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煤油時計水沙漏

「你嘛毋係毋知，玻璃儀器的非替換性維修往往需要使用周邊材料來熔接─正因為會再次加溫使玻璃流動，所以在沒有原始鑄造的模具和器材輔助下，往往形狀與規格會有一定的改變。」 煙圈嗆人。 直抽到濾嘴最底仍堅持每一寸燃燒帶來的刺激，翹腳坐在環抱研發部與測試廠大樓一樓逃生門花圃邊上的老業務感嘆。午前的日光在滿覆隔熱貼紙的玻璃與太陽能板交錯拼接的帷幕上刺眼的亂反射，推著雷朋復古金細框的太陽眼鏡，彈指準確地將無從消受的殘餘送進水溝後的他，向眼前的高大足以遮蔽大半漫光的彼端遞出了包裹。 易碎物品，小心運送。 「這算是對從大學時代就一路照顧我們家業務的你該有的額外售後服務。」以指尖叩著膠帶緊密纏繞的紙盒，挪了下身子換腿翹起的業務銜起了未完的前言。「實在話，若無新舊兩種玻璃使用的成分有些不同能被非破壞性的光學分析驗出，否則我還真不信這是維修過的玻璃工藝。」 噗哧，紙盒落袋。拇指勾起公事包肩帶，推起眼鏡的武令夫在空氣中片刻的停頓後，迎向業務刺探的發問。 「你係去叨位揣郎修好幾類物仔[1]？」 「為啥物幾類隨處可以用幾百塊台票買到的玻璃水沙漏，會用上幾種巧氣欸玻璃精密維修[2]？」 對不上的四目隔著兩副鏡片各自的漫光交錯。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非當事人則無了解必要的事情─哪怕當事人自身對現況一頭霧水也算─與其變成他人毫無營養從耳邊溜開四處亂竄的流言蜚語徒增困擾，不如成就個人摸不清也猜不透的特質，像是雲霧般纏繞使自身隱匿會好些。營業用微笑是男人釋出的最後善意：緊守的口風不容他人輕浮的刺探。 「─啊，無法度。看你安捏，代誌就按呢準拄煞。[3]」 最後，切入僵局的是業務手機那熱切地LINE語音來電鈴聲。一面從塞滿型錄與維修品的背包中翻攪著找尋吊繩卡住的手機，商場走跳多年的老業務爽快的低頭按下藍芽的頭掛耳機認輸。「對，我下午一點半會準時把你們實驗室採購的新電動八爪[4]送到，我就在吝公司附近，需要提早某？」 「─好、好、沒問題，我提早十五分鐘去跟你們收想要委託校正的電動pipette，等等見。」 一臉錯位「因此得救」的神色閃過魚尾紋的眼角。告別前，起身以肩頂了頂夠當兒子年紀的武令夫手臂，老業務撥了撥那頭戴了太久安全帽被汗水黏住的髮絲，再次頂起了頭盔。「奇毛子過得去能說的時候我第一個要聽。至於阮兜勒業務就拜託你啦。有錢趁就安捏。」

「感謝荷包滿滿喔！」 二行程川崎B1特有催油的內燃機發動音遠去。拉好公事包的拉鍊，回身推開防火門的武令夫則揮手收拾了現場殘餘的思緒─如果戲如人生。陰暗的走道與闔上的鋁門隔絕了陽光。作為龍套本該平凡的他，究竟還能在這荒謬的情境中強作鎮定出演多久？ 要是有人能既荒謬又爽快的出現於面前，放縱、高亢又扭曲的歌頌「唯一的答案」[5]就好了。 佐上一點主題曲、摻上一點驚天動地的顏藝，說服力會更上層樓。

「武令夫。」 「─我說武令夫啊。」落地窗、電視牆與玻璃桌。春日正午的日光下，舒張著窩了整早低溫冷氣房晨會而僵硬遲鈍的身子，獨自企圖銜上劇目的前輩與望著便當一籌莫展的晚輩兩人於一方伸出的筷子中起了交集。「你不用的話我就不客氣了。」 先來一嘴青椒炒肉絲。「雖然我有一千一萬句眼鏡役該有的吐槽想跟你說─但話還是留到你三天後回來再談。」 然後荷杜將充作便當墊的整本IKEA型錄推至武令夫鏡片反光的邊緣。端稀糊的米飯、生焦並存卻沒能找到可以食用的肉末、挑到一旁扭裹著菜葉沒打散的鹽塊構成了「甜蜜負擔」的物理註腳。撐著臉頰的男人既不願意打斷玻璃桌彼端進行式的救贖─也不打算中斷語尾留下的懸念。 沉默是與長者共演對手戲最好的表演形式。默認讓出了便當的他放空著讓話題自然的揮發。 半晌。「去找人資兌換加班的補假吧。」 「作為同校的前輩又是管理員，我不能放任這樣晃神的人繼續執行重要的合成。」已經從故作正常的日常氣息中嗅出了夠多異常的前輩停下了中年職場特有的不著邊際。單刀直入，前挺將重心帶離只有纖細鋁條支撐膠板椅背的同時，矮胖的他抽出了老插在薄外套左手口袋的掌，翻出了印有公司資產標籤、隸屬檢驗部門的隨身碟。 「這是你要的報告。」 縱容人濫用公司資源的上司與善用職場人情賣人臉面的下屬，兩個因友少而相憐的男人們以堅定的默契完成了交易。沒有人會想要以食品安全衛生管理法的規定檢驗自己做的便當，在既不是量產也非包裝的前提下，營養成分或者含菌量的細節對生活連續而每次變化的飲食並無顯著的助益。停在嘴邊的千言萬語就這樣配著菜肉飯汁呼嚕下肚。對白字裡行間藏匿的真相在邏輯面前依然難被界定。 「下午的事情我會幫忙調度，這是命令：好好休息。」

時間是13點3分。 「萬一你在嘗試放大產量的時候掉進鍋爐或攪拌器裡的話，我不希望你懷著滿腹不能說的想法從鍋中變成怪物爬出來嚇人。」 熄滅的電視牆、開始喧鬧的大廳與咂嘴打嗝的前輩構成了舞台換幕的要件。 「─真要變的話，我這樣的人大概只會化作摔死也會繼續哈哈大笑的小丑而已吧[6]。」漫長的沉默結尾，武令夫終於說出了本回內的第一句台詞。 「我就知道用老電影可以釣你開口。這次的用梗你給幾分？」前輩的包容是對晚輩的溫柔。兩個眼鏡役必須自動適應腳色的切換才不至於讓觀眾感到重複。起身挺直腰桿，拍了拍男人肩膀的前輩緩衝著空氣中隱約的真空感。 「至少及格。」第二句武令夫的台詞如此論評。「你的笑點驅動力比我強上1000%[7]。」 男人總是喜歡在奇怪的地方逞口舌之快；扶額後仰的前輩嘴角只有一抹尷尬的笑容。隨著身後通過大廳收班的熙攘漸升，必須得再參加下午會議的荷度，在跟上隊伍前做出了最後的交待。 「別用血糖BOOST、咖啡因刺激法這種方式去控制你的情緒。」

直到大廳再次回歸安靜後，男人才緩緩的從公事包中拿出了水沙漏。 第一次、或許從非邏輯層面了解女人地，武令夫掏出手機開啟計時，在翻轉沙漏的同時扣下碼表。48小時。彩色的煤油墜入水層碰撞於玻璃的構造而碎裂四散─時間的單位在兩人之間越發細碎而難耐。然後是20160分鐘、之後是259200秒。懷著可能相遇的信念卻實質知道現實困難到無限接近不可能的矛盾如此巨大，以至於日日總能共處租屋一室的男人難以直視那簡直能灼傷人心的異色雙瞳。 無論做了多少的準備都無法完備。再來又將化為多少秒、毫秒與飛秒？失去了孩提的豁免，無法示弱又不能失措的成人，難道只能任憑情緒失速如同玻璃般碎裂，毫無承接與緩衝的可能嗎？

伸手轉過擱置在桌上的當季家具型錄紙本。男人需要更多一點的時間，還有空間─一張能動手DIY、容納的了女人從不離身鎧甲後裙擺空間的椅子……或許是個選擇。

[1] 台語方言，繁體中文可寫做「你是去哪裡找人修好這樣的東西？」 [2] 台語與中文混合，全文意思為「為什麼這種隨處可用幾百塊台票買到的玻璃水沙漏，會用上這種麻煩費工的玻璃精密維修？」 [3] 台語方言，繁體中文可寫為「啊，沒辦法。看你這樣，事情就這樣到此為止啦。」 [4] 產品名稱行話，指的是實驗室常見的多頭電動微量分注器。一爪等於一次押按可以做一組抽吸，八爪則是八倍同時。 [5] 假面騎士BUILD與EX-AID中都出現過的場景─劇中人物被震撼的告知重要的設定、揭曉必要的謎團。本處是捏他兩者共通的台詞。 [6] 因為武令夫是藥廠的研發人員，藥廠的藥物合成鍋爐自然是化工用的生產爐。掉進去爬出來變成小丑─指的是提姆波頓的「蝙蝠俠」一劇內容。故後面才會銜接上老電影可以釣人開口這樣的對白。 [7] 成句，惡搞假面騎士01中假面騎士Thouser初登場變身的台詞「它比01驅動器要強上1000%」。此處刻意還追加了諧音「驅動器」→「驅動力」。以備註的立場，註釋者很擔心作者的笑點比一般人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