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0|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我卻記起那個轉身

攝影課作業,我跟同學互相拍對方,結果我非常不滿意。繪圖軟體出現之後我重新繪製成這張圖。
攝影課作業,我跟同學互相拍對方,結果我非常不滿意。繪圖軟體出現之後我重新繪製成這張圖。
  前幾天高中同學說她年後拿了外國老闆的資遣費,現在時間比錢多,正好疫情也稍緩了,不如見個面吧。我們算常見面了,但難得沒有時間壓力,於是忍不住聊起了學生時期的往事。那真的是一段又蠢又美好的回憶,某些近乎荒謬的往事已經講過一百遍了還不膩,還有救國團戰鬥營回來後收到的那些照片與信,挖出來每次都一起笑死在那裏。
  於是我想來寫一下自己高中時期的黑歷史。我唸一所很保守的女子教會學校,標準的天主教校舍,很好看的制服,善良的神父與修女,優秀又熱忱的老師們。對一個任性又無助的青春期少女而言,那學校真的帶給我心理上莫大的安全感。但當我點開二個月不想寫的文章頁面,想認真抖一下黑歷史的時候,我卻瞬間想起另一件事情。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三專。因為我堅持不重考,父親恨鐵不成鋼但也阻止不了我去註冊這所在當年已經算不錯的三專。當時我其實沒想太多,單純只是因為我的唯一志願是美術科系;而我只中了這一所。現在想想,還真是有點慶幸當年的任性。
  班上九成的同學沒有美術基礎,大家都是做著當”設計人”的夢而進來的。空有熱情卻沒實力的情況下,就先自我催眠,做出"類似設計人"該有的行為。比如先從鄙視共同科目開始。一年級有許多非專業學科的共同科目,被我們這種沒空睡覺的"設計人"視為是浪費時間的行為。又如別科同學都白天下課後結伴逛街,我們也視之為浪費;不僅浪費時間還浪費錢!很多北上就讀的同學是必須打工賺生活費的,更何況不時都還要買很貴的工具和材料。
  然後我們也不去聯誼。開玩笑!連睡覺時間都拿去畫圖了還要去聯誼,那何時培養"設計人"的藝術氣質呢?我當時只要沒課就去泡美術館,去圖書館翻包浩斯與安迪沃荷,盲目追逐奇士勞斯基、侯麥,放假就在書店待到腳痠才回家。我若非奉行人生勢必要有新花樣的話,退休後真的想再過一次這樣的生活!
  一年級上學期的基礎素描是一位年輕的男性代課老師。說"代課"是因為他第一次上課就用慎重的口吻預告了,這堂課原本的畫家老師正在中國旅遊作畫,因此到了下學期我們就會遇到這位受大家景仰的女畫家。我用謹慎期待的心情,認真的跟年輕但已是名正言順的藝術家老師學素描;希望下學期讓名畫家老師看我的作品時不會太心虛。
  那年過年,在親戚們搞不清楚你這唸完出來要幹嘛的眼神中,大舅舅送我一台Nikon相機,小舅舅包了很實際的大紅包,真不虧是我有見識的舅舅們!下學期開學不久,我在校園遇到了高中合唱團的同學,我們激動得拉著手說話,她說她現在也是合唱團,高音部很缺人,你趕快來啊!但為了不辜負舅舅們的贊助,我只能婉拒。我不想說我現在只喜歡唱西洋流行歌曲。
  開學後幾周,我們才終於見到了傳說中令人景仰的女畫家來上課。說實話我不太記得她課堂的內容,只記得她最初教我們從削鉛筆開始。她說她一定自己削鉛筆,而且堅持削六個角,這樣鉛筆能表現出所有可能的線條。記得曾有人評論,她鉛筆素描的線條力道,會讓人誤以為是男性畫家。以我們的慧根能從她身上學到多少不敢說,但大家是都很期待每周的這堂課。
  那年六月,某個焦躁的一天,女畫家老師已經進教室站在講台上了,她可能說了一或二句開場白吧,但同學們像蟬鳴般嘈嘈雜雜的聲音仍停不下來,就在我抬起頭尚未看清她的表情時,在蟬們都還沒意識到時,她以一個小弧度轉身離開教室。那大約是我此生看過最優雅有力的一個轉身。
  蟬鳴秒速停止。大家意識到闖禍了,於是有為有守的班代立刻站起來要大家安靜在教室等一下,她去辦公室跟老師道歉。之後是班代與科主任(就是相當於大學的系主任)回來教室,大致責備了我們一下,科主任離開後沒多久,畫家老師就回教室了。
  她慢慢地站回講台上看著我們。我記得她大約是說,過去一年在中國旅行的經歷,以及這幾天發生在天安門的事情才令她忍不住有點情緒。她並沒有講很多,我也沒有被她責備或痛心疾首的印象,只記得她用略帶悲傷與溫和的口吻表達希望我們要珍惜的意思。我感覺她並非因為生我們的氣而離開教室,更像是一時的情緒激動想離開現場。當然也許會有人覺得這並沒有甚麼不同。
  年輕時都會遇到長輩對著我們說「珍惜」,但大部份時候聽起來都像風聲。青春時期的我深信,充分浪費過人生才會得到值得珍惜的東西。如果當初我聽父親的話去重考,上一個被認可的大學,我會不會得到一個更滿足的人生?有沒有"更",我不確定,但我想,我還是會在那個選擇當中獲得另一種滿足。到時候會遇見另一個人對我說「珍惜」,只是那人可能不會有那麼優雅有力的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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