚盈眶,如果故事結局是「當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台北車站流浪漢。」這結果讓讀者往往只能體會虛空,人生不值。
所有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都有一個觸及人類根本命運的主題,那即是「生存」。活著就是要留下點什麼來對抗死亡,也許文本內容充斥死亡、毫無希望,但也許文本本身的存在性就可以作為對抗死亡的痕跡。
準:
事物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一件事物該用何種角度去觀察?卡爾維諾用了一堆路徑或是方法來說明文字該如何接近事物的本質。
這裡我借用胡賽爾的一個想法:懸擱它,並描述它。一樣事物如同冰山一角,當我們想要很準確地描述一件事物,必定會忽略深藏在海平面下的主體。怎樣逼近、如何描述,就變成一樣永遠不可能達成的任務。一樣事物必定有無限多種面向,我們只好抓緊那些我們記住的面向(但不一定是準確的面向,畢竟我們寫字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試著無限接近,但永遠不可能接近。
但為什麼有些文章讓人認為一下就抓到重點,有些文章卻被認為是垃圾?後來我發現,所謂的好文章不過是各個面向不斷螺旋前進,各種立論互相正反交錯,這樣一來,我們總能從一篇文章抓到讀者自認為的「準」。
是的,一切的「準確」都是我們自以為。正如同所有學術論文終將被後人推翻。
哪種文章最「準」?那當然是晉江文學,所有劇情必然推進,不拖泥帶水,不然沒讀者。
顯:
寫作者腦海中不斷浮現各式各樣視覺及想像,該如何將其文字化?
那些人心中難以言喻的情緒、曾看過卻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意象、那些你心中羞於啟齒的物事,要如何表達?又因為現代社會各種媒介不斷的刺激,視覺意象氾濫,如何挑選,怎樣成行,就成為寫作者的一大難題。請讓我用另一本著作的標題來描述此講,那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
對寫作者而言,對於所要描寫的心中的幻想,往往只有模糊的感覺。寫作者最緊要抓住那最有意義的部分,那也許是浮在你腦海中,對於某物事的第一印象。起初賦予形象(腦海中,思想如同沼氣不斷在泥漿中冒泡),爾後持續書寫,修剪枝蔓,在思想的小徑裡來回往復,最終成稿。
他說,文字如同沙粒,乍看之下雖大同小異,匯集成沙丘,卻各有其形。
繁:
世界是糾結成團的結,我們依據經驗、學習、情緒來寫下環繞在我們周圍的宇宙。照理說,我們筆下的一樣事物可以無限延伸。舉個例子,我家樓下是賣翡翠的,我來試著描述他:
他剛出師,年紀似乎只有二十來歲,從他岳父那兒取得第一桶金,在大街上開了間光照十足的「阿龍翡翠」,也因為如此,他一向對老婆百依百順。
店面十點開門,面對東方,每當鐵門拉起,太陽就無情的照進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微塵就如同龍捲風般在光中盤旋。翡翠店的塵埃總是特別多,畢竟是賣石頭的,切割機一開,塵與水就在空氣中漫佈,過沒多久,就因重量漸漸落在地上,將地板搞得泥濘不堪。每天早上,年輕學徒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地將店裡店外所有的大理石地板擦的鋥光瓦亮。
而接下來,我還可以說說學徒的命運,為什麼才中學畢業就急著入行?還可以說說為什麼新式的翡翠店面亮麗如同酒店大廳,而舊式的翡翠店卻破爛的如同難民營?為何阿龍的岳父要出那麼多錢幫忙製辦大店面呢?還有,開幕當天,阿龍的前女友遠遠的站在大街對面看著阿龍忙進忙出,表情凝固,為何身旁卻還有另一年輕男子陪著她?我還沒說呢,為何店面的二樓總有一對野生的黃藤鳥在那兒停留?還有,每日凌晨,城市的清潔員總會看到有一老頭就著路燈的白熾燈光狠狠地盯著翡翠店面的招牌。還有好多好多關於…
總而言之,事物之繁,可以永久牽扯下去。當寫字遇到瓶頸,不如換個面向繼續寫。
在全書最後,卡爾維諾針對下個千年之文學做出了一番展望。
文學的命運似乎是永恆的話題,近世不論哪個年代似乎都充滿對文學未來的擔憂,但似乎這種疑問雖永恆存在,但永遠多餘。媒介會變,型式會變,思想會變,但仔細想想,人間只要有文字存在,文學如何消失呢?冷飯熱炒過後,每篇類似的文章都有「雖然現代人越來越不喜歡讀書,但文學永遠被需要」的論調,吵了不知道幾百年,無聊極致,也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