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4|閱讀時間 ‧ 約 36 分鐘

《詭二十三覺:悶》

一個 徐若芃
從來不曾上妝,自然捲的短髮固定只塌半邊,看得出來習慣側睡,長年暴曬造就的深褐膚色幾乎蓋過所有雀斑,對比之下眼眸的白格外明亮,焦而乾裂的唇則略顯黯沉,爽朗大笑時,臉龐的深淺皺痕像田野間犁整過的一排排溝槽,加上土色土味的謎樣穿搭風格…
若芃記憶中的泥巴老師,永遠是那副剛務完農的村姑模樣。
以往每每打量若芃都很困惑:明明自己念的是台中一等一的明星國中,為何會遇到從非洲偷渡來的班導?真心不想承認自己是她學生。
但現在若芃卻很希望,能有機會親口對老師說聲謝謝。
四年前,若芃被捲入了一樁神莫名的零元搶案,雖說身處其中,關於搶案的過程,但凡她再怎麼回想,腦海中仍是一片被恐懼澈底剝奪實感的混亂。
後來查了歷史新聞,若芃才稍微弄清楚那宗搶案的大致全貌:戴著防毒面具的數名重裝歹徒忽然闖入銀行,沒多久便以催眠瓦斯控制住整個局面,等到警方終於後知後覺趕往現場,共計三十三名人質只有一名遭到槍殺並陳屍現場,那個在若芃眼前遭到子彈貫穿下顎後腦勺整個如煙火爆開的受害者,就是泥巴老師,銀行提供的監視器畫面可以看到,臨死前泥巴老師還露出試圖讓學生安心的溫柔微笑,剩下的全體人質則被歹徒盡數綁走,櫃檯與金庫裡的所有現金倒是乖乖躺在原地,或許連那一疊一疊紙鈔也在困惑歹徒是不是搞錯了些什麼。
當年若芃才十三歲,國中二年級,熱情的泥巴老師在他們珍貴暑假時光之中依然陰魂不散,安排了令人困擾的各種班級活動,例如法律講座、防身術、爬山、古蹟巡禮等等,第一個活動便是帶全班去學校附近的銀行開戶。
傻傻準備好雙證件、印章與父母簽過名的同意書等資料赴約後,若芃才發現除了自己以外,班上只來了另外兩個女同學,跟她一樣沒什麼朋友的那種。
於是泥巴老師在引導若芃等人抽完了待辦號碼後,用她大舌頭的口音對她們進行精神打氣:
「像樂樣西森自底一天假題來開綠戶頭,老ㄙ保證里們賊對不費後悔的啦,投資理台ㄙ炫在社費對動要、可ㄙ對也對欠催的題東一門特,因為楞何夢想都馬需要錢啊這ㄙ很炫實的問題……」
一如既往動不動把夢想掛嘴邊,帥氣講這些台詞的時候泥巴老師肯定想都沒想過,自己會為了保護若芃而死。
包括若芃在內的倖存受害者們,被催眠瓦斯迷暈並載到某處廢墟禁錮起來,除了隱隱飄散的臭味令人作噁外,基本上有吃有喝有床可睡,而且遲遲沒有來自搶匪的恫嚇、指令或任何形式的迫害,只是無法逃脫而已。
四年後同一天凌晨,人質們再次被催眠瓦斯迷暈,醒來時他們發現彼此竟又一起脫離監禁、回歸社會了,而且回歸的舞台正是當年的搶案現場,彷彿在那間銀行裡睡了四年完全不曾離去似的。
警察很快就聞風而至把人全帶回警局,筆錄同時不忘協助受害者聯絡家屬、若芃的爸媽得到消息也很快就趕來接她了,當晚媽媽抱著她大哭好久,據說在她失蹤後媽媽就再也無法工作,每天都關在家裡哭,但若芃聽了沒什麼感覺。
她是獨生女,爸爸在他們家透天的一樓店面開機車行,整天髒兮兮的又喜歡跟學徒輪流開黃腔,媽媽是保險業務,一年到頭忙得沒空陪她,以至於若芃早就很習慣每天放學後獨自一人坐在超商裡吃微波便當。
幼稚園到國中,爸媽總把忙碌當藉口,將關懷和教育的責任一概推給老師,所以被監禁的四年裡,若芃更想念的是泥巴老師也說不定,想到老師,她甚至無意識間流下了眼淚,媽媽見狀哭得更激動,安慰她的同時還拚命遷怒泥巴老師,真是誤會大了,若芃心想,家長果然是一種什麼都不懂的生物。
國一剛開學不久,在得知自己因為膚色和裝扮慣性,被學生取了「泥巴老師」這個綽號以後,老師絲毫不生氣,還很得意地說:
「樂樣不ㄙ很好嗎?里們每一個孩子都ㄙ一顆董子,不ㄉ道會黨藤哪靴不同顏設的花不同董類的德物,多麼令仍提袋!老ㄙ很高興可以當里們的端賭泥巴喔,給你們對好對好的養混浪你們藤黨奪壯!」
若芃那時跟班上同學一樣沒將泥巴老師說過的話放心上,只會背地裡嘲笑她的大舌頭,現在回想起來,卻有說不出的諸般感動。
被老師捧在手掌心的自己是顆什麼樣的種子呢?
會變成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植物呢?
到底是什麼,決定了種子之間的差異和多樣性?
星座?血型?基因?成長背景?還是生命靈數?
因為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尖…唇形不夠美…長相不夠突出,且出身自極度平凡的家庭,若芃特別厭惡和大家都差不多的人生,煩惱差不多,朋友,愛情,青春痘,夢想差不多,模特,網紅,有錢人…
這些都不夠!她想要最與眾不同!她想要實現最無與倫比的夢想!她想去韓國當練習生!希望總有一天能C位出道!跟Black Pink一樣成為全球知名的當紅偶像!把這件事寫進作文後泥巴老師不但沒笑她,還把她叫去導師辦公室,給了很多參考資料和建議:
「樂個時代想紅並不困藍…只要不換滑不桑害別仍,楞何曝光的荒似老ㄙ都很ㄉ慈,不夠走紅ㄉ後抗壓遜和繫航力才是考院的開死!叟以社團猴動俗間一定要好好把嘔加倍魯力去隨習音樂和跳舞!布蘭只是講講而已的話隨都馬會!」
若芃把老師當時的建議好好地聽進去了,當各家媒體爭相找出這些離奇失蹤四年又毫無預警被釋放的人質們接受訪問時,她很輕易就利用爸媽的虧欠感說服他們同意,上遍了各大媒體,大肆享受被鏡頭注目與麥克風簇擁的新鮮體驗。
可惜的是,這股熱潮退燒得非常之快,因為說來說去,能說的也就那樣而已,被監禁後的共同生活幾乎是開水煮粥,毫無爆點可言,監禁過後的回歸日常也很普通,連期待中的心理陰影都沒有,硬要說的話,頂多只有偶爾疑似心理作用的微恙,像是得了什麼玩票性質的小小感冒而已。
關於銀行搶匪的動機和真實身分,三十二名人質在受訪時沒人給得出答案,那些打著關心名義企圖挖出獵奇故事的採訪者們,當然懶得再浪費時間繼續假裝關心…若芃也想亂掰一點重口味的來維持話題性及通告量啊!偏偏受害者不只她,當初也都做過筆錄,要是後來才加油添醋胡謅,絕對馬上就會被揭穿的。
她唯一值得消費的個別經歷,只有在搶案中企圖偷偷用IG開直播,被其中一個搶匪發現並予以痛毆,班導為了保護她在拉扯間意外中彈身亡…
但無論如何,自己害死泥巴老師這件事若芃怎樣都不想談起。
失去了新聞價值,若芃的十七歲瞬間變得毫無可取之處。
更討厭的是,被綁架空白了四年的她必須回去重讀國中二年級,以前的同學現在都已經高三,因為覺得太丟臉所以吵著轉學,轉學後班上同學每個年紀也都比她小,完全聊不起來根本打不進那些固若金湯的小圈子,每天上學都好痛苦。
有天晚上若芃失眠,爬起來用髮貼固定頭髮,從書包的拉鍊夾層裡拿出那本被血漬弄髒的存摺,那是她在搶案發生前成功申請帳戶領到的,看著存摺她越想越不甘心,零元搶案…老師的死…被關四年…難道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嗎?
到底還有什麼細節被她漏掉?被所有人漏掉了?
忽然,若芃想起一張姣好的臉──
髮色像是被日出晨光照耀的雪,金黃閃亮,瞳色也彷彿是被季節冰封的湖,碧藍而澄瑩,加上細挺的鼻樑、嬌潤的雙唇,西方面孔的五官之間依稀帶有少許的東方韻味──
那個同樣身為人質的混血兒美少女,名字叫做羅莎,因為年紀相仿,在搶案後的集體監禁時光,和若芃以及她的兩個同學常常彼此相伴,四人一起行動,但回到銀行回歸社會後就沒再看過她了。
若芃仔細回想,才驚覺有個最大疑點一直都明擺在那,居然沒人發現!警方公布的資料說總共有三十三名人質,一人死在現場,應該只剩三十二人,但媒體那邊根據人質提供的資訊所整理的受困名單也有三十三人,其中一人下落不明。
監禁時多出來的,後來又沒回到銀行而下落不明的第三十三人到底是…
羅莎曾對她們說過自己也是去辦個人帳戶的,但搶案發生時她果真在現場嗎?萬一她確實是多出來的第三十三名人質…零元搶案的真相,說不定關鍵就在羅莎身上!
她們三個同班同學裡,和羅莎最有話聊的是胖胖的那個湯盛瑤。
若芃決定明天禮拜六通個Facetime,問她看看有沒有更多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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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 湯盛瑤
若芃打來的時候,盛瑤正準備換衛生棉,實在很後悔接聽那通Facetime,以往月經一來,那種像是不知道被誰憑空連續重擊的悶痛,這陣子更是從頭到腳窮極擴散,今天早上連書都看不下去,偏偏若芃講個沒完,最後還說要當面討論,想推也推不掉。
等她們在便利商店碰頭聊沒多久,盛瑤就看穿若芃的意圖,表面上說什麼想藉由重新調查零元搶案再度享受成名滋味,事實上是想找出搶匪替泥巴老師出口氣…不想讓她死得不明不白吧,雖然搶案全程盛瑤都很淡定,老師的死還是在她心底鑿了個洞,因此多少能理解若芃的心情,如果要承認自己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老師,怎麼說都太肉麻太難以啟齒,但還是想盡力做點什麼。
而且就算盛瑤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一起淪為人質的四年朝夕相處,讓她也不小心漸漸把兩個智商平庸的同學都當成朋友了,對於救過朋友一命的泥巴老師,自然亦有某種程度的緬懷之情。
至於若芃說的第三十三個人質,這個疑點她早已發現,但要就此把那混血美少女當成破案關鍵未免太一廂情願,羅莎不在銀行現場不代表什麼,她也可能是搶匪在逃亡過程中另外劫擄的,四年後釋放人質又因某些理由決定留下她罷了…盛瑤不禁慶幸自己又圓又胖,還有一對朝天的鼻孔和招風的耳朵,換作她是搶匪也不會挑自己留下來。
不過順利回到日常生活了,盛瑤並不覺得有比較輕鬆,智力測驗高達159的緣故,身為哲學系教授和助教的爸媽對她期望甚高,期許她能當兩個妹妹最好的學習榜樣,在她失蹤四年間爸媽一直留著她所有衣服、文具和床位等她回家,從來不曾放棄希望,但盛瑤回家後感受到的卻不是愛而是滿滿壓力。
爸爸告訴她不用回去念國中了,也不需要有朋友,在家好好自學拚跳級考試就好,畢竟已浪費了寶貴的四年,最好立刻把皮繃緊直接朝博士學位衝刺,這樣的安排盛瑤不算反感,只是在懸梁刺股同時,喜歡瞞著爸媽偷看推理小說的她,偶爾也會為了紓壓去做些沒必要的推理…
首先,零元搶案顯然不是為了錢,可能是衝著受害者來的,但,把三十三名受害者監禁起來什麼都不做到底目的為何?
而且…為什麼是那間銀行?
四年後還特地重新潛入把所有受害者運回去安放,未免太刻意了。
他們被監禁的地點也教人玩味,那是一座現代主義風格的小型社區,從窗戶看出去附近非常偏僻,早已衰敗的中庭矗立許多抽象裝置藝術,十一層樓高,共六十六戶,已經斷水斷電,幸好頂樓的無邊際游泳池尚能蓄水,搶匪在交誼廳也留下足夠的乾糧、罐頭和桶裝水,儘管感覺曠廢已久,灰塵和蜘蛛網都很猖獗,仍隱約聞得出血腥和穢物氣味,可想而知荒廢緣由絕非什麼溫馨故事,根據這些條件,用自己寫的自動過濾搜索引擎去查,盛瑤很快查到那廢墟是個叫做「伊甸」的豪宅建案,曾被某崇拜惡魔的邪教當成基地,荒廢許久後又不知被誰買下。
伊甸一間間空房被改造成軟禁之監,除了從外面重重深鎖的神祕視聽室外,人質均可自由進出任何區域,但無法離開被鋼鐵柵欄全面封鎖的該棟建築物。在那裡,他們睡的是素色單人行軍床,穿的是毫無辨識度的統一白色病服,吃的更是千篇一律,手機全被沒收,唯一可供消遣的是社區圖書館的各類書籍。
若出現暴力、求救或逃跑之類的狀況,大樓內就會開始充斥催眠瓦斯,等到醒來大家又回到各自的行軍床上了屢試不爽。就這點判斷,搶匪目的也不是人性實驗,因為每次差點發生性侵或鬥毆等失控的場面時,都會被催眠瓦斯中斷,更讓盛瑤困惑的是搶匪都沒有現身,到處也找不著監視器,任何疑似鏡頭的東西也沒有,處心積慮囚禁大家卻不監控?
沒有監控設備的情況下,每次催眠瓦斯都能算準時機地阻止特定行為,到底怎麼辦到的?
不管是被搶匪們拿槍指著瘋狂叫囂、還是從昏迷中醒來發現受困謎樣廢墟、還是被迫跟眾多陌生人長期共處,就算像盛瑤這樣冷靜的人也難免惴惴不安,但隨著時間慢慢拉長,所有想像中最可怕的事情都沒發生,整天只是用餐喝水睡覺如廁,想辦法自己找點事做、和別人互動或避免和別人互動,久了也就日漸鬆懈,唯一可怕的反倒是什麼都沒發生的悶乏透頂。
只有最剛開始時受害者會很積極,想方設法突破牢籠、對外聯繫、或至少讓監禁時日能過得舒服一些,有人想要撬開視聽室,有人嘗試用回收室找到的殺蟲劑製造炸彈,有人努力讓柴油發電機和火警廣播設備起死回生,有人以社會學的和諧理論學派作為基礎主導眾人分工,有人幫大家把食物加工得更美味,有人用多餘床單為大家量身改造換成洗衣物…這讓盛瑤想起泥巴老師的種子理論。
以前盛瑤總認為某些學科很廢,與其上那些課,她寧願多花點時間研究黎曼猜想,說不定能成為下個破解千禧年大獎數學難題的挑戰者。可是當盛瑤在課堂上直接引述泥巴老師的話反嗆,表明不願被台灣的教育教成同一類種子時,老師不但沒生氣,口氣甚至略帶讚賞:
「滴土通似課藤都很石板老ㄙ也ㄉ道…但素隨可以提森推理和樓輯稜力…國文可以提森夜讀和溝通稜力…歷史地理稜浪里更了解自己森猴的這個似界…而且里永遠不ㄉ道里隨到的辣些沒用的東西,費在什麼俗候意外派上用躺!」
這麼說來,雖然羅莎沒被泥巴老師教過,但她幾乎堪稱是種子理論的模範,國英數史地都不錯,還會芭蕾、營養學、軍事戰略有的沒的,甚至協助設計提升游泳池蓄水功能的工程也難不倒她,盛瑤常和她一起在社區圖書館看書,覺得她閱讀的方式很有趣,每次都閉著眼睛挑書,不管挑到什麼都一定會看完。
想到這,盛瑤赫然憶起,羅莎曾說她最愛的圖書館就在盛瑤她們學校附近,只要窩在充滿綠意與陽光的落地窗角落,可以一待就是一整天,鍵入這些條件去查,找到最符合的結果是李科永紀念圖書館,若芃馬上吵著要出發去堵人,盛瑤本來還覺得這樣太蠢,又不知道羅莎幾時會去,天曉得要埋伏多久…
結果她們才剛搭上前往圖書館的公車就發現羅莎的身影。
那張完美臉蛋太好認,她穿著一身與美貌極不相襯的高領毛衣和直筒長褲,一看見盛瑤和若芃,她竟匆匆轉身逃逸!
盛瑤見狀立刻和若芃追下車去,若芃跑較快,搶先一步抓住羅莎的手,羅莎驚恐掙扎,懷裡抱的幾本書全掉在地上,她奮力推開若芃,撿起書之後快步跑向停在路邊的一輛計程車,等盛瑤扶若芃起身,車已全速開走,若芃很懊惱,這回讓羅莎起了戒心,以後她搞不好連圖書館也不去了,盛瑤告訴若芃別急著失望,至少這次有兩個收穫,第一是羅莎的確有問題,否則何必看到她們就跑;第二個收穫則是一張有著珍珠光澤的書籤,羅莎方才弄掉了書本時遺落的,書籤正面有段她們看不懂的字,盛瑤立刻下載能掃描翻譯的APP──
人的影響短暫而微弱,書的影響則廣泛而深遠。
枉費她們懷有一絲希望…最後拼湊出來的答案,只是俄國詩人普希金勸大家多讀點書的忠告而已,盛瑤忽然失笑,這一瞎忙經痛又更嚴重了,她覺得已浪費夠多時間,把書籤交給若芃保管後掉頭就走,打算慢慢散步回家休息。
走回自家公寓巷口後,盛瑤又發現若芃騎著iBike從另一邊巷尾攔截而來,抱怨她都不接手機,然後興奮晃著手中的書籤說有重大新發現!
原來是這種最簡單的推理橋段啊,盛瑤很訝異自己居然沒注意到。
帶著若芃回家,騙爸媽說是資優班的網友要來一起念書,進到房間後,盛瑤借若芃一枝鉛筆,讓她在書籤上打斜畫出陰影,拓印出了幾個中文字跡──
7/7 懷恩榮美
搜索結果顯示,懷恩榮美為一座基督墓園。
七月七號會是誰的忌日呢?
四年前搶案和四年後她們被釋放的日期也都是七月七號,她們一致認為絕非巧合,盛瑤擴大地緣條件再度查詢,發現五年前的七月七號,在那間被搶的銀行鄰近街區,有間地下錢莊也曾遭縱火,三名黑道份子喪命。
某人忌日…地下錢莊縱火案…沒有搶錢的銀行搶案…這兩起案件首腦會是同一人嗎?果然還是太牽強了點…
至少有件事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零元搶案的真相關鍵果然就在羅莎身上!但就算她們想去墓園逼問真相,距明年七月七號尚有九個月,若芃不禁嘟噥還得等好久,難道沒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這時盛瑤又想到,班上有個瘦瘦的鄭怡品也跟她們一起被綁架。
盛瑤決定立刻搜尋出她的電話,並且問她看看有沒有其他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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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 鄭怡品
盛瑤打來的時候,怡品差點因不想接而錯過,她沒盛瑤和若芃的聯絡方式,雖然在電視台遇到時一度想交換,終究不好意思開口,所以並不知道那就是盛瑤的號碼,而且她正忙著寫email,對象是所有在網路上查到的醫學中心,一個都不放過,內容則是希望有人願意免費幫她做全身健康檢查…
這都不知道第幾次了,至今仍得不到正面回音。
怡品很氣餒,怎麼沒人肯信?
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絕對有問題!
可是普通醫院都檢查不出所以然……
電話接通後,一聽到來電者的聲音和目的,怡品想都沒想就決定赴約,雖然和盛瑤她們一起上過節目,那時才被釋放沒多久,思緒記憶都是紛亂且支離破碎的,當然講不出個峰迴路轉拍案驚奇,如今過了四個月,任何尋常小事回想起來都像重大證據,搶案沒有搶錢、綁架沒有勒索,如此大費周章又歷時四年,什麼都沒發生?真的是太奇怪了!
愈是平靜無波想像空間就愈大,怡品時常沒來由陷入焦慮、膽寒,每天妄想頻頻,每晚惡夢連連,再這樣下去,她隨時會被那些鑽牛角尖的念頭給逼瘋。
穿上體育外套準備出門時天色已暗,怡品跟老媽說晚上不會在家吃飯,大家約好晚餐過後一起提前布置聖誕樹的活動,大概也趕不及參與,老媽只是嗯哼地隨意敷衍,怡品合理懷疑,忙著替阿弟換尿布的她壓根沒把話聽進去。
晚上的聖誕布置趴,就算自己從頭到尾都不在場也沒人會發現吧?與其計較寂寞,不如當成自由,反正這種隱形人生活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排行老三的怡品,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底下還有一個弟弟,老媽又在家裡當專職保母,幫鄰居照顧六個小屁孩,湊在一起都能玩狼人殺了。
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怡品算非常早熟,很敏感也很敏銳,不喜歡造成老媽的困擾,時常躲進角落、躲進幻想世界裡上演各種小劇場,加上長得又矮又瘦頭髮又塌,有如一隻美肌開到最大的河童,存在感可說人間極低。
遭到搶匪監禁了四年,終於重獲自由回到家時,怡品發現家人早就沒在等她,若無其事地繼續照舊過日子,老媽還把她房間淨空讓出來給弟弟使用,對於她這個失而復得的家庭成員,每個人態度都只有尷尬而已,她也尷尬萬分,覺得自己像不請自來的陌生訪客,大家都不歡迎卻又不得不假裝歡迎。
這種失落,讓她經常懷念起被監禁的日子,起碼那時還有三個同年齡的朋友陪伴,怡品注意到自己擅自將她們定義為朋友時莫名有些害臊,踩著腳踏車踏板的動作不自覺跟著加快。
快到盛瑤家前,怡品稍微繞了點路去那間銀行,將一朵路邊採的不知名小花擺放於大門一側,算是對泥巴老師表達自己由衷的默哀之意。
零元搶案猶如昨天剛發生一樣歷歷在目…
親眼看見老師被開槍打死的瞬間,怡品嚇得摀起嘴巴克制住尖叫的衝動,卻克制不了地尿濕了內褲和裙子。
從一開學她最喜歡的就是泥巴老師了,理由很無聊,卻非常重要,因為老師記得她的名字,而且從來沒有叫錯,那是她首次覺得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上。
不過她不敢跟別人講,因為班上同學好像都很瞧不起泥巴老師。
泥巴老師說每個孩子都是一顆種子,所有種子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長成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植物,乍聽是種令人期待的比喻,可是並不是這樣吧…沒有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所有種子會長出什麼樣的植物,在發芽之前都已經決定好了,沒人可以選擇,沒人可以抗拒。
怡品在週記本寫下這些自言自語的牢騷,順帶提及想跟姊姊一樣休學幫老媽分擔家計的想法,本以為這種撒嬌可換來泥巴老師的關切和挽留,也誠然如願被老師在放學後留下來單獨談話,談話內容卻與她想像的完全相反:
「不稜具續練蘇也沒關係喔!ㄉ道嗎?沒仍規定隨習樂件似情只稜在隨校裡面啊!老ㄙ覺得里的想法很岑熟很棒!灰常孝順!不夠答應老ㄙ就算將來不上隨了還似要好好保慈隨習樂騰而且不要晃棄夢想歐!好不好?一言為定!」
談話尾聲,老師不忘補充,萬一確定休學了,有什麼事想請教或者找人商量的話,都還是可以去找老師。
夢想嗎…這種東西怡品當然也有啊,她曾經偷偷幻想當上室內設計師,可以幫窮人用最少的錢為小坪數創造最大效益,讓他們的生活都能稍稍更為舒適。
聽完老師那番話,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想休學,為了完成夢想,哪怕得要半工半讀累個半死,都想繼續上課,跟著泥巴老師學更多更多東西。
這些心情,原先她是預計在銀行那天辦完戶頭後告訴老師的。
怡品騎到盛瑤家附近的便利商店時,看到盛瑤已經站在門口等她,兩人久違再見,雖然都有些激動,一時間也不知怎麼開口聊天,打過招呼後,怡品就這麼沉默隨盛瑤回家,直到進了她的房間和若芃會合了,三人才終於解除社交封印,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講個不停。
羅莎遺落的俄文詩籤…七月七日的墓園行程…地下錢莊的縱火案…
這麼多新線索對怡品來講,簡直堪比提前收到一卡車的聖誕禮物。
記憶裡,羅莎確實說過自己的爸爸是俄羅斯人,媽媽是台灣人,七月七日…
那天會是誰的忌日呢?零元搶案以及地下錢莊縱火案也都剛好七月七日…
是想替死者尋仇嗎?下手的對象都是借錢的單位……死者是被錢逼死的?
兩起案件都是為了向資本主義宣戰?這麼說來,死者應該是羅莎的媽媽!
然後兩起案件幕後主使者應該都是羅莎的爸爸!為了替羅莎的媽媽報仇!
那個俄羅斯人八成是馬克思外加共產主義的信徒!而且羅莎也知道內情!
將近半年以來所有無處宣洩的陰謀論能量終於得到釋放,怡品一口氣爆發將全部資訊揉成一團硬生生捏出一個充滿偏見的可能性,教盛瑤與若芃嘆為觀止。
雖然很亂搞,好像有可能。
雖然有可能,終究無法解釋幹嘛把所有人質綁架關起來四年才釋放。
到頭來還是只能將最後希望寄託在明年七月七日的懷恩榮美墓園了。
得到盛瑤爸媽同意後,怡品、盛瑤、若芃三人到外面用餐,於麥當勞的二樓霸佔兒童遊樂區,讓怡品繼續延伸她的牽強理論。
雖是毫無任何憑據的臆測──怡品認為,搶匪將零元搶案的人質囚禁四年,其實是為了做某種人體實驗!某種對抗資本主義的人體實驗!
受困廢墟後怡品就經常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不對勁,總之所有肌肉骨頭器官都充滿了違和感!外表看起來沒什麼異狀,體內卻暗湧著非常不確定、不乾脆、悶悶的令人極度不痛快的不適,若要比喻的話,有點近似胃食道逆流的那種悶火灼燒感,只不過更幽微飄渺、更捉摸不定、更遍及全身。
是每天吃的東西被動了手腳嗎?還是每次被催眠瓦斯迷暈的空檔都遭到不知名的針劑注射?還是那些催眠瓦斯本身就是慢性的致命病毒?什麼樣的人體實驗可以反擊資本主義呢?難道是讓每個人都對鈔票過敏嗎!
看著盛瑤和若芃對自己投以擔心眼神,怡品才漸漸冷卻下來。
果然是自己太敏感,才會如此著了魔地偏執檢視自身所有細微的變化,才會如此進行各種刁鑽的假設…雖然盛瑤跟若芃都表示,自監禁開始到結束到現在,身體的確好像有一點點的不舒服揮之不去,但也沒必要想得那麼恐怖!畢竟她們剛好處於身體變化最劇烈的青春期,無須過度放大、過度解讀了。
聽她們這麼說怡品只好點頭同意,本來想分享她的那些恐怖惡夢,話到嘴邊又默默吞回,從兒童遊樂區的溜滑梯滑了下去。
既然沒引發共鳴,還是別講比較好,她可不想被難得的朋友覺得太神經質。
結果當天夜裡,打從體認到生理異常後就幾乎每晚都侵襲而來的惡夢,變得更具體更進階了──怡品看見自己再度變成一具人皮縫製的填充人偶,這次身上縫了好多金屬拉鍊──那些隱形的、內斂的、含蓄的、潛藏的、鬧而不喧的異常感,在體內陣陣發作著,遲遲未演變成任何嚴重病徵,好似故意在跟她玩捉迷藏一樣,越想去仔細感受時就越不明顯,身上每一道拉鍊都在勾引她的好奇、向她提出針對未知悶痛追根究底的誠摯邀請,這回,她再也受不了,發了狂地在夢境之中一一拉開全部的拉鍊,執拗撕扯掏出所有逼真宛若活體的濕軟填充物,檢視自己整副身軀裡面到底哪個部位出了毛病…
凌晨驚醒時,怡品喘得有些厲害,連忙確認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的身體。
坐起身子呆愣許久,忽然又想起羅莎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怡品有些氣惱,零元搶案的真相關鍵絕對絕對就在羅莎身上,偏偏被盛瑤和若芃跟丟了!
不知道羅莎現在人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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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 耿羅莎
怡品半夜驚醒,想起羅莎的時候,羅莎正在照顧發燒昏迷的父親,用濕毛巾替父親降溫之際,她也想起了怡品她們三人。
昨天沒料到會在公車上巧遇若芃和盛瑤,雖說本能地逃跑了,其實羅莎很想她們,畢竟沒什麼同年紀的朋友,羅莎特別喜歡靜靜聽她們聊天,煩惱、夢想、家庭及學校的點點滴滴…
每次聽她們聊起那個鼓勵學生大量學習來奠定夢想基石的老師,羅莎都會忍不住想,要是母親沒有死亡、父親不用復仇,自己還擁有夢想的資格的話,會是顆什麼樣的種子呢?會有什麼樣的夢想呢?如何幫父親掙脫執著血仇的鐐銬?萬一把這些煩惱都告訴那個傳說中的泥巴老師…她又會給出什麼樣的建議…
父親說那位女老師的死在他的計劃之外,起初用人造病毒脅持某個維安特勤隊的親屬、逼他組團充當搶匪替他打劫銀行,就是信任他們的實戰經驗,誰知道其中居然混雜了一個被抓來湊數的菜鳥。
縱使知道父親整個實驗計劃都是為了替母親報仇、監禁那些人質是為了用來做人體實驗,但確切而言,究竟實驗目的為何羅莎並不清楚,每次催眠瓦斯瀰漫的時候她也都跟著昏睡,沒有機會知道身體被動過哪些手腳,當然羅莎也不可能去過問父親什麼,一來是出於對父親的尊敬和信任,二來則是因為她本身幾乎沒什麼好奇心。
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她不會特別想耗費不必要的腦力,只是現在,羅莎確是有點迫不得已了,因為昨天夜裡回到家時,她發現父親昏迷倒在地上,渾身都在發燙,怎麼也叫不醒,以她的立場又不能叫救護車,父親在人質身上所做的試驗成功後,下個階段就是在他自己身上進行實踐,哪怕父親因為overdose陷入了瀕死,若因此而提前曝光父親的秘密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為了救醒父親,她開始揣度實驗內容,並且從她與父親之間的回憶或父親曾說過的往事裏去找尋真相──據說父親以前是個很厲害的科學家,朋友都叫他「無限博士」,父親和他的爺爺、爸爸媽媽,過去均是堅貞的共產黨員,卻遭到陷害而被清算,父親的爺爺被驅逐出境流放西伯利亞,父親的爸媽都被秘密警察逮捕並抓入勞改營,從此再也沒見過了,唯一的年幼妹妹也餓死在他懷裡,所以父親很反對納粹法西斯主義、痛恨蘇維埃更痛恨史達林。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號,柏林圍牆倒塌,世界潮流使獨裁政權相繼垮台,過兩年蘇聯也跟著瓦解,葉爾欽與戈巴契夫不斷惡鬥的政治鬧劇終於迎來了尾聲,當時父親在國家最高機密實驗室裡任職專案科學家,由於擔憂將來有可能在政府向西方世界輸誠時被當成祭品,悄然逃離祖國,帶著最機密的所有實驗資料輾轉流浪到香港,因此認識了羅莎當時在香港念大學的母親。
父親的體溫依然降不下去,必須盡快處置。
一邊在記憶裡大海撈針,羅莎也來到了父親書桌前,望向那幾本實驗筆記,就算父親每次都亂丟在桌上,未經過允許羅莎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她也並非天生好奇心就這麼低落,是自從母親過世之後父親性格大變,變得冷漠、空洞,不再鼓勵她的求知慾,甚至將她洗腦,她才漸漸失去自我,思考和學習都變得純粹只為了達到父親的要求。
除了隨意堆放的筆記,桌上還有個傾斜白銅筆座,插著一支復古的鵝毛蘸水筆,筆座左側有一只精緻墨水瓶,右側立著一面小小紅色旗子,旗子上有槌子和鐮刀的圖案,那正是前蘇聯的國旗,羅莎深知父親從未停止過追思祖國,連那些床邊故事裡冰冷的鐵刺網都是父親綿延無盡的鄉愁。
母親還活著的時候,父親曾帶她們母女倆去過一次他的家鄉葉卡捷琳堡,那是個依傍山麓的美麗城市,他們下飛機後第一個行程不是前往飯店check in,而是去父親最眷念的傳統小餐館吃晚餐,在那品嘗了父親魂牽夢縈的紅菜湯、黑麵包配魚子醬,父親甚至趁母親出去抽菸時,給羅莎偷喝了一口麥芽伏特加。
父親老家早被拆掉了,已改建成雜貨店,沒有什麼好逛,淨是些討好遊客的紀念品,父親帶她們去參觀附近的滴血教堂,十月革命後,布爾什維克黨在那裡將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囚禁兩個多月,進而又執行了集體處決血洗皇室,該處所於一九七七年被拆,後來俄羅斯政府在原址建立教堂,以紀念沙皇一家。
帶她們去那種悲劇性的景點觀光,父親在想些什麼呢?
羅莎不能理解,她只記得父親當時感慨地說了一句──
革命如果可以不流一滴血是最好的。
這句話羅莎同樣不能理解。
一九九七香港回歸,羅莎的父親跟著母親離開香港回到台灣,在台灣結婚、定居,直到二零零八才生下了羅莎,當時父親已年過花甲,老來得子之故,對她相當寵愛,別無所求只盼她能健康長大,所以羅莎一直都過著小公主般的生活,直至那場無情火災,將她的快樂童年焚燒殆盡。
二零一八年秋,母親娘家的家族企業經營不善,被長期合作的銀行抽銀根,不得已只好借高利貸,到了年底仍還不出錢,地下錢莊派人威嚇要放火,竟真的意外釀災,羅莎的母親剛好也回娘家而遭波及,四度燒傷,慘絕苟活。
隔年春,母親併發敗血症急速惡化,羅莎的父親為了延續她生命,利用過去其中一項專案科技,研製某種能讓人終止生理機能並進入假死狀態的發條,藉此爭取時間治療,可惜實際試驗才發現,一旦被那發條侵入過就後再也不能還原,無法死去也無法活過來,父親只能承認失敗,崩潰痛哭著親手將那個已經「玩具化」的母親澈底燒毀,最後,那些發條唯一的作用,只剩流入黑市變現,轉換成父親對資本主義復仇洩恨的實驗基金。
五年前,父親匿名雇用幾個小混混去縱火,燒了害死母親的地下錢莊,三名加害者全都受困、命喪火窟,四年前又將矛頭對準了雨天收傘致使母親家道中落的那間銀行,零元搶案除了替父親蒐集到足夠的人體實驗樣本,也成功羞辱了該銀行,讓他們名譽嚴重受損股價因此雪崩式暴跌。
雖然羅莎可以理解父親的恨,也始終陪伴著父親、甚至協助復仇,但她心裡並無憤怒憎恨,有的只是無盡的悲傷。
死亡已經讓她失去了母親…
仇恨又讓她失去父親…
當父親要求羅莎混入人質之間,用特製手錶保持聯繫為他隨時監控所有實驗對象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於父親而言已不再是女兒,純粹只是報復用工具罷了,每回思及至此都會讓她好鬱悶,胸口悶得彷彿血液緩緩凝固包覆了心臟,無力得好想好想大哭一場。
羅莎多麼希望,父親別再只是埋首專注於那些復仇的計劃,一次也好,可以抬起頭來,好好看著她的臉,看見她的孤獨、看看她重獲親情的渴望…
而現在,羅莎更希望的,是父親可以趕快醒來,她無法再承受任何失去了。
儘管羅莎從好幾冊實驗記錄中找到有全部人質照片的那一本,但她幾乎通篇都看不懂,除了密密麻麻的化學公式外,註解也是一大難題,有時是英文,有時是俄文,有時又是拉丁文,文字內容更往往是艱澀專有名詞,雖然羅莎會中文會英文也會一點俄文,想透過筆記找出父親的實驗脈絡並解救他,可能性近乎於零。
翻了幾頁後,羅莎注意到有一小段英文被圈起來並且底下畫了好幾槓,值得深究,於是查閱相關學術字典,試圖翻譯,得到的大概意思是:
帶原者的基因片段、分離、鑲嵌、重組DNA、轉植到病毒裡什麼的…
什麼跟什麼。
光靠這些零碎資訊什麼也辦不成,只能知道實驗內容與病毒有關,另外羅莎也發現有個俄文單字出現次數很頻繁:Роза,那是她的名字,玫瑰的意思,僅止於此,再也沒別的資訊了。
羅莎把實驗筆記闔上,嘆了口氣,準備放棄時,轉念一想,假設整個實驗跟病毒有關,實驗筆記裡還不斷出現自己的名字,而且自己又是被父親囚禁在密閉實驗場所裡的其中一隻白老鼠…
會不會,自己就是第一個帶原者呢?
真相的關鍵一直都在自己身上。
這麼說來,自己的血液極可能夾帶足夠抗體才有辦法存活到現在,而且自己血型又跟父親一樣,輸血給父親的話,應該有機會讓他撐過去!
羅莎不愧是無限博士的女兒,等到輸血完畢,歷經了徹夜高燒,父親果然在隔天清晨悠悠轉醒,看羅莎哭得不成人樣,父親只是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他對羅莎說,沒事了,計劃已比想像中順利得多。
等到明年七月七號,就能進行最終階段。
羅莎在父親懷裡點了點頭。
隔年七月七號當天──
羅莎抱著一束母親生前最愛的白玫瑰花,與父親一同來到懷恩榮美殿,肅穆的園區比起他們印象之中稍微又更荒涼了些,兩人還在適應那種永遠也無法適應的苦悶氣息時,發現已經有三個少女在入口附近等候著,羅莎看見她們的時候,詫異得不禁唇齒微張。
若芃、盛瑤、怡品…將近一年時間不見,羅莎隱約還是可以透過細微的特徵認得出她們,只不過,現在看起來,她們的氣質、外貌都變得…變得…
跟自己好相似。
簡直就像,現場總共有四個羅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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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 耿羅莎
另外三個冒牌羅莎此刻看來,髮色皆覆蓋了一層雪,瞳色也凍上了一層冰,臉型和體型也變得跟正牌羅莎差不多,而且穿搭品味幾乎和正牌羅莎每次去圖書館的時候一樣樸素,反而正牌羅莎今天跟父親穿得很運動休閒。
正牌的羅莎轉頭看了看父親,父親點點頭,讓她獨自走向她們。
事到如今,沒有人激動、也沒有人惶恐,四個羅莎只是很平和地問候閒談。
她們總算理解復仇實驗的真正目的──顯而易見地與病毒有關,羅莎確實是首位帶原者,甚至可說就是病毒的本體,她的DNA已被父親全面「病毒化」了,這便是羅莎的父親對這個資本主義橫行的世界所做出的最大復仇──他和羅莎接觸過的男人和女人,都會遭受感染且同樣變成帶原體,不僅智商、體能齊平,外型逐漸集體羅莎化,個性也將一併整合成逆來順受、與世無爭的完美樣板,人與人之間,再也不存在任何的嫌隙、紛爭、霸凌或歧視。
到那個時候,崇尚個人特質的資本主義必然瓦解。
羅莎告訴其他三個羅莎,父親選在今天弔念母親後,帶她出發一同開始徒步環島旅行,目的大抵即是為了把DNA病毒一步一腳印地巡迴散布出去。
但她們聽完,都覺得無所謂了。
這樣子,好像也挺好的。
很久很久之後,全台灣,不,全世界都將變得單調又毫無變化,雖然那樣的世界可能稍嫌沉悶,大家肯定也都覺得無所謂了。
不知為何,三個冒牌羅莎莫名不約而同地想起泥巴老師的笑臉…
在那遙遠未來裡,再也沒人會是特別的種子…
所有人都只是替種族與文明提供養分的泥巴…
可以跟老師一樣平凡、無私而偉大,如此想來──
悶一點,好像也挺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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