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掃地的龍人公主

將最後一把灰塵掃入垃圾袋裡，她撐著掃把，吐了口氣。呼，把房間打掃好了。

回到房間內，找張椅子坐下，端起幾分鐘前為著完成打掃的這一刻，而泡好的紅茶，啜飲，勞累的身體，得到溫暖的慰藉。

太好了。不過，掃完這個房間之後，她還有一間古老的皇室大廳、一間逐年破碎的禮拜堂、一間侍女寢室、一間廚房......等等等等，她都得打掃。就像昨天一樣，前天一樣，大前天一樣，一個月、三個月前、一年前──

兩千九百七十四年前，一樣。

這是個毫無意義的數字。但這個數字，是她開始打掃的開端。

比兩千九百七十四年，更早的三千年前，她誕生了，成為國王為求政治聯姻而產下的子女。

身為擁有龍之血脈的龍公主，她自小就保有成熟的意識與記憶。她甚至連懷於母親子宮裡的印象，都深深保留著。因此，當迎接她的產婆與僕人因為見到她的面容而嚇得傻愣時，她全都記得一清二楚。第一次來到現世，她就認知到自己的樣貌有多麼嚇人。

身而為龍，她成長快速。轉眼間，粉嫩嬌弱的手指成了包覆鱗片的長爪；細瘦纖弱的身體，有了結實好看的肌肉；本就帶有龍族特徵的腮，變得更加曲皺、線條分明。她的鱗、她的牙、她的爪與角，成了眾人注視的焦點。

但擁有龍之眼的她，讀得懂凡人的視線。畏懼與鄙視，沒人將她當作「人」來對待。更不用說能為她的父王盡上半份心力了。因為根本沒人想娶她。國王失算了。他以為，納娶了各種異族的女人後，他便能藉由婚姻來拉攏各個族群的關係與利益。這方法確實有效，但對龍族而言，一個半龍身的女子，毫無意義。

於是她被拋棄了。留下這棟古老城堡。

所以她開始打掃了。

打掃，在不知不覺中為她帶來了心靈救贖。因為她能專注清理骯髒，忘卻無聊與幾千年前承受的閒言閒語。

她掃除灰塵，清除蜘蛛網，還能隨心所欲飼養巨蜥與骸鷹，把闖進來想要佔領城堡的外鄉人通通清乾淨。忙碌完後，沒有僕人，沒有家臣，沒有侍衛。就一個人靜靜的，眺望正對窗口的大海──哦，是流浪的海蛇，上面還騎著一位可愛的小魔女。

打掃，總是讓人放鬆。她，逐漸淡忘了婚姻這回事，也不再執著尋求婚姻，畢竟在她的觀念裡，婚姻不過是王室的政治工具而已。

冬季來臨了，四周死寂，風聒噪，陰雲密佈。每年一到這時刻，她都非常忙碌。因為風會帶來更多沙塵與落葉，將城堡弄得髒亂無比。她出上兩倍的勞力，才能清理完畢；不過冬季的好處是不會有人來打擾她。因為在這個季節的城堡周遭，到處都是亡者的巡守人。她再也不用親手處理來犯者的屍體了。

「打擾了！」

「什麼？」

令她意外的，有訪客出現了。

她抓著掃把跑出城堡大廳，站在城門前，望著。

一名人類站在城橋的另一端。

「人類，你想幹嘛？」她打量著人類的外貌，衣著風格與烙印在領口的國徽是她沒見過的國家。他的舉止與談吐，都透露他是貴族，甚至可能是一位王子。

「我聽說了，這裡住著一位龍人公主。」他說。「想必你就是？」

「我是。」她說。「怎麼？難道你是專程來求婚的？你居然能穿過這片森林？」

「我不是從森林來的，也許你沒注意到。」王子頓了頓，又說：「至於求婚，是的。我是來求婚的。」

「你認真？」她抓緊掃把，對這句話感到不可置信。

「當然。」

「那你必須知道，我活了三千年之久。」她睜著眼睛，盯著。

「嗯哼。」

「三千年前，沒有人喜歡我的外表。」她凝視，用力凝視。

「是喔。」

「別說龍族了，其它王子都是人類。即使之中存在一些異族的公子，眼光與人類不同，他們依然沒辦法接納我。」她逐漸感到困惑。

「不意外。」

「我認為，」她語帶遲疑地說。「即使過了這麼久，人與龍混血的公主，以人類世界的審美觀而言，我依舊是個異類。」

「啊，這倒是沒什麼改變。」他同意。

「所以我不會接受你的求婚。」

「為什麼？」

「因為你......是人類。」有些懷疑。她思索了一下，繼續說。「就算順利結婚了，產下了我們的孩子。他們的將來搞不好會像我一樣悲慘。我不會讓你變成我父親，也不會讓我的孩子成為我。」

「何況我已經不在乎婚姻了，那是我父親用來搞鬥爭的政治工具。」

「嗯，我能理解。」他笑著點點頭，然後突然換了個表情。「現在我只好奇一件事：難道你的眼睛什麼都沒看出來嗎？」

「什麼？」

人類開始脫下衣服，露出那全是粗糙鱗片的皮膚。

然後蛻皮，展開翅翼，伸出鱗爪，變得巨大無比。

他是一頭混血巨龍。

「嗯，如你所見。」他撐開翼膜，展示他的真身。「我不是什麼人類，更不是王子。我也是混血，純粹野蠻的龍人。」

她詫異，丟下了掃把，也褪去了自己的衣物。

同樣的，她蛻去現在的姿態，變形。化身混血之龍。

「真讓人不敢相信。」她激動嘶吼。「你是同類。」

「那麼這次就來正式一點，以龍的方式。」他咆哮。「尊貴的龍血之女，你願意捨棄過去的身分、忘卻人類看待婚姻的輕浮，以浸血的鱗片與爪牙為純粹的驕傲，與我長相廝守？」

「讓我考慮一下。」她說。「我現在挺喜歡掃地的。」

「你當然能繼續掃地。」他放輕語氣，溫柔。「只是你會多一個幫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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