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們來送澤羽最後一程,來,這紅包你們收下。」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沒人敢伸手收下這紅包。
「紅包是為了除去你們身上的穢氣、保平安用,你們就拿著吧!」阿姨虛弱地說著,我看的出她經歷女兒的入殮、出殯、進塔,有多麼悲傷難過。
回程路上,我們三人不發一語,澐兒默默拭著淚,阿蒼望向窗外頻頻嘆氣,說也奇怪,就只有我一直在觀察他們倆人的樣子,好像我是個局外人似的,直到我下車,我們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句「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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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我16歲,剛考上高中沒多久,一向不愛讀書的我,每天沉迷在電腦前,玩著BBS、奇摩家族、即時通、MSN,也沉迷於線上遊戲CS、世紀帝國,以及那時最多人玩的「天堂」。
「實現你平常不敢做的事!」是天堂最為知名的一句標語,在那資訊還算不上發達的年代,踏入網路世界可以交朋友、可以打架殺人,甚至有人用它來賺錢、詐騙,形同是社會縮影。
玩天堂一年多的時間,在血盟裡認識了幾個好朋友,血盟的公主叫寶寶,核心成員分別有天亦、東東、小蘭、阿政、小蝶等人,天堂是出了名的難練功,加上有愛殺人的紅人,等級提升相當慢。但那時的我們並不在意這些,大家邊打怪邊聊天,死了就再用走路的到練功地,滅團是家常便飯,玩好一陣子等級都還在30級左右,彷佛練功是其次,聊天才是我們主要的目的。
我們幾個人的年紀相仿,除了天堂,在即時通上也有其他聊不完的話題,也會開語音聊天、唱歌。不得不說,那個年代的網路世界很神秘,也很讓人嚮往。
相識一年後,在東東與小蘭的安排下,我們第一次的盟聚產生了,因為寶寶就讀基隆的聖心高中,並且住校,所以在大家表決下,決定地點就近選在基隆廟口。
「ㄟ?幹,到底哪裡近啦!我要從三重到台北坐火車過去!?」我抱怨著。
寶寶以盟主的姿態命令道:「別吵喔!叫你來就來!」
「好啦…。」『真的好遠喔…』口上說好的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嘟噥了幾句。
經過幾番波折,終於到達基隆廟口我們所約定的地點,正當我想打電話詢問他們人在哪裡的時候,3310響了起來。
「喂?」才剛接起電話,我的肩頸就受到一記重擊。
轉頭一看,有個女生跳起來用手摟住我的肩膀,我一眼就認出是寶寶,她的樣子跟即時通的照片相去不遠。寶寶跟我同屆,她留著長髮,五官有點混血兒的精緻,走在路上一定會讓我多看她兩眼。她本人講話的音調及個性,跟遊戲中總是對人很客氣的她比較起來,則是多了點大喇喇的感覺。
天亦是寶寶國中同學的哥哥,大寶寶四歲,他一直喜歡著寶寶,但寶寶卻一再拒絕他,並跟他表明了「如果再告白就絕交」這樣的狠話,所以他只能透過陪伴待在寶寶身邊,在遊戲中幫忙打理血盟事務,擔任起副盟主的角色。他曾對我說著,能這樣一直在背後守護著她就夠了,可惜這次聚會寶寶要求他不能來,未能看到他的真面目。
東東跟小蘭是情侶,兩個人就讀附中,從高一在一起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大我一歲,正在準備末屆大學聯考。東東給人感覺是沉穩內儉,講話也很有條理,小蘭看上去則是很有氣質,對話聲音也都是輕輕柔柔,看在我眼裡,覺得他們根本只能用「神仙眷侶」來形容。
而阿政也跟東東同屆,就讀建中,是個高材生,一百八十公分的他,穿著寬大T恤、垮褲,一身嘻哈風格,儼然就是當時女學生喜歡的類型,可惜他身處男校,不然應該可以風靡萬千少女。
小蝶說她家教嚴,能在家裡跟網友對話已經是要躲著父母偷偷出聲,更別說要出門跟網友見面,父母一定不會答應,所以推辭了這次聚會,不久後她也不告而別退出了遊戲。
短短三、四個小時的閒晃、吃飯、聊天,讓我們對彼此有更深的認識,也加深我們之間的情誼,大家約好往後要常常聚會,可誰也想不到這是唯一的一次盟聚。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過沒多久我迎來高二下的暑假,與此同時東東考試落榜,小蘭考上輔仁大學,阿政考上政治大學,大家都準備邁向人生的另一個旅程。而我因為要準備大學學測跟指考,忍痛在遊戲中跟大家宣佈,我要暫時退出這個遊戲,認真讀書。雖然眾人都不斷勸說,並以過來人的經驗跟我分享,遊戲跟讀書還是可以並存的。
其中最大力勸我留下的就是東東,我能感覺到他的不捨,卻還是笑罵著:「幹,你就是玩到落榜,還叫我繼續玩!?」
「吵死了,我明年就會考上了啦!」東東腦羞地說著。
最後我仍堅持退出,當然,這只是自我安慰的一個做法,我心裡也知道自己不愛讀書,要有多認真都是騙人的,另一部份只是對這遊戲玩的也有點膩了。
回到現實的我,摒棄BBS、天堂這些讓人沉迷的事物,卻也真的沒多用功,學測考壞了。直到指考前三個月,學校開放可以申請在家自修,我買了三本模擬試題,裡面一共有四十份題目,每天在家花一到兩小時做一份,做完後,當天的「看書行程」就結束了,接下來就是上網逛逛,學學網頁製作等等,可想而知,我的指考也沒考好。
直到填完指考志願,確定上榜後段的私立大學後,我再次下載安裝天堂新版本,登入即時通,上線後,發現那幾個核心成員都已經退出血盟了,只剩天亦在線上,詢問後才知道這一年發生了好多事
原來阿政在考上政大後沒多久,因為忙於學校的社團活動,也默默不再上線,僅是偶而在即時通跟大家聊聊天。而東東晚了一年考上輔大,原以為好不容易可以跟小蘭一起上、下課,卻沒想到在前兩星期兩人吵翻了。據寶寶轉述東東的說法,是因為小蘭在學校喜歡上另一個男生,被東東發現,小蘭主動跟東東提出分手,結局就是兩個人把遊戲連同共同的回憶一起刪除。
天亦失落的說,他現在每天都是上線站在小屋發呆,想著當初大家相處的點點滴滴,等著寶寶上線,兩個人跟著新進盟友阿任、澐兒、阿蒼一起練功,澐兒跟阿蒼都是屬於練功狂人,所以他們五個人練功時都不聊天,專心遊戲。
雖然短時間內他們從低等級升上天堂的第一個門檻48級,對寶寶跟天亦而言卻是大大消減了對遊戲的熱情,在東東跟小蘭退出後,漸漸地寶寶也不常上線了,她有空就會跟阿任出門逛街、買東西、唱歌,玩遊戲的時間少之又少。
當天晚上我只是去洗個澡回來,即時通就多了三百多則訊息,是寶寶傳來的。
「你終於上線了!!我們等你好久…_。」文字是沒有溫度的,就算有表情符號,也不見得可以知道對方的情緒及想法,但那兩年相處累積下來的默契,我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話想要說。
好不容易找了一天約吃飯,地點挑在基隆廟口。
「欸!幹!又是基隆廟口!真的很遠耶!」我身心犯懶地抱怨著。
「別吵喔!叫你來就來!快來,我這邊有個正妹可以看!」她一如既往,卻給了我一劑強心針,好吧…我出門。
到了廟口,看到寶寶沒太大改變,但畫了妝,多了份女人的韻味,她身旁站了一個女生,看上去二十出頭,穿著軍綠色的露背小背心及熱褲,雙手有些刺青,留著短髮,雙耳戴著誇張的大耳環,正跟寶寶交頭接耳、有說有笑。
「嗨…?」還來不及打完招呼,寶寶一看到我就飛奔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並且介紹那個女生。原來,她就是阿任。
「我一直以為阿任是男生,沒想到是個大正妹耶!任…任姐好?」
「姐你的頭!一樣叫我阿任就好了。」正妹說的話如何不從?
「一付色瞇瞇的樣子,看到你眼睛都快掉下來了,怎麼看我的時候就沒有這樣,擦擦口水好嗎!?」寶寶跟阿任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堵的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寶寶跟我說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與天亦描述的相去不遠。
經過寶寶的說明,我才知道,阿任其實是個女同性戀,對她很好,也曾對她表白。她認真想過,其實也不排斥跟女生交往,但對她而言,一直有個人住在她心裡,所以她沒辦法接受阿任的感情,也因此兩個人成為了很要好的姐妹。
我心想:「寶寶跟阿任整天膩在一起,也難怪天亦會這麼落寞。」
而寶寶也偶而會跟澐兒跟阿蒼出門,他們兩個人是同學,都是男同志,卻不是情侶。澐兒個性較為火爆,在我回鍋遊戲的短短一星期內就看他跟人起過多次衝突,不斷地在變紅人、漂白之間循環。在那個觀念封閉的年代,加上我自己也才剛滿十八歲,對男女感情都還懞懞懵懵,更別說要我接受同性議題,也因此讓我對澐兒的個性及性向有股嫌惡感。
寶寶說她隔天要跟高中同學們,利用最後的高中暑假,十幾個人一起進行騎車環島旅遊,等她回來我們要再約一次吃飯,慶祝我們兩個天蠍座的生日,我們生日只差一天。我答應說好,並要求:「這次我要在三重吃!」寶寶大笑。
一星期後,阿任打了通電話給我:「寶寶給同學載,出了嚴重車禍…自撞電線杆飛了出去,當場死亡,載她的男生只受了輕傷而已。」
「……?」我驚嚇到說不出話來。
阿任掛電話後,我開啟「天堂」,上線想看看寶寶在不在線上,我覺得這一定是惡作劇,一定是假的…。但澐兒跟阿蒼看到我上線,同時私訊我並證實此事,他們跟我說了寶寶出殯的時間,約我一起去見她的最後一面。
我打了十幾通電話給阿任,但她一直都沒接,直到兩年後在即時通上遇到她才知道,她那時想不開自殺,送醫住院,家人不願有人打擾,所以沒收了她的手機。
我跟澐兒還有阿蒼在台北車站會合,坐火車到基隆後,再坐計程車到基隆殯儀館參加儀式,澐兒跟阿蒼都哭的不能自已,只有我不斷在恍神、發呆,一直覺得這件事一點都不真實,這是第一次我身邊有同年齡的人去世,我好難理解這麼年輕的生命怎麼會這樣說沒了就沒了。
在出殯、火化結束後,寶寶的家人們帶著骨灰準備前往某間專門在祭祀還沒滿十八歲的未成年女子的寺廟擺放,我們三人不知哪來的勇氣,問了寶寶的媽媽,能不能一起過去,送寶寶到最後。
寶媽同意了,並幫我們請寶寶的舅舅安排一輛車子載我們過去,寺廟在山邊,離殯儀館不遠處,開車大概十分鐘就到了。到達目的地後我們爬上山進到廟裡,看到寶寶的表姐妹將寶寶的罐子擺放在塔位,那是個開放式空間,裡面可以擺一些紀念物品和照片,那個罐子很美,像寶寶一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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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某天,我下班騎車在林森北路轉彎時,被一輛轎車從左邊撞上,我完全想不起來被撞後發生了什麼事,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只知道我人跟車距離被撞的路口大約有五十公尺,我想破頭也搞不清楚怎麼會飛這麼遠。對方肇事逃逸,路人幫我報案,跟警察提起想調路口監視器,瞭解事發情形,偏偏監視器壞了。安慰自己人沒事就好。
直到回家,我才發現皮夾遺失,裡面還留存著那紙放了將近十年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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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那年的我們都天真善良,在那個年代的網路雖然一樣有心懷惡意之人,但卻不像現在上網交友與約砲畫上等號,純真的成份消失殆盡。我經歷了一段很誠摯的友情,對寶寶我充滿了不捨,有很多主觀的吶喊、情緒,我都儘可能不要放進文章中去影響讀者閱讀。
我一直在想這篇文要寫長還寫短,最後還是決定以短文方式呈現,有很多細節沒寫到,但我想這樣就好了,寫太多顯得太矯情,這十幾年來一直想要把她留在我的文字中,總算是達成了這樣的願望。
天亦的名字出於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對他認識不多,但感覺得出他對寶寶的用情之深。關於同志議題,文中說了,當年的我還小,我很感謝我的母親,她在我大學時曾經對我說過:「你怎都不像別人一樣會帶女朋友回家?還是你喜歡男生?如果是的話你也要跟我說,我也能接受。」也因為這樣讓我慢慢懂的要尊重每一個性向,人生而平等。
多年後再次跟東東、阿政聯絡上,我們都對這段友情充滿無限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