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瑪莉娜的生命開始與烏雷交織在一起時,她不得不從阿姆斯特丹增加一個行程,以示看重來自哥本哈根夏洛特堡藝術節(Charlottenborg Art Festival)的演出邀請。她對《藝術必須是美麗的,藝術家必須是美麗的》(Art Must Be Beautiful, Artist Must Be Beautiful)演出過程的記憶是模糊的,儘管有一份具誤導性、流露出怪異卻堅定態度的錄影檔留存。毫無疑問地,她當時與烏雷的初次相識,以及隨後她將一股腦投入的職業生涯新階段使她心煩意亂。在這份演出的官方錄影檔案中,阿布拉莫維奇赤身裸體地坐著,兩隻手分別握著一把刷子。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她非常用力地梳理她的頭髮,猛拽,拉扯,甚至拔掉它們,同時重複唸著「藝術必須是美麗的,藝術家必須是美麗的」。有那麼幾分鐘,她嘴上沉默,身體靜止,在重新開始那懲罰性的美容程序前,茫然地凝視遠方。相機保持不動狀態,對著阿布拉莫維奇的頭部、頸部和裸露的胸部,這形成一幅清晰尖刻的自我肖像。
《藝術必須是美麗的》的鏡頭可以重新來過,主要是那公共攝錄的版本之所以縮短,是因為保險絲被燒壞,以致房間裡的燈整個熄滅。因此,兩天之後,阿布拉莫維奇被要求在哥本哈根藝術學院(Copenhagen Academy of Fine Arts)的大廳裡重複這場演出(這已是她為攝影鏡頭演出之後的第三次)。在這裡,在大約一千位觀眾面前,她為這件作品提供了她原本沒想過的戲劇性氛圍。在這裡,她將《湯瑪士之唇》的鞭打元素融入其中。在鞭打自己之後,她坐在椅子上,用鋼刷劈打自己的頭髮,劈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猛烈。這次,血從她的頭皮流出。早些時候,在她演出的當下,觀眾群中有名女子顯然喝醉了,衝上舞台,大喊著:「我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接著衝向阿布拉莫維奇,抓住她的頭髮。沒人知道這個女人是試圖要保護阿布拉莫維奇,讓她不傷害自己─雖然拉扯她的頭髮是一種奇怪的保護方式─或者,她沉浸在《節奏零》中那般對弱勢演出者的侵略姿態。無論如何,阿布拉莫維奇「拚命地掙脫出」她的攻擊者之手,並繼續演出。
烏雷沒有和瑪莉娜一起去哥本哈根,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沒有受邀演出,另外則是他對夏洛特堡藝術節的女性主義根基沒什麼好感。烏雷是另一種女性主義者,瑪莉娜也是。他們兩人強烈認同這場運動所試圖擺脫傳統─甚至原型─的女性氣質。阿布拉莫維奇從未認為自己受到女性主義所抗議的固定性別角色的威脅。後來,她說:「我認為所有的能量、所有的力量都掌握在女性手中,而且在天生基因上就是如此。我覺得自己與女性主義者完全相反。我覺得我必須幫助男人。」她的母親從來沒有因為女性的身分影響職業生涯。在狄托執政的南斯拉夫,西方式的女性主義似乎從來沒有必要,因為該政權在理論上承諾更激進的平等。在藝術中,阿布拉莫維奇認為女性主義是限制而非解放。與性別或對性別角色的焦慮比較之下,她對性的力量更感興趣。瑪莉娜不贊成吉娜.潘恩的反覆自我切割(一九七五年在蘋果藝廊,潘恩剪了她的嘴唇,做為《軟性和生硬的論述》〔Discours mou et mat〕演出的一部分),某個部分是女性主義對男性凝視的回應。彼時的瑪莉娜這麼說道:「如果你的性生活不理想,那麼一切都將出差錯,然後你做一些事情,就像吉娜.潘恩一樣。而當你重複像她一樣做這些事時,作品便呈現出病態。藝術的信息應當比這更廣闊。」不過,關於如娥蘇拉.科林沁格這樣支持女性主義的策展人和藝廊老闆,以及在哥本哈根這樣的藝術節,阿布拉莫維奇還是很高興能夠完成他們所給予的演出機會。
當瑪莉娜回到貝爾格勒時,她拖延著這份命中安排。「每一天我都準備好要出發,但我就是無法,」她回憶道。她開始了新的行為藝術三部曲,主題是從這座城市和她生命中最剛開始的二十九年出走的儀式。第一件是《解放聲音》(Freeing the Voice),於一九七六年在學生文化中心的四月集會上演出。穿著黑色衣服的阿布拉莫維奇躺在一張小床墊上,頭部向外傾斜,以原始本能般的力量尖叫著,直到她失去了聲音。這過程整整三個小時。這麼做是將近年來她的所有作品內化成聲音:現在她的身體本身就是一項樂器,以及承載聲音的工具。那天也在場觀看的波波維奇說:「在我的生命中,我看過一千場演出。過了一會兒,你就覺得無聊了。但只有瑪莉娜可以經營她的演出作品。這場演出除了尖叫,並沒有其他的東西,但所有人都動也不動地觀看著。」阿布拉莫維奇的原始嚎叫逐漸變得更加深沉,聲音也更加抽象;當她逐漸破音時,聲音也就越來越不像是人聲。阿布拉莫維奇試圖釋放的挫敗感既與性相關,也和家庭及文化層面有關:她卡在貝爾格勒,她找不到任何人在愛欲和激情上頭能和她匹配,這直接轉化為她巨大的藝術野心。
同年稍晚,阿布拉莫維奇在德國杜賓根(Tübingen)的達西奇藝廊(Galerie Dacić)(由南斯拉夫夫婦經營)演出《解放記憶》(Freeing the Memory),這是另一種強而有力、自我控管的治療形式。這件作品的媒介是影片。阿布拉莫維奇被一台攝影機近距離拍攝,她頭部往後傾斜,眼神空洞,試圖說出從她的記憶裡能夠喚出的每一個字,用的是一連串半隨機式的數百個獨立單詞。它們偶爾會形成有關聯的詞組:「無產階級,黨派,烏斯塔沙,南斯拉夫祖國軍」(proleter, Partisan, ustaša, Četnik);「禪宗佛教,艾爾.葛雷柯」(Zen-Budizam, El Greko);「月經,手淫,蜂蜜,米克洛斯.揚科」(mestruacija, masturbacija, med [honey], Mikloš Jančo,匈牙利電影製片人)。一個半小時後,阿布拉莫維奇用盡了語言,演出自然地來到終點。這是她第一次純粹以精神活動為主底的演出。雖然她的生命並沒有像之前以肉身演出時一樣處於危險之中,但《解放記憶》仍然令人痛苦─甚至更甚從前,因為這是一種無法單純透過粗蠻的意志力來面對的局面。從她的記憶中汲取話語需要專注力和痛苦的搜索過程,每個單詞之間都產生新的恐慌,直到她感到空虛或至少精神耗竭的程度。幾個月後,這接下來也將耗盡她身體能量的三部曲才告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