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3|閱讀時間 ‧ 約 45 分鐘

對鏡與折射、責問與告解──試析「神父」《刻在》電影裡的意義

      對於《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以下稱《刻在》)這部電影,常會看到很多初次觀影的人表達「剪輯太片段(斷)」、「不易理解」的類似感受,或者不明白神父的角色為何成為片段的接點,以及存在的意義。事實上,《刻在》並不僅止於是一部愛情電影,從電影片尾以及柳廣輝導演在訪談中可知,除了取材自高中時的初戀,更是一部向高中時代學校馬良神父致敬、「懺情」的電影(片尾字幕有出現「In Memory of Father(神父的法文名字)」,與神父的對話不僅是這部電影開拍的動機之一,更有必要之處──每一次神父與主角張家漢(後稱阿漢)的對話,都與故事的呈現方式、為什麼要選1987這個解除戒嚴的年代,甚至結局的安排,都有著極其密切、必要的關聯。以下就試圖解釋其中千絲萬縷之一二。
      以敘事方式來看,《刻在》的前半是藉由阿漢與神父的對話與衝突,一段一段地插敘阿漢的追憶,回顧與王柏德(後稱Birdy)關係的變化。很明顯,這是「阿漢(導演)的故事」,因此,這部電影絕大部分的鏡頭(視角),都停留在阿漢的目光,阿漢的喜悲,阿漢的掙扎,所表現的是阿漢的記憶與感知。故事一開始從阿漢與Birdy打架後,神父輔導他、聽他告解,阿漢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決定信任鼓勵他們戀愛的神父,開始追述與Birdy相處的片段、感情、自覺、與信仰交戰的罪惡,一點一點揭露「他(指Birdy)也很在乎我」的徬徨,所以有些是比較片斷、跳躍,而且「不言而喻」的,就如同我們追憶時,往往出現的就是這樣不連續的搜索──畢竟記憶本就是在斷裂的時間中提取而來。
      比較特別的是,若只從阿漢的視角,只能看見在乎和不確定;但鏡頭向後,在一角的Birdy卻如同時飛時停的鳥,雪泥上的指爪留出足以詮釋的痕跡。所以初次看電影時,往往會被阿漢的情感牽著走,即使足以認知Birdy對他的重視與情誼(對我來說是愛),卻很容易錯過、忽略他的細微變化。這也是這部電影常會有人說「回去之後不斷回想」,以致想要「再看一次」(一如我們暗戀一個人時,會把與之相處的全部片段一一找出,反覆確認)的原因。如果記憶從時間的斷裂中提取而來,情感就是黏連的膠,也許有人會想看到它們拼成一卷完整的畫,但是我想,導演想要呈現的,就是那些記憶碎片原有的形狀,讓我們同時共感初戀的忐忑與掙扎。
      以下試著把神父與阿漢的對話,分成七段,並解釋這些片段的用意:
    一、詢問
    「幹麼要為愛情打架?」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有一點變了。」
    「所以你想怎麼輔導我,開始吧。」
    「哪一班女生?」
      阿漢沒回答,但他低頭迴避的神情,令後者表情微微一變。
      相信很多人都有注意到,在片頭影像出現時,神父拿著封面印有「瀑布」的唱片,播出來的音樂是〈丹尼少年(Danny Boy)〉:
    「Oh Danny boy,
    噢!丹尼少年,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笛聲正在召喚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從山谷間到山的另一邊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夏天已走遠,花兒都已枯萎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你得離去,而我得等待
    But come you back
    但你回來了,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當夏天回到草原上的時候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或是當山谷沉靜下來,因雪而白了頭的時候
    'Tis I'll be there
    我一定會去那兒,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不論是陽光普照或陰影覆蓋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噢!丹尼少年,噢!丹尼少年,
    I love you so
    我是多麼的愛你
    And if you come, when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如果你在百花凋謝的時候前來
    And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而我已經死去,死得很安詳
    You'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你會前來,找到我長眠之地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跪下來和我說「再見」
    And I shall hear, tho' soft you tread above me
    我會傾聽,雖然你輕柔的踩在我上面
    And all my dreams will warm and sweeter be
    我的夢將會更溫暖而甜蜜
    If you'll not fail to tell me that you love me
    如果你真的對我說你愛我
    I simply sleep in peace until you come to me
    我會在平靜中安息,直到你來我身邊」
    (中文翻譯取自Overcome evil with good文章:https://yei725.pixnet.net/blog/post/48946584)
    這首悲傷的歌,可以遙遙對應三十年後的張家漢去神父的墳上謁陵,祭上一根自己的菸,以及預示現今阿漢和神父終須與他們心中的「男孩」分離的命運。即使略過這首曲子的預示,神父直接問「女生」之後,對阿漢從低頭沉默到終於決定坦白的神情變化裡,那「不答之答」的領悟──在那個年代能立刻察覺到「是男生」,基本上已經暗示了神父對「性向」有不同的敏覺與認知。
    二、傾訴/相遇
      對著在旁靜靜捲菸絲的神父,阿漢陷入回想的神情。
      「我後來才知道,他叫Birdy不叫笨蛋。」
      這段值得注意的是「後來才知道」,當阿漢開始追述和Birdy在泳池的相遇時,可以發現他們自我介紹的不是名字,而是班級,以及他們各自自信/自嘲的神情──在那個年代,班級/標籤代表的價值遠勝過個人。同是管樂社成員,大巴一行人對Birdy的不友善與輕蔑顯而易見(Birdy也孤立自己,根本不跟他們說話);阿漢第一次參加三十年後的同學會,大巴介紹他時還強調「社會組的啦」,都能看到這個標籤的牢固。相較之下,Birdy測試自己憋氣的時間或許就是一種存在的測試──面對的考官是死神,他沒想到那個只跟他交換了班級的阿漢會注意他,及時把他拉出來,罵他「笨蛋喔!」對嚇了一跳的Birdy來說,這可能是他聽過最氣急敗壞、又最親切的一次笨蛋了。2分04秒不僅是對電影《Birdy》的致敬,或許也是他人生第一次「這麼快就得到關懷」的紀錄吧。這也就難怪Birdy後來鑽到他們宿舍(舍監離開後,相較於其他人的推打,阿漢那句「你來這裡幹麼,你找死啊」口氣也是合群的兇兇和真心的關懷)的理由是借肥皂──無論是「連室友都借不到」、還是「找理由親近阿漢」都能看到Birdy渴望接近阿漢的心情。
      阿漢問神父:
      「神父,你年輕時,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
      接續的回憶是阿漢和大巴他們去夜遊,遇到也翻牆去買宵夜的Birdy──對比出相較於阿漢他們對情慾的探索,Birdy還比較停留在食慾的不滿足,以及挑戰禁忌的衝撞習性。然而阿漢對女生無法產生情慾(先探索慾而還未及情,先探索世俗認為應該選擇的異性而非內心可能更有所覺的同性),並為此煩惱的時候,正好管樂社眾人在追問神父的初戀。除了「這個年紀戀愛是最美麗的,該來的就會來」、「不是只有親密動作才叫作愛情」(後來實踐的是Birdy,從寫真書的劇本片斷,可以看到他用這句話定義電影《鳥人(Birdy, 1984)》裡Birdy和Al的關係)、「Profiter du moment!(活在當下)」後來成為阿漢自我探索性向、認知情慾的引導之外,當神父追述與初戀的相遇:「我在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我。」畫面接到阿漢抱著樂器微微一笑(對應前面神父說:要把樂器當作自己的情人),然後目光看向Birdy──「他也在看我」,這個畫面就同時雙重指涉了兩人之間互有好感,也進一步暗示了神父的初戀對象同是男性。
      (瘋狂是,明明知道不被允許,卻還是喜歡上你。帶/跟你一起瘋是我喜歡你的表現)
    三、動心
      接下來是Birdy翻牆買宵夜被發現而受罰,阿漢去淋浴間送藥膏,意外一起目睹大巴他們以懷疑向舍監告密為由凌虐同志學弟瘦瘦的過程,因被大巴發現,阿漢先從浴室出來試圖解圍,卻被大巴慫恿下手,以為共犯/同類(恐同陽剛氣質)的證明。
      這場戲非常重要,是阿漢首次與自己的性向面對面,在室友們「他每天都在看大巴的屌欸,不夠噁嗎?」與「這種咖仔以後只會更嚴重,逼著大家跟他搞HOMO」是雙向的指責嘲謔,在這種氛圍下阿漢高舉棍子往下欲打的不只是瘦瘦,也是同樣對男生更有感覺的自己──因此Birdy開門出來把瘦瘦帶走的行動,拯救的其實是,三個男孩。這段對峙讓我聯想起在《斷背山》當中,恩尼斯曾自述和哥哥看過家鄉附近的一對同志牛仔,其中一位被父親毆打摧殘性器至死的回憶,造成的陰影致使恩尼斯不敢出櫃、最終辜負傑克的情意,間接造成他死於非命;在這部電影裡,這段中斷的暴力傷害影響最深遠的則是Birdy,包括瘦瘦在言語反抗的那句「最好把我打到噴血,這樣我身上的毒就會噴到你們,一個也跑不了」帶出當時仍把同志傾向視為「病」的汙名(之後在台北遇到祁家威,舉的牌子也是寫「同性戀不是病」),都對Birdy後來作出遠離阿漢的決定埋下了伏筆。
      因此這段現場暴力的目睹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傷害,對阿漢的傷害是當下的──他無力阻止室友更沒有保護到學弟與Birdy,Birdy臨去時回頭憎惡的眼神是否包括了他?他也是那個應該被打死的咖仔嗎?──「你幹麼?大巴他們睡在旁邊欸!」「想什麼?還不睡。」「吵醒他們你就完了啦!」「你今天衝出浴室,不怕大巴他們找你麻煩啊?」這些提取關心的問題都沒有人回答,「你看這個,」「哪來的啊?」「髒頭辦公室的啦。」「髒頭辦公室?」「嗯。」帶著核桃鑽進阿漢床裡的Birdy,用行動告訴他「我們是同一邊的」,敲開的不只是打算要深隱的暗櫃,也是險些埋葬的悸動。兩個男孩依偎著敲開硬殼,把核桃塞進對方嘴裡,在阿漢的回憶中是動心的瞬間、這段戀曲的主旋律,「喀嗒喀嗒」從此成為心跳的聲音──當阿漢邊抽著神父捲好的菸邊敘述這一段時,同在煙霧裡的神父帶著懷念的表情──或許也在回憶那個與初戀動心的瞬間吧。接下來的尿車子再一次看到Birdy的細心──把浴室的那場災難連同自己受罰都歸咎於舍監髒頭(自由的監控者),而不是大巴──解除了阿漢夾在中間的矛盾。很有趣的是,當Birdy尿尿時,阿漢雖然轉頭,但有回頭看一次──尿尿其實是相當幼稚的報復方式,或許當時的Birdy對情慾還沒有太明確的意識,親近阿漢單純只是喜歡而且感受到他願意接受自己所以想要跟他在一起而已,跟浴室那一段怎麼也不肯轉過身的固執對比很明顯。
    四、情慾
    Birdy對喜歡的情感還停留在依偎相伴,但隱約有意識到這份情感跟友情是不一樣的,所以看到祁家威的試圖解圍,除了從Birdy對兩次霸凌的激烈反應推測他在前一個學校或許正是被集體霸凌的對象之外,還可以注意到那一段雖然阿漢拉住了Birdy,但Birdy和祁家威還是有一瞬間的面對面,那是個衝撞體制者的對鏡,在解嚴之後對社會秩序/學校常規的要求反而更加嚴苛(學校是教官闖進管樂社的干涉),在Birdy與阿漢心中都留下了第二層陰影。對阿漢而言,他體認到的是「不要碰觸就好」,卻不願深想被逼到「生氣」、不得不反抗的絕境(「他們為什麼那麼生氣啊?」);對Birdy而言,更是他未來結局一種可能的預示。所以在MTV一起看著《鳥人》時,Birdy還在擔心被抓走的祁家威(「他們會把他怎樣嗎?」),在阿漢回答「不知道」後,冒出一句: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什麼怎樣?你不要整天在那邊想這些。」
      原來「死」是Birdy對未來恆有的想像,甚至讓阿漢不願去想──如果眼前的Birdy一舉一動都牽動自己的心,這個生命的消逝在當下就是只能迴避的假設,以及在可能發生的同時近乎本能地拚命去阻擋。偷偷親吻的越界是從愛戀對慾望的延伸,以及存在的確認,但不能自禁的仍是情意(這可以對比與瘦瘦相對時,阿漢及時阻擋了瘦瘦的靠近,以及在公園被老人觸摸時,阿漢有意識地抿住嘴唇不讓對方親吻的抗拒),但無論Birdy是否有醒,接下來「如果你給我的,跟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既定義了這段關係的不可取代性讓阿漢往後用生命去實踐,「我跟你本來就不能生」則是預示了「即使因愛生慾也不能得到眾人認同的善果」。兩句話合起來,就是Birdy對這段感情裡愛與慾的比重與選擇。
      但對阿漢而言,這句話變成了他將「愛慾」與「生育」的肯定與否決:
    「還在氣PUPU喔?」
    「難道你以後長大賺錢了,不會拿錢回家裡?你爸只是想賺錢帶回老家,證明他過得很好,他也希望有面子啊。」
    「妳幹麼跟爸爸結婚?」
    「沒有結婚哪來的你啊?」
    「所以妳根本不愛他啊?」
    「都幾歲了說什麼愛啊。」
    (30年後的阿漢,依舊需要Birdy的那句「其實那時候我真的很愛你」)
    「啊度丟啊咩。」(其實Birdy和阿漢不也是如此?)
    「你們根本只是在繁衍。」
    「什麼是繁衍啊?」
    「就是生小孩啦。兩個人有愛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你們囝仔人怎麼會知道什麼是愛?……久了就愛了。」
      阿漢不滿父親的自私與對家庭不夠重視,否定父母(異性戀)這樣是愛,進而想確立自己與Birdy的關係是特別且居於其上的,反抗一般認知「被貶抑的同性戀」。然而他對Birdy「不一樣」的方式也是付出,「想把自己最好的給他」才會向父母要求買了機車好載他一起瘋狂(「我的車,顏色還喜歡嗎?」「你自己喜歡就好啦!」);是聽他傾訴夢想,希望可以與他一起圓夢。(這和阿漢媽媽理解爸爸想回鄉照顧家人所以支持他不是一樣的嗎?)即使在台北只能在街頭裹著彼此的外套相互依偎,祁家威的存在,仍然暗示了至少在「台北」,同性戀只要披上人皮,不現出鱷魚之身就可以生存。所以之後的相處,用電影的光影回應的親吻,和一起上台北考電影拍電影的承諾,都凝聚成一個彷彿可以實現的夢想。只是從依偎變成交疊的春夢;雖然用風扇直吹驅逐暑熱,兩人卻黏在一起沒有分開,讓阿漢媽媽幫他們調整風扇時,注意到他們肢體交纏的睡姿(Bidry的左腿壓著阿漢的身體,左臂讓阿漢枕在頸下,右臂則把阿漢摟著趴在他身上)──同床時無意識想獨佔他的一切/默許/期待他獨佔自己的一切的肢體動作可以窺見這份感情即將面臨慾望的考驗。
      這番考驗想必深深折磨過阿漢,與他的宗教信仰產生衝突,所以在這一段,他與神父有了一番辯證:
    「Father,難道你都沒有慾望嗎?」
    「傲慢、貪婪、嫉妒、色慾、暴食、憤怒、怠惰。上帝要大家躲避罪惡的源頭!尤其是色慾。」
    「所以我談的是愛不是慾望,慾望是只講身體的靠近,我要的是他心裡面真的能夠接受我。我還是信上帝。上帝不是說:『信我者,得永生嗎?』」
    「走!你根本誤解上帝!」
    「上帝不是說:『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嗎?(馬太福音7:7)我一直敲門你難道都沒有聽見嗎?Father,就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像我這樣愛過一個人,所以你根本不會懂!」
      這段對話可以分成幾個層面來討論:
      首先從正面來看,阿漢意識且無法迴避慾望的存在,因此希望神父承認,神父卻只拿了人的原罪──七宗罪抵擋,說明「色慾與其他罪惡」都不該存在,應該加以「躲避」,阿漢緊接著指出關鍵是「愛」,如果「神愛世人」,也要讓我們彼此相愛,因愛而生的慾卻成為罪惡的存在,那又要該如何自處?如果要躲避罪惡,難道就不要愛了嗎?如果要面對愛慾,那是否就背負了原罪,將被神所捨棄?
      從對話來看,阿漢一直試著在這樣的辯證中期待上帝能給他一個解答,期待仍能從神的指引中找到這份情感與自我存在的價值,神父先用「走!你根本誤解上帝」來否決他,進而挖掘出阿漢「始終沒有得到回應」的無助與痛苦。我不知道神是否曾聽見阿漢的呼喚,但對照前面神父同樣有過的初戀,可知這是一個對鏡的問答,阿漢的問題想必曾是神父的問題,「七宗罪」是神父對自己的解答與迴避:既然因愛而生慾,慾望是原罪,那就不要去愛──所以神父離開了家鄉(在這個畫面裡,鏡中呈現的只有阿漢沒有神父,可知真正誠實面對內心的是阿漢,神父選擇逃避──同時這也是Bidry的選擇與決定)。然而那句「你根本沒有像我這樣愛過一個人,所以你根本不會懂!」卻正好是鏡中折射的反面──正因為懂得身陷其中的迷惘與自責,神父對阿漢的問題才會難以回答,這點跟Bidry一樣,選擇遠離不是不愛,而是比阿漢更早知道難得善果。因此這段對神父的吶喊,也可同時視為對Bidry不再回應的吶喊,以及對Bidry的誤解。
      其次是可以注意到,神父和阿漢都迴避了「同性相戀」這件事的歧異性,事實上,如果阿漢母親對丈夫的理解與支持是愛,那麼阿漢對Birdy的自然也是,只是前者有「繁衍」的結果,即使在阿漢眼中不完美(父親獨斷獨行,在意面子甚於關心家人),卻不會有人懷疑他們存在的正當性──後者卻全然不是。所以「你沒有像我這樣愛過一個人」的相反是雙重的──正是神父愛過,也知道這確實是愛,所以他的回應是愛慾帶來的罪惡,而非直接否定同性戀情的存在。
      最後要特別一提的是,這裡「因愛而生慾」的辯證其實是阿漢走到「現在」的答案,三年級開學之前,阿漢徘徊於對Birdy的愛戀與慾望之間,他是因愛而狂喜,因慾而自責的,只是他和Birdy正處在「友達以上」的曖昧階段,光是感受這份情意就已應接不暇(從後續釋出的片段來看,Birdy對阿漢的態度從主動接近而更趨近依戀,像飛鳥或野貓會直接鑽進懷裡的那種獨佔欲,阿漢的春夢雖是妄想,卻可與床上共枕的動作對照出Birdy在身體和心靈上都對阿漢有著近乎黏膩的任性,這是從對阿漢的予取予求中一點一點得來的),即使產生慾望也只要立刻洗淨、埋藏在意識的一角就能忽視。
    五、嫉妒
      二年級時不同班、不同宿舍,管樂社主在練習,再怎麼感情好被這樣不斷稀釋,應該也不至於被人察覺,頂多也只會被認為「阿漢是好人,會特別照顧轉學生;轉學生只有阿漢這個朋友,所以會常常跟他在一起」;但是當升上三年級,阿漢也轉到了辛班,僅僅是連在教室遇見也等不及的主動來尋,以及走過去撫摸頭髮的明知故問,兩人之間將所有人都排除在外的親密與在意,在大巴一行人面前就顯得格外刺眼。然而當阿漢開始接近界線,卻仍用「我現在跟他同班」來作為走向他的理由時,對Birdy來說或許反而引發了他的憂慮──從甲班轉到辛班是一種淪落,而他走向自己會不會是一種墮落?
      解嚴後加強管束,也實現在管樂社必須「男女分開練習」的強制要求,即使有神父阻擋,也擋不住教官難聽的言詞。此時吳若非(後稱班班)起身反抗,得到Birdy的支持,兩人相視的微笑令阿漢產生危機感,吃飯時支支吾吾的「你還是少跟學妹靠近,到時候學校會怎麼樣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實則是無以名狀的醋意,然而彼時Birdy(還沒有把班班當作「對象」,卻過度在意阿漢的反應──暑假期間會陪他一起偷海報、跟他一起逃,但一回到學校又回到體制內──戀人的特徵)並未察覺,阿漢支持體制的束縛、甚至由此來勸他的話語令他煩躁:
      「你這樣跟討厭的教官有什麼兩樣?趕快吃一吃,練軍歌了啦。」
      嫉妒使阿漢驚覺自己對Birdy的獨佔欲已超出了想像,當Birdy離開,隔桌對面滿臉傷痕的瘦瘦對著他領悟地笑,阿漢卻仍未察覺自己與Birdy的曖昧已受人注意,而是怯怯地試圖向瘦瘦探問:
      「何時知道自己喜歡男生」、「有沒有想過去看醫生……或者去交女朋友」,瘦瘦接近時流轉的眸光與行動一如對鏡,讓阿漢看見「對男生有慾望」的形象,以及內心「真正想親吻的對象」,而瘦瘦的話語也一如他不敢告訴自己的真相: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
    「以後也不會變。」
    Birdy與班班的親近造成阿漢的危機感,使他只想要為彼此的在乎尋找定位與意義,卻徹底無視了鏡子的另一頭,出櫃現身的瘦瘦無時無處不被針對的處境。軍歌比賽的練習過程裡班班跟Birdy的逐漸親近肯定加重了阿漢的焦慮,以致大巴更加確認室友的異狀(阿漢與Birdy的關係幾乎都是Birdy主動,從大巴的眼中看來是他糾纏阿漢的結果:阿漢只是好心,卻從甲班落到辛班,高三後又更變本加厲的黏在一起,所以他也「好心」想趕走Birdy不要來糾纏阿漢),便找機會集群找Birdy麻煩(Birdy也只是逃,除了一句「關你屁事啊」和攀上窗子的吼叫外幾乎沒有反擊,一方面可能是不想讓阿漢為難,一方面則可能是長時間被父親體罰、過去被霸凌積累的習得無助,最可能的是,他認同了大巴言語中的歧視之外,真心認為「你(會)害了阿漢」的關心)。當Birdy衝到牆邊,預備往下跳時,曾回頭說一句「不要過來喔」不僅是針對大巴,也是警示阿漢「不要再過來」──所以當他跳下去後,大巴「張家漢,你少跟那個咖仔混在一起玩啊,不然別人誤會你也是同性戀!」的警告,以及阿漢著急地問:「Birdy,你要去哪裡?」他都僅只是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一段是他們共同經歷的第三個陰影。對Birdy來說,已經察覺「一直在一起」的願望搖搖欲墜,再怎麼揮翅,他也只能裝作毫不在乎地忍住折翼的疼痛,飛向另一個遠離阿漢的世界;而在阿漢心中,「Birdy可能會離開我」的預感壓倒了原就困擾他的「愛與慾的認知」、「自我認同」,當他還在原地掙扎與試圖留住與Birdy在一起的時光時,Birdy已經預見未來,下了遠離的決定:
    「在這個世界 有一點希望
    有一點失望 我時常這麼想」
      在軍歌比賽進行時,阿漢與Birdy旋轉一圈,情感在彼此的眼中流動,同時也交換了原本面對世界的位置──
    「在這個世界 有一點歡樂
    有一點悲傷 誰也無法逃開
    我們的世界 並不像你說的真有那麼壞
    你又何必感慨
    用你的關懷……」
    Birdy當時眼中的希望還是炙盛,從跳樓至高歌的那一刻也許還有搖擺與難捨,教官的中斷與怒叱卻是一錘定音。〈這個世界〉是Birdy點給阿漢的自述/告白曲,在軍歌比賽唱出來幾乎是同時對阿漢/這個世界的告白,期待能藉由歌唱來確認一個更好的回應,卻沒唱完就被評審教官打斷,接著又被阿漢阻擋他上前去理論,這雙重的拒絕令Birdy幾乎掉淚,卻只能掉頭就走,阿漢本能想追上去攔阻(安撫)他的衝動,叫了他的名字:「王柏德!」「王柏德!王柏德!」這裡阿漢叫本名(之前是Birdy要尿舍監車,以及Birdy試圖去援助祁家威,會叫本名是在提醒他「不可以」),這是阿漢對他歌唱的第二次拒絕,所以Birdy第一次主動將阿漢推離他的世界:「走開啦!」
      這時候班班追了上來:
    「好了!」
    「Birdy,夠了啦!」(反而班班是叫「Birdy」,原本只有阿漢會認真呼喚,是王柏德自我認同的名字)
    「你是表演給全世界看的,你根本不用為他們生氣,他們不懂你,我懂你啊。」
      這段話班班說出來的時候,我都背脊一涼。不是她說錯了什麼,而是說得太對了──這是被教官取消資格(被世界不認同)的時候,最需要的一句話「沒關係,還有我懂你」──如果這是阿漢說的,Birdy會有什麼反應?會哭出來?會更離不開阿漢嗎?還是為了不令他也陷入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把他推得更狠?
      可惜我們不會知道了,班班的好意與理解讓他露出笑容,伸手去摸她的頭──這段互動可以看到Birdy和班班已有一定的熟悉度,摸頭卻明顯是第一次親近的舉止,所以班班露出微訝與迷惘的表情──而原本除了阿漢誰都不去親近的Birdy直到轉頭確定阿漢已經看見而且大吼著跑開,才把手放下來──這個行動的目的,恐怕是Birdy第一次測試推開阿漢的方法──超乎預料地成功。
      之後在熱炒攤上的三人約會能看到Birdy仍然憤怒難平,吃炒麵的時候班班阻止他吃盤子,但阿漢拿酒敬他「輸就輸啦,乾杯」時,他(習慣性地)試圖向阿漢傾訴他的感受:
      「我不是怕輸,是我連表演都沒有表演完。練了兩個多月欸!他們是怎樣?不是說解嚴了嗎?」
      這邊可以歸納出幾個訊息:(一)九月開學練了兩個多月,應是高三上學期十一月左右,也代表Birdy和班班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變得熟悉,熟悉到可以叫他Birdy,送他喉糖和答應跟他一起出來吃宵夜。(二)阿漢以為Birdy(或者自己)在意的是結果的輸贏,亦即他沒有認知這首歌是對體制的一次測試,甚至是唱給他的,如果平常的阿漢或許有機會理解,但此刻會「不知道」,我認為是Birdy已經在慢慢疏遠阿漢的證明,以及阿漢對班班那句「我懂你啊」的抗拒──她說她懂Birdy想反抗體制,如果我現在才說「我也懂」,對一個原本認為自己最接近對方的人來說,無異是鸚鵡學舌──而且比起「懂」,他更擔心Birdy的安危和處境,所以他回的是:
      「你以為這個世界改變了?其實根本一點都沒變。」
      阿漢的這句話是對Birdy的第三次拒絕,其實是很深的傷害,所以Birdy沒有回應阿漢的乾杯,這時班班又開口安慰Birdy,再次被排除在外的阿漢起身離座跑去機台玩並摔了一下椅子,「張家漢,你幹麼?」Birdy這時候應該明白阿漢怎麼了,邀班班出來理應是他的主意,所以看了他一眼後又回頭和班班搭話,還把曾經分享的歌與耳機給班班──
      「你們現在是在談戀愛嗎?」
      有趣的是,Birdy回頭看著阿漢的表情若有所思:如果這樣的「形式」就能讓阿漢覺得他們「在談戀愛」,只要他持續下去並且不再主動接近阿漢,阿漢就會跟他拉開距離,不會再被認為是咖仔了吧?至於他也曾跟阿漢一起做過的事是否是戀愛,則不是當下會去想的問題,一如陳昇〈擁擠的樂園〉的歌詞,暗示Birdy為了推開阿漢,選擇了不是愛情的愛情:
    「一段情 可以忍受多少的考驗
    有人找到他自己的答案 當他不需要愛情
    流行的都市 不安的感情
    Say goodbye to the crowed paradise.」
      而對在話語中不自覺暴露「正在戀愛」的阿漢而言,曾經屬於他的耳機與歌給了班班,他保留給Birdy的機車後座也讓給了班班──沒有了這些「不一樣」,他們之間與別人還有什麼不一樣?更重要的是,班班已經是Birdy想要「不一樣」的那個人嗎?比他懂他、比他更「正當」能一輩子在一起,也能「繁衍」的,女生……
      「我常常以為世界是繞著我們兩個人轉的,怎麼突然我像是別人?」
      「嫉妒是條蛇,它會吃掉你的心。」
      以電影裡的時間線來說,神父的回答是歸納;但在電影形式的呈現而言,這句話是為後來阿漢的行動作了預示。
    六、原罪/地獄的辯證
      深陷痛苦無人可以傾訴的阿漢,只能向神求助:
    「親愛的天父,喜歡一個人,為什麼要有罪呢?」
      察覺到戀愛情感,也在同時意識到自己正被遠離,罪惡感讓他不得不聯想這是為了使他得到懲罰嗎?總之,知道阿漢來這裡也跟了過來的Birdy,鏡頭只從在阿漢傾訴時走進來暫時一頓的腳,阿漢的側面後面一閃而逝的眼睛,以及接下來的禱詞洩露他的目的:
    「你幹麼?」
    「禱告。」然後Birdy也禱告說:「喔!親愛的天父,張家漢同學心事重重,已經高三了,讀書不專心,應該是太寂寞了。拜託你發揮偉大的力量,讓他交一個真正喜歡的女生。阿門。」
      這一段也有幾個點可以分析:(一)高二寒假謁陵時的禱詞,可以看到Birdy的信仰是混雜了道教的佛教(西方極樂世界、成仙成佛),這裡卻用「天父」試著走入阿漢的世界,藉此進一步明示他「當朋友」。(二)「讀書不專心」證明了比起阿漢,更在乎成績的是Birdy──包括從片尾高二阿漢「考七分」的表情、分別前多次以準備聯考為理由──都可以推測:Birdy很在乎「一起上台北念大學拍電影」的約定,這是他最最期待的未來。(三)他有注意到阿漢的「心事重重」,也知道他「太寂寞了」,再從後面借鑰匙的對話,知道這段期間都不再有「三人行」,Birdy跟班班約會,減少或不再跟阿漢出去。(四)這段禱詞有一句語氣特別輕,就是「應該是太寂寞了」,電影裡這段只留下阿漢和Birdy的側臉,但在國際版預告與這個推特裡https://reurl.cc/Q3GVq9,有留下Birdy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低頭自嘲的笑裡隱含的雙重指涉,剪接的人打算保留起來在接下來的對話裡呈現:
      阿漢跳起來逼近Birdy,拉起他的領口:
    「我很好笑嗎?你很無聊。」然後扔下他要走,Birdy的眼神一瞬間變了,拉住生氣的阿漢,用手臂圈住他的肩:
      「你這樣不應該。」
      「我怎樣不應該?」
      「你可不可以不要只是一直跟我出去啊?(目光迴避)我們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拜託裡隱約帶有愧疚)還是……我介紹一個女生給你(放在阿漢肩上敲打的手指透露出焦慮),班班他們班的,我晚上要跟她出去,你車借我。」
      緊接著Birdy被阿漢用雙手捧住臉,兩人目光相對,阿漢沒有聽出Birdy話語裡的哀求,在進一步感受到被拒絕而受傷前拋下他和鑰匙離去。被拋下的Birdy看著阿漢離去的背影,低頭看著到手的鑰匙,露出近乎痛苦的笑容。
      這一段的對話可以確知的是Birdy已經決定不要阿漢給他的「不一樣」了,明示他們之前太過親密的關係「不應該」,還要「介紹一個女生給你,班班他們班的」,然後就從「班班」跳到「出遊借車」的要求──即使之前有過什麼,現在「矯正」還來得及,只要你也願意交女朋友,我們就能繼續當「很好很好」的「朋友」,雖然不能獨佔你,至少還可以一直在一起上大學──這是Birdy行動至今的目的,也是此時他唯一而卑微的願望。但對阿漢來說,他當下聽到的只有:否決(真正喜歡的女生──所以現在的喜歡是假的)、拒絕(這段感情不應該)、否決(我們只可以是朋友)、拒絕(我要跟班班出去,你車借我)。
      接下來應該有兩個段落被剪。一個是躲在角落哭泣的阿漢遇到神父開解,神父知道他戀愛(但不知道對象是男生),勸他「Profiter du moment」(就是主題曲後半阿漢跟神父一起跑操場的段落);另一段阿漢一直被拋下,為了再跟Birdy一起出去,他準備了綠豆糕,約了班班想收她為乾妹,就能「三人行」,由於Birdy拜託班班介紹女生給阿漢,班班就藉此機會「誘惑」阿漢。這兩段剪了對接下來的劇情沒有太大的妨礙,雖然前者可以跟接下來的辯證對照,後者則是對應三十年後阿漢說「後來班班自己跑來誘惑我」,但都只增加阿漢想要延續這份情感的努力,確實不是那麼必要,只是不免留下困惑。
      雖然痛苦會降低其他感受與思考的能力,但在離開之後,阿漢還是有察覺Birdy傳遞過來的訊息:「只要你交了女朋友,我們就能繼續當很好很好的朋友」,所以阿漢自己約了Angel,做過「矯正」的努力,但過程殊無笑容,聽到Angel分享「晚安(WAN-AN)」的意思,還立刻用CALL機傳給了Birdy──證明了「矯正」無效。Birdy沒有回CALL,第二天道了歉,阿漢原本不想理他,但聽到他說「陪我幹一件大事」後,受傷的眼神又燃起希望。當天晚上,他們踩進泥巴,Birdy爬高去偷氣球,打斷阿漢的告白。坐在阿漢的機車後座.Birdy唱著:「我們的世界,並不像你認為的那麼壞,你又何必感慨……」明顯Birdy接收到阿漢的告白令他喜悅而陶醉,卻又因不能回應面露痛苦,「我愛的人說他愛我」好想向全世界宣告但又不能讓他知道,還要讓他放棄告白的這段感情,所以才有了告白氣球,隨著升旗典禮結束緩緩升空:「晚安!My love!」從班班的鏡頭與表情可知Birdy曾給過她暗示「驚喜」,而阿漢看到氣球後懷著期待來問Birdy,Birdy說「反正你不說我也會查啊。」卻完全沒看阿漢,轉頭看向班班,讓阿漢的一腔熱情全部澆滅,只能落寞的走回去。這個告白氣球一如Birdy的個性:看似張揚叛逆,真正的心意卻隱晦保守,縝密而準確地同時傳遞給兩人「愛」與「需要」的偏誤訊息,以達成他想要讓阿漢解脫「咖仔」的束縛,可以「好好做朋友」的目的,也「矯正」自己,以向阿漢證明只要阿漢願意去努力,他也能「回到正軌」。
      阿漢自然也收到了訊息。即使此刻的他仍未放棄:「阿漢找他,問他在哪,拜託他,回我。」一個人在公園等了一整天,但Birdy的已讀不回是連同上次的WANAN一同忽視,一個老人看到落寞的阿漢過來找他聊天,在漫長的等待當中,〈萍聚〉響起,幾乎可以視為Birdy沉默中的回應: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 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 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 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但對想要得到回應的阿漢來說,逐漸變黑的天色等同他絕望的心情,到了晚上仍在等待的阿漢,老人遞給了他一個饅頭──白天一起餵鴿子的時候,老人給了他一杯熱水;遞出饅頭也有開易開罐(可能是啤酒)的聲音──食物共享是一種患難與共的象徵,一如Birdy跟阿漢在床上分享核桃,來表達在那場霸凌裡,我們是同一邊的夥伴;還有後半澎湖的世界末日裡片尾的分食麵包與綠茶,我們是孤島上彼此生命與愛戀的依存;而在這裡,老人與阿漢同是「等待回應無果」的孤獨者。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公園裡同志傳遞的暗號,卻覺得這個過程很有既視感,以為是已經遺忘的《孽子》裡的片段,後來很久之後才想到,是《荒人手記》裡,主角因原本的男友傑移情別戀,百般追索降為負欠者,被帶進酒吧卻只能看著傑與他人調情,然後被一個高瘦子帶回家,任由他洗澡,性交,早上接受他荷包蛋培根與烤吐司、柳丁汁的招待,過程中只有一次真正碰著視線,只交換了一句「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的對話,主角落荒而逃,書中有一段這樣的敘述:
      「我所以記住高個子,因為他縱慾過度早早衰醜的軀幹,他那彷彿被瘟疫犁過的滿面疤坑,他毫無,毫無機會。只除了,蔓蕪的泊浮中或許撈到一個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揀回家,脫光,悼賞之,呵多麼鮮澤的身體遭受著煉獄之苦!」
      老人在公園長久的等待,有機會能夠貪求阿漢年輕的身體使他失控,或許是年老同志在那個時代少數能找尋體溫交換的方式;而阿漢的身後是一個「國家至上」的標語,再一次呼應了「你以為世界改變了,但其實根本一點都沒變」的現實,對同性的愛戀情慾仍只能在威權的壓迫下苟延殘喘──如果在公園之前阿漢還在跟瘦瘦詢問「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喜歡男生」、「我對Birdy的感情究竟是不是愛情」的猶疑,此刻正是讓他確認自己是否對同性的碰觸更有感覺──尤其對比一開始聯誼時對女生「軟軟的」反應,閉著眼睛把老人的親吻撫觸想像成自己想要的對象應該更能確認。只是確認了性慾的同時,他也確認了這件事只能與愛結合才能繼續下去,所以他才會對老人吼叫:
    「幹!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這樣?我不是你這種人!我他媽不是你這種人!」
      那「不是」性向的不同,而是尋求慾望滿足的相異,所以後來幫Birdy洗澡的時候阿漢才會有逾越去碰觸的決心吧。接著阿漢的逃離和老人獨留在原地也是一個對鏡:老人落寞自責的神情,必須這樣「在公園坐一整天也可能遇不到一個滿足性慾的對象」寂寞與悲涼的形象──如果時代沒有改變與進步,男同志的未來大概就是像後來的Birdy一樣結婚「矯正性向」然後誤了自己與另一位女性的終身,或者像老人一樣面對自己的性向卻因找不到伴侶或種種原因必須在公園裡獨坐──想像三十年後的阿漢,老人的模樣不也是他可能會走到的未來嗎?阿漢逃的不只是有慾無愛的性,更是這份無望的孤寂。
      然而這份孤寂一個人又豈能逃離。幾次求索答案都失敗,只讓阿漢確知了自己的感情與性向,這加深了他的自責與罪惡感,Birdy的毫無回應與逐漸遠離又使他苦痛而瘋狂,在經歷了之後的「地獄」,已經到達臨界的阿漢質問神父:
    「是你告訴我profiter du moment。」
    「我那時候不知道你喜歡的是男生。」
    阿漢憤怒的拍掉神父要幫他搽藥的手:
    「所以你喜歡女生可以,我喜歡男生不行?」
    「你有多愛一點,我有少愛一點嗎?」
    「告訴我,我和你的愛有什麼不同?」
    「這兩種愛有什麼不同?告訴我啊!?」
    「如果說他不愛你,你就不要勉強別人。這也是profiter du moment。」
    「不可能!我感受到他也很在乎我!」
    「在乎不見得是愛。聖經要我們我們要控制自己的慾望,你不要讓別人陷入罪惡!」
      之前「情慾」的爭辯已提到兩人都有意識地迴避了「同性相戀」的歧異性(同性戀是「原罪」),此刻阿漢指出了「同性戀不被認同」是關鍵,他在相信Birdy在乎他的前提下,認為這是Birdy不回應他的原因:「同性相戀與異性戀有什麼不同?」「原罪從何而來?」然而他無法從Birdy或神那裡得到答案,只能逼問神父,神父則仍然迴避(事實上,正是這份「原罪」,無論是宗教或環境「異性可以同性不行」的排除,都綁住了追索愛的可能,以致卻步、轉身、埋藏而至放棄,畢竟必須以自由、尊嚴、生命去賭或交換,代價太過高昂,而剝奪的人卻擁有「得到祝福與恩典」的「特權」,不會覺得自己有罪),依循前面「色慾是罪惡」的前提點醒阿漢事實:在乎不見得是愛,親密動作也不一定是愛情,所以要考慮對方的「意願」,既然他不回應,就不該勉強對方,甚至成為魔鬼誘惑對方犯錯──既然誰也無法逃避原罪,也逃不開環境(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世界末日」),對方的回應就是他的答案,畢竟相較於親情、友情可以「心照不宣」,必須跟別人「不一樣」的愛情終究需要言語的認定才能確認這份「特別」,無論對方有多少在乎甚至情意,沒有這份同意與承諾,就只能歸於拒絕的「不」或沒有的「無」。這令阿漢不得不面對他一直迴避的事實:Birdy所有的回應,都是不再需要這份感情、這段曾經一起真心呵護的關係了,但已經陷溺其中、孤立無援的他,又該何去何從?所以他只能哭著問神父:
    「那你幫我下地獄……我現在寧可下地獄……」
    「反正同性戀不是都該下地獄嗎?地獄或許就有比較多人懂我啊!」
    「你讓我好過一點,你幫我下地獄嘛!」
    「Father!Father!」
    「家漢!家漢!」
    「不是你,你回你的天堂!」
      所有宗教最大的共通點,大概就是天堂可以不同,地獄卻無界而相通──皆以為懲罰、詛咒、威脅,毫無窒礙。但對阿漢而言,這個逃不開、躲不了的世界,當曾經「沒那麼壞」的希望、歡樂、關懷與美麗都消失無蹤之後,與地獄又有什麼分別?至少在那個地獄,他或許能找到懂他的「同類」,如果放棄這段感情,放棄了自己的性向,只能活得像公園老人那樣孤寂的地獄,那麼他寧可背負原罪去下那個「可能有人會懂他的地獄」。然而他想要一起下的地獄,終究是那個一直背過身去、一直對他說對不起,卻始終不再回應的Birdy,所以「不是你」。但無論是神父的你或Birdy的你,在此刻身陷地獄的張家漢眼中,都已經選擇成為天堂的子民,而他毫無救贖的可能。
      而且地獄有好幾層。如果Birdy始終能做到已讀不回,阿漢原是溫柔的孩子,即使身陷地獄也不會再有所行動,故事也就到這裡結束了──然而一如前面提過的,神父是阿漢(痛苦)的對鏡,同時是阿漢的現在與神父的過去──阿漢的地獄是神父經歷過的地獄。而神父對他的愛情做出了逃避的選擇,亦是Birdy的折射──因此神父這面鏡子折射的影子,證明了身在地獄裡不僅有阿漢,還有Birdy。所以發生了車禍,在脆弱的時刻,Birdy不想叫救護車,卻CALL來了阿漢;在受了傷行動不便,無法拒絕阿漢的服務與關心的情況下,兩人的體膚碰觸,情愛與愧疚,慾望與憤怒的碰撞下,逾越了Birdy始終小心忍抑的界線──愛戀與身體的界線往往有進無退,除非斷絕,於是連表面上的「朋友」都做不成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冷落後,阿漢在不解、嫉妒的瘋狂與痛苦中,拿出最後的底牌,藉由告密想利用威權的力量拆散班班和Birdy,同時逼Birdy給他回應──然而告密的結果大出阿漢的預料,在新的罪惡感的驅使下,阿漢在訓導處想為Birdy擔下罪責,卻又被Birdy推開、毆打(全劇裡Birdy唯一一次動手,是打他最愛的人),直到神父出現阻擋──而成為電影一開始的畫面。
    七、三十年前後
      神父一面為終於冷靜下來的阿漢包紮,一邊訴說自己的經驗:
    「十八歲的時候,我跟你一樣,很叛逆。但最後一次,我被打得很慘,才決定離開蒙特婁,我想走得越遠越好。沒想到我離開之後我的家鄉就變了。」
    「那是幾年前?」
    「快30年了。1960年蒙特婁發生了一場『寧靜革命』,整個社會脫離了教會的管轄,人的心終於可以更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
    「我沒想到趕不上蒙特婁的革命,來這裡會是遇上你們的革命。」
      在神父為阿漢唸玫瑰經,讓他能從中靜心與懺悔時,大巴又傳來「Birdy在你家」的訊息(大巴的反應很明顯在為阿漢擔心,加上Birdy傷好之後,原本自我孤立的他已有可以一起打球的朋友,都可以推測Birdy的疏遠奏效,至少大巴沒有再懷疑阿漢會被糾纏成為「咖仔」,顯然也沒有再找Birdy麻煩),再一次的刺激與絕望之下,阿漢在家中險些出櫃,讓自己再無退路後,只能離家拋棄一切,走到「沒有Birdy」的地方。
      「走不了的,你哪裡也去不了。」
      即使來到了天涯海角也無處容身,連死亡也拒絕同時接收他們,阿漢與Birdy只能各自回到現實生活,Birdy用聯考為由,再次與阿漢定下了「一起念大學」的約定,卻因為Birdy的落榜與失聯而失信,那通電話裡Birdy的消極回應,讓阿漢確認是「再也不能相見」的告別;而阿漢沒有任何責怪的溫柔與關心、那首隱晦告白的歌,成了Birdy從鬼門關回來(手腕上疑似有深色的傷痕,也呼應了曾經「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的問題)、好好活下去的指引。
      三十年彼此再無聯絡的時間,因為神父的去世,從未參加過同學會的張家漢首次出席,在神父生前影像裡的「我記得我說過:Profiter du moment!」以及拿到通訊錄的鼓勵,阿漢鼓起勇氣打了電話,卻聯繫到班班,知道她扭轉性向的「努力」失敗,與Birdy的婚姻結束。因為神父的去世,阿漢遠赴加拿大謁陵,相對於三十年前的假哭及「雖然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偉大的事,但他應該是一個好人,因為大家都很喜歡他」在威權下的懵懂,三十年後的謁陵因理解而沉默、因鄭重而無聲;曾經哀求「幫我下地獄」的徬徨苦痛,到能靜靜地安慰神父的未亡人(初戀情人):「他人很好的,他一定上得了天堂」、「我確定他很愛你,一如你愛他一般」,同樣是結局的預示──藉由神父的接點,伴侶暗示了Birdy亦常來找歐神父,在錯過三次之後(謁陵、瀑布、酒館),阿漢與Birdy終於在三十年後再遇。
    八、結論
      從以上整理與分析可知,神父的存在至少具有兩個作用:
      (一)貫串劇情:維特是教會學校,無論是加拿大或台灣,宗教與歧視的存在都使同志戀情受到壓迫,從過去的暴力到現在的嘲諷,最好能消隱於無聲無形。歐神父的傾聽,對當時正處於性啟蒙的主角張家漢而言,是靈魂的出口,亦是同志戀情存在的證明;也因為歐神父與阿漢對彼此的影響甚鉅,神父後來回到蒙特婁,辭去教會的職務,與初戀情人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離世之後,這份感念成為阿漢參加同學會、聯絡Birdy、前往加拿大謁陵的動機,同時完滿了兩段戀情的結局。
      (二)情感對鏡;由於本部電影採取的是阿漢視角,在神父與阿漢辯證的同時,除了以宗教的對話確認精神壓迫的存在,由於同樣對戀情選擇逃避,神父對情感的回應,亦可視為另一位主角Birdy的回應,達成間接對話的效果。
      相對來說,如果沒有了歐神父,這就只是一段無聲而起、無息而滅,在宗教與威權的壓迫下,不曾「存在」的暗戀;有了神父,這段戀曲有了存在、有了聲音、有了對話、有了回應,並在三十年後的台灣環境改變之後,在加拿大有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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