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泯
2020-10-0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小說》肉身菩薩

這天，日頭很烈。 他起了一大早，趕在診間還沒有出現人潮前，就急著想把回診弄完。
『指數很正常喔，要記得早睡早起有空多運動，就沒問題啦。』 阿康看著自己的CD4檢驗報告，聽著他的個管師苦口婆心的勸導， 他默默地點頭。
但私底下還是厭惡他們吧? 會不會在他們戴著口罩及醫療人員的名牌下， 總還是有人用他們的價值觀來評斷我們。 就算他們堆著笑容，說了上千句關心的話語。
『罪有餘辜才會得愛滋。』 他永遠記得那句話。
如是我聞
『他們這些人都是怎樣，搞同性戀就算了，得了病還跟人家亂搞。怕不怕有報應呀，每個都發病死光光，剛好下地獄去。』 他某一次因緣際會在社會局，聽到一個女職員發飆。 一對年紀相異太大的戀人，活生生被人拆開安置。 一個17歲小男生，為什麼會愛上40歲的男人。 一定是老男人誘拐他嗎？還傳染愛滋給小男生，真的該下地獄。
為什麼不可能是真愛？ 為什麼一定是老男人傳染給小男生？
當時他真想衝過門去，跟那個娘們說。 『閉上妳的嘴！』
但他沒有， 只是乖乖的在會客室把他前B阿唐的急難救助單資料填完。 那時候阿唐已經伺機感染併發肺炎，倒在醫院。
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 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 若非有想、若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
是房東送他到醫院的，他的家人都連絡不上，只好找上已經半年沒聯絡的阿康。 他房東也是圈內人吧？ 但是看著阿康的眼神怪怪的，一副宛如小偷看見警察的嘴臉，一臉驚訝。
大概沒想到，圈內人還有這麼重感情的，分手還會來探望。 卻也很不客氣地就向阿康要起，阿唐積欠的房租和代墊的醫療費用。
阿康原本以為，阿唐會好起來。
就算他之前再怎樣荒唐，愛偷吃愛跑趴， 這次會像以前一樣馬上又淚眼婆娑的跟他說。
『我錯了，我以後不會了。』
阿康他媽隔天來看阿唐，媽媽哭的很慘。 只是一直揮手，她的乾兒子怎會變這樣？ 他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乾扁扁的身軀還插滿了管子，連一聲乾媽都喊不出來了！ 阿唐只是張眼看到人就一直流出眼淚，然後再閉上眼。
他們看顧他了快一個禮拜，但阿唐的情況一直惡化下去。 晚上要轉入加護病房前，阿唐的姊姊就出現了。 一來就跟房東在病房外竊竊私語，其實阿康也猜到了阿唐倒下去的原因。
接下來卻是阿唐他姊的抨擊，以及要求他負起全責。
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負什麼責任？是我把它搞成這樣？』 『小姐你搞清楚？我跟他分手快一年了？』 『那你這些年有沒有問過阿唐？他住哪裡過的怎樣？』 『為什麼他都倒下去這麼久了，你現在才出現？』
在病房外吵了一個小時，大家不歡而散。 後來發現房東的人聯絡不上，手機也在某天變成空號。 他們才知道或許那房東不是房東， 是阿唐的玩伴或是另一位戀人就不得而知了。
過兩天，阿唐就走了。連一句話都沒留下。 阿康還是有去送阿唐最後一程，雖然家屬還是沒跟他怎樣講話。
但兩個禮拜後，阿康的檢驗報告是陽性。 阿康沒有想要追究誰傳染誰，只是他還記得， 阿唐看著他一直流下眼淚的樣子。 他好心痛，那畫面。 如果，可以。 他想告訴阿唐，他沒有怪他。 得了就得了，不會因為怪罪誰自己病就會痊癒。 更不會讓自己好過，就像雖然阿唐一再偷吃，他還是原諒了他才分手。
恨一個人，比原諒一個人還要花費更多的生命力。 而且，恨夾雜太多情緒，也包括當初對這個人的愛。
他已經不想愛了，何況恨。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他得了HIV後，其實心境沒啥改變。卻因為注意飲食及日常作息，固定運動增進免疫，外貌跟著變的精實健康。
自然桃花變多，但有人想要提出交往都被他婉拒了。
一方面是告知對方自己的身分H+是個麻煩事情， 就算對方也是H+，他也覺得談感情對他來說好累。 但他不談戀愛了，並不代表他不找人做愛了。 奇怪的是，他甚至覺得得到H+之後，自己無形中的性魅力也增加不少。 不只是因為外表，而是內心有種東西被觸發了。
在書上看到，當花朵在就要凋謝前那一刻，才是最燦爛美麗的時期。 食物也一樣，腐敗前的美味才是極致，雖然接下來將慘不忍睹。
婉轉點他是熟成完畢，必須即期享用。 又或者說，他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的免疫系統一分一秒的瓦解中， 在那崩壞中他嗅到了芬芳誘人的香氣，和一絲不明顯的屍臭蛆味夾在其中。
霎那，美哉。
他常常在鏡子前欣賞，他小心呵護的肉體。 這麼多人，有如在腐肉上徘徊的蒼蠅。 前撲後繼的湧上阿康的肉體，吸取嚐來甜美卻將致命的汁液。
是諸眾生無復我相、 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無法相亦無非法相。
『不曉得耶，就覺得想被你弄髒或著弄髒你。』 某個約了好幾次的固炮，這樣跟他說。 一邊說著，一邊玩弄自己剛無套內射完的老二，用龜頭在阿康的菊洞前來回摩擦。
那個人40出頭，是從對岸回流的有閒台商。 之前顧著大陸的事業，偶爾回來台灣玩玩男人，再回去打拼。
『那邊的男孩，很乾淨不怕有病。每個又帥又年輕，而且很好拐上手， 哪個省份都一樣。但就是還是覺得台灣這些賤男人比較對味。』
『啊！』 話還沒落完，他又猛猛進入阿康的身體，混著KY和精液當作潤滑，準備再來一次。
『就像你一樣，其實很喜歡對吧，我的夠粗吧對吧？』 他想起了阿唐，也是這樣，毫無忌憚的在他體內衝射。
在他體內，在阿唐UT約來的藥咖身上嘴裡，那些男人喜歡淫蕩的男人。 那些男人也喜歡他，但他是淫蕩不堪的男人嗎？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張鏡子，只不過是反映他們自己的樣子吧？
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 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明明知道外面性病傳染的機率這麼高？為什麼一大堆人還是喜歡BB呢?』 ﹝BB指無套ＢＡＣＫＢＡＲＥ﹞ 在某個病友會的聚會上，一個社工人員天真地問著底下的病友們，沒有人給他回答。
『如果可以選擇快感，或者道德責任，我也想遵守我的原則，但我們管不了別人怎樣做。』 『為什麼，只有不喜歡戴套而被我們傳染的人可以指責我們。』 『那些偷偷拔掉套子的人，應該知道自己有天會得病吧。』 『那就很公平，他爽他的，我們這些人就該躲在角落裡不要出來害人，所有的指責跟罪罰都放在我們身上嗎?』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想講的其實是這些話吧。 但沒有人敢說出口。
『罪有餘辜才會得愛滋。』 他腦袋又想起那句話。 後來他就很少去病友會之類的東西了，覺得好累。
若善男子、善女人， 於此經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 而此福德勝前福德。
上個禮拜約了一個22歲的大屌敵迪，說要HI幹。
其實跟他聊了快半年了，都沒下手。 一是年齡差太大了，差了一輪以上，未必合拍。 二也是自己還是有個遊戲規則，小朋友不會懂吧。 他約炮也還是會看對象來區分，玩咖不拒，藥咖OK。
相幹，這檔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
對方很乖乖戴套，他也沒包袱就享受一場魚水之歡。 要是對方一開始就要求無套BB內射，他的反應，也很直接。 『好呀，你爽就好。』他對那些人說。
小男生太小，還沒玩到打滾到花花世界，就讓他體驗人生的殘酷嗎? 他不是法官，也不是妖孽。 他沒有為任何人的罪刑處罰的權利，也沒因為好玩就推人下崖的念頭。 決定權，是在這些人自己身上。 男孩的東西很大，套子都是繃的，卻沒拿這個當藉口不戴。 拔出一次就換一次，男孩還很細心的每次插入前都在補上KY。
看著阿康痛苦夾雜愉悅的表情，男孩問著會痛嗎？還可以嗎？ 阿康只是擁他的更緊。 雖然混著黑威跟衣服，男孩當晚還是射了兩次。 男孩完事後，從包包拿出一包濕紙巾，體貼地幫阿康擦拭。 『你好可愛，自備套子KY之外還帶著溼紙巾呀。』
『其實， 我以為你是跟我說笑的說今天要約， 我長的又不帥，不像你身材又好，長的又好看。』
『玩夠了就該上岸了，乖乖地找個人定下來吧， 這些東西不要多碰，總有一天會死人的。』
他跟那個年輕小朋友說，順手幫他順了順在額頭上的劉海。 男孩不解，阿康他的口氣，不像是責備，卻也像下了逐客令。 男孩一走，阿康就把他的ID從APP裡刪了。
他是個好孩子，就回去當個好孩子吧！ 雖然之後他還是有可能墮落，但至少別在阿康手上墮落。 不只神佛，魔也只渡有緣人。
如是！如是！若有人得聞斯經，不驚不怖不畏， 當知是人甚為希有。何以故？須菩提！ 如來說第一波羅蜜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
說到這，阿康想到小時候，媽媽帶他去廟裡見師傅。 那老師有神通，能下地府看人的三世書。 看閻王紀載每個人的前世今生來生， 有些是前世注定的業障因果，其因緣轉到今生。 今生的業障福報，將會決定來世的輪迴，於是來生的那一頁總是模糊不清。 老師這樣說。 阿康年紀還小不懂，就窩在媽媽身旁聽故事。
『你這孩子有佛緣呀， 只可惜...』 『可惜？』
『他前世是一名千金小姐。自小發願為爹娘延壽入庵落髮當尼姑。 卻因為動了凡心，看上了來廟裡參訪的書生想還俗私奔， 廢了他前世的大好福報， 最後還被奸人所害， 落入煙花不得善終...』
『實在可憐呀， 我這孩子今生可會遭殃，受到報應呀？』
『就因前世有修佛念經， 今世才轉生男身。卻也因為如此， 他今生恐仍有劫難關卡！』
『情字桃花難斷， 這孩子生來就帶水帶媚！ 是女人那就還好，在古代可以當個楊貴妃或當個孝武皇后，傾國傾城的禍水。 現在也可以做個女明星嫁入豪門受人寵愛，可惜是男生呀…』
『這孩子情路不但難以順遂， 連家室都難有呀，真是孽緣呀！ 也不知道他今生是來還債還是重來修行， 這一切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呀。』
他想著前世的自己被千人枕萬人擁過，那些男人是不是也來到今生與他相逢。 在燈紅酒綠花下的情慾世界裡，那些男人來報應他或著再來一次被彼此考驗。 他記得那時候媽媽帶他走的那一刻，還天真無邪地問著老師傅
『那我未來會怎樣呢?我下一個人生師傅你沒有跟我們說呀？』 老師傅慈眉善目的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
『這要看你自己，看你要選擇當好人還是要壞人， 但是記得有時候別人口中的壞人不一定是壞人喔！』
『我想要當好人，像菩薩一樣！』 小阿康舉起手向廟裡的觀音菩薩神像，觀音的臉莊美又慈。 祂非男非女，是無色相，卻又得眾生崇拜。
『嗯，乖孩子，當菩薩很辛苦喔。』 老師傅的眼底，剩下的些許流光， 阿康至今想起，才恍然那是眼淚嗎？
是故，須菩提！ 菩薩應離一切相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應住色生心， 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
他看著手機上JACK D 持續傳來的訊息，一如往常地門庭若市。 是被他新放的那張帶屌環照給吸引了吧？ 他滑著滑著，在某張大頭停下。
『想約嗎?』
『菸春想解找大屌哥，自介有地。』
『我很耐幹喔，還可以讓你內射喔！』
『現約自有地嗨幹整晚。』
『只要你敢，我也可以喝下去喔，一滴不剩，只要哥哥你願意來插我。』
那約吧，為什麼不？ 他問好對方地址，APP了計程車，出門前看著自己的樣子。 好騷好野，好迷人，也好可悲。
就算有陌生人想幹他上他，或者想被他的肉棒狠狠地肏到紅腫不已， 他都來者不拒。 他眼中，眾生平等，不過就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對方要求被綁起來，自己拿出了童軍繩，對方興奮的龜頭一直泌出前列腺液。
『哥哥你的好粗喔！被插進去一定爽到不行！』
阿康一邊幫他把手綁在身後一邊玩弄他的屁眼，聽到這話， 他下了重手，對方突然哀嚎了一下。
『對不起，弄痛你了？』
『沒關係，好爽噢！哥哥等等要用力幹我噢！』
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既然眾人都沉迷色相，就讓他讓你們覺醒吧。 就讓他全身沾滿了腥汁精液， 就用他的肉體渡你們寂寞的罪，好色貪欲的罪。 渡夜費的代價，是與他同墜阿鼻無間，如果你們越過了那條界線。
他不是無辜，但也沒有包袱。 他自有滿身的罪惡，但也能渡你們過岸在慾望的海。 因你們的罪成就他的救贖來世，即使仍是在貪憎癡裡輪迴。
他是聖人，也是罪人， 他是肉慾地獄裡的阿修羅，他是大千世界裡一尊擺姿將舞的濕婆。 他仍執迷不悟地繼續沉淪，與你們同在。
因為一切皆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因為他是，肉身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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